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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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这些天来,晚饭后的时光真是难挨,因为没有到有栀子花小巷中散步和看望心心。真是奇怪,最初是觉得心心的爸爸回来了,唐太太一定要和丈夫忙着看朋友各处游玩,不便去打扰人家,何况他和这位唐先生并不相识,怎好闯上门去。他是心心和心心妈妈的朋友。但是亚德心中却脱不开对于她们母女俩的惦念,每天晚饭后,呆坐在屋里对着窗户看,喷着烟雾,在那袅袅上升的烟云中,小母女俩的影子就姗姗而来了。

    他发现自己很寂寞,也很愁闷,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现在才发觉。他这样想着,便又仰起头来,等着墙上的壁虎出现,看壁虎可以使心情转移一下方向,他的心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况了吗?他变得很可怕了。

    壁虎来了,这是第一只,爬在窗子的外面,肚皮向里,所以屋里的灯光正好照到那个呼吸颤动的、光溜溜的白肚皮上。第二只壁虎也来了,停在灯前的墙壁上。那第一只很快地扭着腰肢走了。

    亚德研究起壁虎来了,他发现壁虎并不完全是丑陋的东西,仔细观看以后,会发觉它的美,褐灰色的花纹,布满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说起尾巴,那倒是它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它的尾巴很长,占了全身的二分之一,当它静静地爬在那里,只有尾巴高高翘起摇动着,那一定是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亚德记得小时淘气,把壁虎的尾巴切断下来,那尾巴还会跳动。大人们警告他,不要再淘气去切断壁虎的尾巴了,因为它的尾巴会跳回它的身体再连接起来。又说,尾巴如果钻进人的耳朵里,是要命的事啊!幼年的警告,常常是可以一生都有记忆的。壁虎的迅速真是惊人,它爬在平面的墙上,却可以吞食正在飞行的昆虫。

    “吱吱!”壁虎叫了一声,他微笑了。他想起几年前听人说过,台湾南部的壁虎是会叫的,但是到台中以北便成了哑巴。他去年到南部出差,在招待所的屋里,的确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北返时在新竹小住,也听见它的叫声,他讲给人听,那时正值韩战,同住的朋友向他玩笑说:“三十八度线打破了,会叫的壁虎渐渐北上。”现在呢,寂寞的晚上,孤坐灯下,听了这声“吱吱”的叫,原来它们是从高雄叫到台北来了!

    亚德在呆呆地想着,壁虎早已不知去向,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起身到衣架上去摸索,看哪一件上衣口袋有香烟,今晚势必要以香烟来遣此愁闷之夜了。他没有摸到香烟,却摸到几张硬纸,以为是名片,抽出来看,却是多少天前揣了要拿给心心母女看的,淑贞和秋美的照片!他把它们拿到灯下来,再仔细地端详那几张发黄的照片。他忽然想,他不能设法打听她们母女在大陆上的情形吗?很有些人转弯抹角地通信呢,他为什么不可以?

    心血来潮,使他立刻想到香港的朋友,是的,章增易在香港,为什么不可以托他设法向大陆上去打听呢?他这样想着,便放下照片,又去翻动抽屉寻找章增易的通讯地址。几年不通信了,突然写这样一封信去,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老朋友了!增易应当了解一个中年人在流浪了半生之后,突然想到家的那种心境吧?

    他立刻翻出了增易的旧信,找着了上面的地址,那是他工作所在的地址,他知道老朋友并没有改变工作,所以那地址是不会有错的。亚德摊开了信纸,看着淑贞母女的照片,就开始给增易写信了。他毫无隐瞒地、坦诚地告诉老朋友,几年来的岛居生活并不坏,但是寂寞的心情却日甚一日,这恐怕是年龄的关系吧?因此他想到被他扔在大陆的妻女,这时的情形不知怎样?他虽然对不起妻女,但是差堪告慰的是,他依然故我,正因为如此,他才动了要打听淑贞和秋美的念头。他想得很好,如果找到她们母女俩,设法使他们离开大陆到台湾来。这一点经济的负担,他倒是可以承担,他多么愿意在中年以后,有一个极安定、极美满、极安静的家庭生活呢!最后他不由得再加上几句话,不要再使他去抚摸别人家的孩子,来满足一点思念自己女儿之情了。他写这些时,又想到了心心。

    他刚把信贴好预备明天寄出去,走廊传来了走路和说话的声音,是向着他这屋的方向来的,他正在纳闷,房门被敲了两下:

    “姚主任,您还没休息哪!”

