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串联-愿走上道德法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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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原籍是宁波人,父亲少年时就来上海学手艺。我七岁时父亲去世了,不久,妈妈改嫁,随继父所在的工厂支内来江西。

    在奶奶的照料下,我在上海念完小学和中学。1968年毕业分配,大部分同学去了黑龙江、新疆,我因为是独女,被分配来江西,在继父的厂子里当化验员。

    我们宁波人,有一个说起来令人可笑的看法,以为在天下人里,宁波人是最精明、可靠的,找对象也要找家乡人。母亲的眼光,早就被厂里的一些宁波人擦得亮亮的,最后,她相中了一个叫程海泉的工人。

    程海泉比我大3岁,对母亲和继父很肯帮忙,有个什么事,只要说一声,一下班就赶来了,从不拖延,和师傅们的关系也处理得不错,逢人总是嘻嘻哈哈的。他文化程度只有小学,凶为得接济在上海没有工作的父母,生活上过得紧巴巴的……

    母亲并不把这放在心上,要他到家里来吃了3年饭,省下的钱让他自己攒起来。她对我说:

    “侬书读到高中毕业,成绩也不错,还是来江西这山沟沟了。如今读书多没啥用,只要人好,本分就行。伊成家立业有困难,阿拉帮伊一把,伊对依会好一辈子的。”

    他不善于言辞,却用行动显示了对我的客气和体谅。

    吃饭时,我未上桌,他就不碰筷子。碰到天刮风下雨,他保准会来我车间送伞、送衣服。他听我母亲说,过去在上海,我顶喜欢看王文娟演的林妹妹,不过半个月,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几张“文化大革命”前王文娟灌的《黛玉葬花》、《雨打潇湘》一类的唱片,还拎来一架旧的留声机……

    在我的想象里,结婚好比人生踏上了一块新鲜的大陆。在这里有明媚的阳光,繁茂长青的林木,四季不败的鲜花。紧张的身心在这里能获得松弛,纷繁、不定的感情在这里能变得缠绵、专一。

    可是婚后不过几年,我就如同大幕落后一个孤零零的留在剧场里的观众,发现那些美好的东西不过是在台上……

    除了睡觉、吃饭,程海泉在家里就坐不住。羽毛球、乒乓球、篮球、桥牌、麻将……他没有不会的,饭碗一丢,就急于出去自相。甚至厂工会礼堂每周要放两个晚上的录相,多是香港、台湾粗制滥造的武打片,连我的儿子佳佳都看倒了胃口,他还正襟危坐,场场不拉。开始,我讲他几句,多少还有点约束,没几次就不行了……

    前年的一天,吃晚饭时,他又是埋头风快地扒饭。外面不知是谁喊了句什么,他忙问:

    “是喊我吧?”

    我没答理他。他自己去门边看。我火了,过去一把将门推上:

    “怎么,又要去做夜游神?”

    “昨夜我和蒋师傅搭档,真晦气,输了十几个子,可买两包‘三五’烟了,要去将本扳回来!”

    “不成,今朝侬哪儿也不能去。”

    不一会儿,外面下起了雨。窗子上顷刻雨水如注,还闪过几道电光。他的气似乎消了些,进了里屋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他嚷了句:

    “灶上的水开了!”

    我将门锁落好,去了厨房,一边上开水,一边向房里听着,不见有动静。等我提热水瓶进里屋,他的影子都没了。窗户敞开着,雨水洋洋洒洒地打进来,窗帘和我放在桌上的毛线团都湿了……

    虽然一身倦意,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听见门外有响动,我瞧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闹钟,已经是深夜一点一刻了!

