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胡同,最记得黄昏时光,太阳落山热气散了,孩子们放学回家。有时放了学的哥姊,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就大大小小的推开街门到胡同里玩。黄昏里的胡同风光,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卖晚香玉的。把晚香玉穿成一个个花篮,再配上几朵小红花,挂在一根竹竿上,串胡同叫卖。买花的多是家庭妇女,买一只晚香玉花篮,挂在卧室里,满室生香。最使孩子们兴奋的,是“唱话匣子的”过来了,他背负着一个大喇叭,提着胜利牌俗名“话匣子”的手摇留声机,那时有几家有自备唱机的呢,所以这种租听留声机的行业,就盛行于我的幼年。唱片中,以平剧、地方戏为多,开头说着:“高亭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唱‘贵妃醉酒’”等语。兼也有歌曲,但最教人兴奋的,是他送听一曲“洋人大笑”的唱片。那张唱片,从头到尾是洋人大笑,哈哈哈,嘻嘻嘻,呵呵呵,各种笑声,听的人当然也跟着大笑。这张唱片,相信许多人都听过。
胡同里虽然时有叫卖声,但是一点儿也不吵人,而且北平的叫卖声,各有其抑扬顿挫,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好听。比如夏日卖甜瓜的过来了,他撂下挑子,站在那儿,准备好了,就仰起头来,一手自耳朵后捂着,音乐般的喊着:“欸——卖哎好吃得欸——苹果青的脆甜瓜咧——”他为什么半捂着耳朵,是为了当喊出去的时候,也可以收听自己的叫喊声是否够味儿吧!上午在胡同里出现的,有卖菜的,卖花的,换绿盆儿的,换取灯儿的,送水的,倒土的,掏茅房的,……都是每天胡同生活的情景。
说起“换取灯儿的”,使我回忆起那些背着篓筐,举步蹒跚的老妇人。她们是每天可以在胡同里看见、听见的人物之一。冬日里,她们头上戴着一个绒布或绒线帽子,手上套着露出手指的手套,来到胡同,就高喊着:“换洋取灯儿咧!换榧勒子儿啊!”
“取灯儿”就是火柴,“洋取灯儿”还是火柴,只因这玩意儿的形式是外来的,所以后来加个“洋”字。那时的洋取灯儿,多为红头儿的丹凤牌,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迸出火星。“榧子儿”(“勒”是我加诸形容她的叫卖声)是像桂圆核一样的一种植物的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黏液,凝滞如胶,是旧时妇女梳好头后搽抹的,也就是今日妇女做发后的“喷发胶”。而榧子儿液,反而不像今日发胶是有毒的化学制品,浸入头皮里有危险。无论你家搬到那条胡同,都会有不同的“换取灯儿的”妇人,穿梭于胡同里。
“换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那就是四大名旦尚小云的母亲,是“换取灯儿的”出身。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有许多人看热闹,我们住在附近(当时我家住在南柳巷),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重孝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脸(旧时孝子在居丧六十天里不能刮胡子)。胡同里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说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后福的老太太。