    “哦哦!”亚德正在惊疑间,门就打开了,原来是巴文!后面跟着他的新娘,两人春风满面笑嘻嘻地进来了。

    亚德很惊奇,但也很高兴,这时来了访客,可说是意外的惊喜了。

    这对新婚夫妇是第二次来这里,新娘子很大方,两个人逗着、笑着、相亲相爱,年轻夫妇的快乐,使得这间阴暗的单身宿舍也亮些、热些。亚德手拿起要寄到香港的信,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对巴文说:

    “你认识的那个巷口的女太太……”

    亚德还没说完,巴文就玩笑地插嘴说:

    “除了这位女太太,”巴文指着自己的太太,“我可不认识什么女太太啦!您说话可得小心!”

    亚德也笑笑说:

    “喂,不是玩笑,就是你那海员朋友的太太,记得吧?她听说你结婚没请她,很不高兴呢!这些时正好她的丈夫回来了,还说要你补请哪!”

    “哦,是老唐呀!他回来了吗?那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他们,”巴文转过脸征求新娘子的同意,“怎么样?”

    “随便,可是我又不认识他们,跟着你乱串人家,像什么样子!”新娘子面有难色。

    “没关系,你会很喜欢唐太太的,是个善良柔顺的女人。”

    ——是的,巴文说得一点也不错,亚德心想,她是一个使人见了不由得要生怜爱之心的小小女人。

    亚德愣愣地想了一下,刹那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呆想中拾回了自己。抬起头来,见巴文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要告辞了,亚德赶紧问:

    “是要到你的朋友老唐家去么?”

    “走走看吧。”

    “如果要是去的话,我也可以奉陪的,”不知怎么,亚德忽然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也好久没见到那可爱的小女孩心心了,她病了一阵呢!”

    他数叨着说,巴文并不注意,只是说:

    “那好,那咱们就一同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亚德拿了要寄的信,穿起上衣,和他们一同出去。他暗自庆幸,和巴文在一道好多了,可以掩饰他专程造访的尴尬。

    到了唐家,女主人当然很惊奇他们的共同出现,她来不及问他们同来的原委,来不及向一对新人道喜,便忙着到卧室去把心心抱了出来。

    “看,谁来了?看伯伯又来了!”

    心心瘦了,亚德无限怜爱地趋前去,拿起心心的小手,抚摸着,心心好像病后还没有复元,软弱地倒在母亲的肩头上,该不是害羞,而是无力。

    巴文并不注意心心的存在,只是问:“老唐呢?”

    “他又走了!”小女人苦笑着。

    “又滚啦?”巴文睁大了眼睛,“该打屁股!你怎么还叫他走?”

    “谁又管得了他呢?孩子病没好,我让他迟些天走,他不听……”她辛酸地说,把头斜过去和心心的靠在一起,母女相依的情景,亚德看在眼里,无限同情。

    大家这时都跌入沉默中,连那样会说话的巴文,一时也都无话可说了,她又打破沉寂说:

    “回来了,不知道怎么那么高兴,非要带心心出去逛,心心刚出完疹子,还没复元呢,”她又转向亚德,“伯伯知道的。所以,伯伯看心心这两天又有点不舒服呢。走了也好!”她最后有些怨恨地说。

    “没关系,不用着急。”亚德这时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安慰的话,心心不像以前那样扑向他了,是软弱,也是因为亚德很久不来,小孩子很容易混熟,也很容易陌生的。

    “伯伯也不来了。”妈妈这才展开些笑容说。

    “会来的,会来的,”亚德连忙解释,“我出差去了些日子。”其实哪里有那么多日子呢。但是他很高兴他可以由今天起再接着来了,说实在话,他是多么关心她们母女呢。

    巴文这时也说:

    “我今天是来请老唐和你的,补请你们,可惜老唐走了,那也要请你,你定日子好啦!”

    “真的?!”她孩子般地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要多过两天,等心心好得利落些,我出去才放心。”

    于是他们便约定了下个星期五到新房去吃饭。

    回到宿舍以后,亚德心情愉快多了,这些日子来的莫名的愁闷,绝望的心情,现在被解除了许多,好像在他今后的生活中有些什么希望,是因为写了寄香港的那封信吗?还是因为又可以每天去看看心心呢?