    我听出他在打开五斗柜找衣服。接着去了厨房,一阵水声。他上了床,还要坐着抽一支烟,他听到了朝墙睡的我喉管里实在止不住的啜泣声。他已经习惯了我的不满,也白以为懂得了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怎样行事——

    他很快躺下来,和过去一样,一双大手十分有力地扳过我的身子,充满烟臭味的嘴巴靠了过来,在我脸上、脖子上,热烘烘、毛刺刺地蹭着。我竭力想转过身。这时,他那蕴藏在一身发达肌肉里的,经过一天的劳动和一夜的打牌,仍未耗费尽的精力全部喷发了。剧烈的喘息,汗津津的皮肤,一片漆黑之中,我都能看见他那双烧得放亮的瞳仁……

    我拼死命地跳下床。打开灯,见原来擦得清清爽爽的地板上,一大滩水迹,两行泥脚印。我怔怔地看着,他也怔怔地看着我,好像这一切对于一个男人,一个丈夫,都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则是个来白天外的怪物……

    他没有起来说上几句话,道个歉,或是过来为只穿了睡衣的我披上件衣服,而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他受了天大的不公,而后转身睡下了。几分钟后,嫌灯光刺眼,他又伸手拉熄了灯,不一会儿,就发出如雷的鼾声……

    第二天,我没有和他讲话,他也不对我讲话,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中,我觉得我是在维护一个妻子的尊严。他呢,也许在维护一个男人所要有的“自由”。而且在这沉默中,他的“自由”更多了,放下碗,一大摊家务事丢给我出门了,再不必说要去哪儿,几点钟回来,也不必担心有一番唇枪舌战。

    在“夫妻”的名义下,你没有能力反抗。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直到死。如果人有两辈子。我这辈子就维持现状算了,寄生活的乐趣于下辈子。可人只有一辈子,与其这样活着,我不如终生不嫁!

    我去母亲家里讲了自己的想法。

    像听到美国又在哪国扔下的原子弹似的,她惊愕得脸都拉成了惊叹号。等透过一口气来,她一连问了我三个问题。

    “侬发现程海泉在外面胡搞女人吗?”

    “伊打侬吗?”

    “伊每月发的铜钿没交给侬吗?”

    我都摇了摇头。

    母亲的脸色明显松弛下来:

    “那侬还闹啥子离婚?结婚是逛城隍庙自相,轧劲就去,勿开心就回吗?”

    她听完我讲程海泉的情况,更像是放了心,她劝我道:

    “阿娟呐,天底下有几个男人对待老婆,会像结婚前那样捧在手里怕摔掉,含在嘴里怕化掉?不上五六十岁,男人的心总有些野。等牙一落,发转白,伊的心总会收拢些,和侬好生过日脚。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女人家顶交关的是名誉。人家丈夫判了刑的,还苦苦等着,侬千万勿要再想离婚了……”

    也许,真如母亲所说,天底下的夫妻十有八九都这样,只要没有外遇、没有挨打、没有不尽经济上的责任,好歹都得凑合着。以我这样的理由提出离婚,人们不是以为我有神经病,便会以为我还是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的天真……

    程海泉不能、也不想进入我的精神世界。好在佳佳进了小学后,我少有时间关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叹自哀。除了辅导儿子的功课外,稍有些剩余精力,便放在养花、编织上。台布,沙发巾,电视机套……我勾出了各种各样漂亮的花纹,平时摆一套,过年过节又放一套。月季、米兰、玉兰、文竹、玫瑰……屋里屋外总是香气扑鼻,争妍斗艳的。同事们进来,总夸我这里整洁、美观,像是宾馆。我听了心里也甜滋滋的。既然一辈子要在这里安身立命,生活上总得搞适意些。

    如果不是另一个人的出现,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有一天,电视机坏了,程海泉拨弄了好半天,仍不见好。第二天吃完晚饭,他出去了,不久便带了一个人进来。他介绍此人叫吴文斌,是厂原管供销的副厂长吴满的儿子,在他车间里当工程师,修家用电器有两下子,说完把人扔给我,自己又去打牌了……