在三十年代小说里,也有一篇描写一个“换取灯儿的”妇人的恋爱故事,那就是许地山(落华生)所写的短篇小说《春桃》,是我记忆深刻,而且非常欣赏的小说,它感人至深。主角“春桃”是一个很可爱的不识字的旧女子。《春桃》一开头儿,就描写的是北平的胡同景色: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再说到北平的交通工具,穿梭于大街上、胡同里的,也多是洋车;洋车就是人力车,这个“洋”是代表东洋日本,因为它最早是从日本传入的。洋车在胡同出入,不会碰到在胡同玩耍的孩子,跑得慢嘛!北平因为是方方正正的城,如果偶有斜巷,就会取名斜街,如杨梅竹斜街,王广福斜街,东斜街,西斜街,上斜街,下斜街,白米斜街……,所以拉洋车的如果要转弯,就叫“东去!”“西去!”,而不是像现在所说“左转!”“右转!”要下车叫停,也是吩咐:“路南到了”、“路北下车”等语。
喜乐所画的胡同风光,是画的典型当年北平胡同和谐生活的真实情景。胡同里不管是大宅门儿、小住家儿,生活得都很安静,因为北平人的生活,步调一向不快。胡同里的宅墙,该修该补该见新的,也都年年做,所以虽属小门户,在胡同里看下去,也是整整齐齐的。
家住书坊边(琉璃厂、厂甸、海王村公园)
每看到有人写北平的琉璃厂——厂甸——海王村公园时,别提多亲切,脑中就会浮起那地方的情景,暖流透过全身,那一带的街道立刻涌向眼前。我住在这附近多年,从孩提时代到成年。不管在阳光下,在寒风中,也无论到什么地方——出门或回家,几乎都要先经过这条自有清一代到民国而续延二百年至今不衰的北平文化名街——琉璃厂。我家曾有三次住在琉璃厂这一带:椿树上二条、南柳巷和永光寺街。还有曾住过的虎坊桥和梁家园,也属大琉璃厂的范围内。
琉璃厂西头俗称厂西门,名称的由来是因为有一座铁制的牌楼,上面镶着“琉璃厂西门”几个大字,就设立在琉璃厂西头上。在铁牌楼下路北,有一家羊肉床子和一家制造毛笔的作坊,我对它们的印象特深,因为我每天早上路过羊肉床子到师大附小上学去时,门口正在大宰活羊,血淋淋的一头羊,白羊毛上染满了红血,已经断了气躺在街面的土地上,走过时不免心惊绕道而行;但下午放学回来时,却是香喷喷的烧羊肉已经煮好了。我喜欢在下午吃一套芝麻酱烧饼夹烧羊肉,再就着喝一瓶玉泉山的汽水,清晨那头被宰割的羔羊,早就忘在一边儿了,至于毛笔作坊,是在一家大门进去右手屋子里。以为我是去买毛笔吗?才不是,我是去买被截下来寸长的废笔管,很便宜,都是做小女生的买卖。手抱着一大包笔管,回家来一节节穿进一长条结实的丝绳上成了一条竹跳绳。竹跳绳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增加跳绳的情趣。不过竹管被用力地甩在地上,日久会裂断,就得再补些穿上去。
放学回家,过了厂西门再向前走一小段,就到了雷万春堂阿胶鹿茸店所在地的鹿犄角胡同了;迎面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对极大的鹿犄角,是这家卖鹿茸阿胶的标本展示。店里常年坐着一两位穿长袍的老者,我看这对鹿犄角和老者有二十多年了。看见鹿犄角向左转(北平话应当说“往南拐”),先看见井窝子(拙著《城南旧事》写我童年故事的主要背景),就到了我最早在北京的住家椿树上二条了。
文人爱提琉璃厂,因为它是文化之街,自明清以来,不知有多少文人的笔下都写到琉璃厂;小孩子或妇女爱提厂甸,因为“逛厂甸儿”是北平过年时类似庙会的去处。厂甸是在东西琉璃厂交界叫做“海王村公园”的那块地方;说公园,其实是一处周围有一转圈房子的院落而已。院子中有荷花池、假山石,但是平日并没有人来逛。公园有一面临南新华街,这倒是一条学校街,师范大学(早年的京师学堂,后来成为全国第一座国立的师范大学)和师大附小面对的把着马路两边,师大附中则在厂甸后面。这条包含了新旧书籍、笔墨纸砚、碑帖字画、金石雕刻、文玩骨董的文化街,再加上大、中、小学校,更增加古城的文化气息,我有幸在北平成长的二十五年间,倒有将近二十年是住在这条全国闻名的文化街附近,我对这条街虽然非常非常的熟识,可惜不学如我,连一点古文化气息都没熏陶出来!