    他躺进蚊帐里,一时竟睡不着,想东想西,想到增易会回信怎样对他讲,想到家乡的落叶,淑贞的影像,又想到今晚看心心的妈妈也憔悴多了,她那个喜欢流浪的海员丈夫,岂不正像自己年轻的行为,是不顾妻子的,是从来没想到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的。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如果由他来多多关照心心母女,不正是对于愧对淑贞母女的一种间接的赎罪行为吗?这样做,会使他心安些。

    接着这几天,他又都像往日一样的,每天按时去看心心,心心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了欢笑,增加了饮食,眼睛亮了,灵活了。而心心的妈妈呢,精神也像是比那天晚上好多了,脸上有了光彩,谈笑也看得出是愉快的。

    到了受巴文夫妇宴请的日子了,当然是亚德就近去约了唐太太一起去。他原本是很自然的,便是到了心心家,小女工来给开门的时候,看着亚德,竟笑了笑,亚德忽然敏感而难为情起来,因为他今天是要请这家的女主人一道出去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小女工的一笑,好像提醒了他什么。他今天穿着很整齐,走进客厅,小女工倒茶来的时候,顺便又笑笑说:“太太在化妆。”

    他想,要怎样使小女工不要往坏处想呢?心心走到他的身边来了,他逗着心心,小女工也在一边站着,而这时心心的妈妈出来了,难得看见她正正式式地打扮起来,她是有着这么一种楚楚可人的风度,温柔地向他一笑,他竟不安起来。他急忙地对心心说:

    “伯伯今天高兴极了!心心,你猜猜伯伯为什么高兴?”

    心心哪里知道伯伯为什么高兴呢?所以只傻望着伯伯,并不答话。

    “伯伯接到香港的来信了,”他又抬起头来对心心的妈妈说,“香港朋友来信说,有我太太在家乡的消息了。”其实亚德说这话的意思,还是愿意小女工听见的,表示他是有太太的,而且是有消息的,其实他不必要向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工表白什么,主要还是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哦!那是好消息,姚先生,我听了也替您高兴。”她大大方方地说。

    “有了好消息,我就要请心心哪!”他有意加强这件事的重要性。

    临走的时候,心心的妈妈又嘱咐小女工一番,说是心心有些感冒的样子,要注意。

    能和心心的妈妈一同出来,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亚德一上了车就这样想。他又责备自己,不应当有这种想法,但继而又想,有什么关系,这是实在的心情嘛!总之,今天使他感到异常的喜悦就是了。

    所以到了巴文家,一见到巴文,就被巴文取笑说:

    “今天姚主秘年轻了,怎么搞的?”

    这是巴文一句无心的话,他说惯了笑话。放在别的稍轻浮的男人,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说,陪了年轻的女士,当然也年轻啦!但是亚德并不,他一向是严肃的,尤其是对于女性方面。虽然他心中的喜悦,已经形露于色,但是他仍拿出香港的来信来掩饰。他告诉巴文:

    “我是年轻了,因为我接到香港的来信,他们可能替我找到我太太呢!”

    “那难怪了!”巴文也替他的顶头上司高兴。几年来,巴文知道有许多人要给姚主秘介绍女朋友,都被他断然拒绝了。

    亚德这次更为详细地告诉大家说,同乡朋友来信说,正好有家乡的人来香港,朋友就向那人打听,据那人说,认识姚太太的,前几年见过,后来好像听说带了女儿回娘家去了。消息到此为止,这已经够使他高兴的了。大家也都说愿意继续听到更好的消息。

    巴文今天请的客人还有其他几位,大家饭后谈得高兴时,忽然有人提起说,东南亚各国正闹流行性感冒,听说已经传到台湾了。

    这一说不要紧,竟引起心心母亲的不安,她说她预备先走一步,因为不放心好像已在感冒的孩子。

    心心的妈妈临走时,无意地看了亚德一眼,大概因为是同来的,所以要走时,礼貌上招呼一下,但是亚德竟也不由得向主人说:

    “巴文,要不我看还是由我陪送唐太太回去,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主人和要走的都同意了,亚德也就理所当然地陪了出来。

    到了家门口,虽然亚德的本意,是很想也进去看看心心的,但是这样晚了,毕竟不好意思——那小女工的笑和眼光!他便只好道了晚安又上车独自离去了。

    五

    从巴文家回来的这晚,意外的,亚德竟失眠起来。他躺下去,一时觉得不困,便从床头随手拿了一本书,是《随园诗话》。看着随园搜集来的琳琅满纸的诗句,亚德不禁跟着低声吟哦起来:

    “江南黄梅时节,潮湿可厌,徐金栗云:不待雨来先地湿,并无云处亦天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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