城南旧事-城南旧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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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儿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

    “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账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

    “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搭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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