我的公公夏仁虎(号枝巢)先生在他的《旧京琐记》一书中开头就说“余以戊戌通籍京朝”,我也可以说我是“五岁进京”吧!先母告诉我进京经过是这样的:
1922年3月初,我随父母自台湾老家搭乘日本轮船“大洋丸”去上海。在大洋丸上遇见了连雅堂先生夫妇,母亲说他们可能是到日本去看博览会。当时的情形是这样,母亲晕船,整天躺在房舱里,我则常到甲板上跑来跑去,连雅堂先生看见我这个同乡小孩,便跟我说话,因而认识了我的父母。他知道我们要到北京去,还建议说,到北京该去琉璃厂刻个图章,那是最好的地方。这样说来,我们在大洋丸上就先知道北京有个琉璃厂了。怪有趣,也有缘。
刚到北京,临时住在珠市口一家叫“谦安栈”的客栈,旁边是有名的第一舞台,(第一次看京戏就在第一舞台,那是一场义务戏,包罗全北京的名伶,李万春那时是有名的童伶。)不久我们就搬到椿树上二条,开始了我在北京接受全盘中国教育。
一个大雨天,叔叔带我去考师大附小,我无论怎么淘气,还是一个很怕考试的小女孩。就在一排教室楼的楼下考到楼上。一间一间教室走进去、走出来,到每一个讲桌前停下来,等待老师问你什么(例如认颜色),要你做什么(例如把不同形状的木制模型嵌进同形的凹洞里),为了试耳音,老师紧握双手,伸开距离两耳各一尺的地方,要考生指出那一边有手表秒针走的声音,我一一通过,当然考取了,就在这北京城有名的“厂甸附小”读了六年,打下我受教育的好基础。
每天早上吃一套烧饼油条,背了书包走出椿树上二条的家门,出了胡同口,看见井窝子,看见鹿犄角,看见大宰活羊,再走过一整条的西琉璃厂,看见街两边的老书铺、新书店、南纸店、裱画铺、古玩店、笔墨店、墨盒店、刻字铺等等。我是一个接受新式小学完全教育的小孩,在这条古文化街过来过去二十多年,文人学者所写旧书铺的那种情调气氛及认识,我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沾过。
附小的大门进来,操场左边是一、二年级教室,然后一年年教室向里升进去。学校是以大礼堂隔开前后操场和年级进度。穿过礼堂豁然开朗的是大操场,全校如有朝会、运动会都是在这大操场上举行。大操场右面大楼就是我入学考试的大楼了,它也是四年级以上的教室楼。操场顶头有一排平房,是图书室和缝纫教室。到了三年级女生就要学缝纫,男生则是在前院的工作室学锯木板、钉钉子什么的。
胖胖的郑老师教我们缝纫。开始学直针缝、倒针缝,然后是学做手绢,锁狗牙边儿,再下去是学做蒲包鞋,钉亮片,绣十字线……成绩好的作品还锁在玻璃柜里展览呢!但是我最爱的却是这间兼图书室的架上所陈列的书本。这些课外读物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商务印书馆所出版林琴南翻译的世界名著。我们今天仍沿用的西洋名著的书名,大都还用林译书名,尤其是一些名著改编电影在中国上演,皆采用林译书名为电影名,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块肉余生》、《劫后英雄传》、《双城记》、《基度山恩仇记》、《侠隐记》等等,皆非原著之名,而是林琴南给起的。大家都知道林氏并不谙英文,有笑话说,他在英文“beautiful”一字旁,注谐音为“冰糖葫芦”。他也不逐字逐句译书,他依据口述者口述,再自己编写成浅显文言,所以每书皆不厚。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林译小说还在盛行,我们那小图书室就可借阅。我囫囵吞枣,竟也似懂非懂地读了不少林译。没想到我这个尚未接触中国新文艺的小学生,竟先读了西洋小说,这也真是怪事了。
公公所著《旧京琐记》,有数处地方写到琉璃厂,他曾写说:
……琉璃厂是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有过于士夫。余卜居其间,恒谓此中市人庸亦带数分书卷气。盖皆能识字,亦彬彬有礼。……
先翁所说“余卜居其间”,是因夫婿夏家数十年居于城南,两屋皆在琉璃厂一带。早年是住在南新华街师大旁边一胡同叫“安平里”的,听外子说,后墙外就是师大的后操场,他的四哥亦师大学生,常常走捷径翻过矮墙到师大去上课,就不走师大正门了。后迁厂西门下去一些的永光寺街,老太爷出出入入当然也是经过琉璃厂这条街了。
又曾读过近人所写一文,也是谈到琉璃厂旧书店的情调:
……当你踱进一家湫暗低陋的书肆门限时,穿着土布制成的长袍宽袖旧式服装,手里拿着白铜的水烟袋的老主人陪着笑容,打着呵欠迎你出来。在那种静穆的空气笼罩下,四围尽是些“满目琳琅”的画册,伸手从架上抽出一部经书翻翻,放下再找一套说部读读,看完篇论文,又寻段话诗的。真是但觉宇宙之大,也不过包综于这几万卷线装书里面而已,便不由得使你忘了一切身边的琐事,而感到一种莫可言传的趣味,这里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说明这种趣味,姑且叫它做“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