    我实在有些尴尬,吴文斌倒没什么,拆开电视机就检查起来。正是6月,江南的梅雨时节,天气闷热,头顶上又是一盏60支光大灯泡,他额头上很快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不过意,将程海泉的毛巾在冷水里搓了一把,送过来。他接过去,说了句“谢谢”,擦了一下脸,又埋头干下去。我又泡了杯酸梅汤送过来,放在他身边。他一直未动,直到电视机修好了,他才拿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文质彬彬,像是位姑娘。

    我出于礼貌请他坐下喝,他真坐在了沙发上,浏览起屋内的陈设,又看着我,眼睛显得深邃,富有热力……

    我被他看得正不知说些什么好时,他轻轻地说了句:

    “你真不容易呀……”

    便起身告辞了。

    我糊涂了,“不容易”,我什么不容易呢?是说我让同事都称赞的家里摆设来得不容易,还是说我生活得不容易呢?如果是后者,那他怎么会了解?我是个极爱面子的女人。夫妻生活虽然不痛快,可除了对母亲讲过,在其他人面前从未提起。想着,想着,我在糊里糊涂中睡着了……

    从此,吴文斌常来了。大多数时候,是程海泉喊他来的。不知怎的,那电视机好不了三五天,总会出毛病,不是没有画面了,就是没有声音,要不就是画面上划过一阵阵雪花点……吴文斌一来,都能说出个道道来,不是哪个原件老化了,就是哪条线路接触不良。程海泉依然扔下他,由我陪着。我从没问过他什么,是他主动告诉我:

    他1981年从一所工学院毕业,到厂里已经有五六年了。虽然学的是工科,也爱好文学艺术,有点时间就在家里看小说、听音乐。似乎为证实这点,每回他说不上几句,便告辞回家。有时,他夹着一本书来,说他刚看完,估计我也会感兴趣,说完将书往桌上一放便走了,他这种颇有几份自信的口气和神态,好像是我多年的朋友、同学,掌握了我的全部兴趣似的……

    我拿起书,不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便是《娜娜》、《俊友》这类以写女性为主的世界名著。这些书,有些我没读过,有些在上高中时就读过了,但今天融进自己对人生、婚姻的切身感受,不再是以一个少女天真、浪漫的目光去读它们时,依旧像初读时那般新鲜。其中有些篇章,真像是托尔斯泰、福楼拜为100多年后的我写的。这时,我不能不承认,我兴趣的确被他抓住了……

    过些日子,程海泉和他以“阿哥”、“阿弟”相称了,这样,我也成了他的“阿姐”。

    程海泉对有这样一个“阿弟”,似乎很满意。一来家里有什么家用电器坏了,他会随叫随到;二来他父亲虽然退下来了,但影响还在,关系颇多,以后有什么事要办,也是一条路子;三来他是文化人,肚子里掌故不少,由他来家里坐坐,陪我聊聊,他更可以心安理得去出门车轮大战。

    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阿弟”,开始我有唐突之感,应答他“阿姐、阿姐”的叫唤,总不自然,他也是37岁的人了,且尚未结婚,自称在大学里谈了一个女友,毕业后通过两年信,一直鼓励他出国去读研究生,他不愿意也就未成正果。他认为中国女人的素质没几个高的,找不到合适的,宁可当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听他口气挺笃悠悠的……

    后来,心里倒希望如果我真有一个这样的阿弟该多好。

    我是个独女,这一生又几乎没有能谈得来的人,现在连母亲和继父也一起退休回上海了……而他读了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工厂里的人们很少知道的东西。当他分析起安娜的性格、包法利夫人的悲剧,讲起在这片苍穹之下曾经有过的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为了追求一种脱俗的、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也要像疾坠的流星一样发出最后光辉的一闪……

    不知不觉,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静静地流过去了。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成了瞪着眼睛、竖起耳朵听故事的佳佳。有时,我在厨房里洗碗,他在房间里哄佳佳玩;有时,我就工作上、同事间的某件伤脑筋的事情问问他的意见,他一说就云消雾散,茅塞顿开……

    这一切,都使我感受到那种只有在兄妹、姐弟之间才会有的氛围。

    一天下午,我的头阵阵晕眩,耳膜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着,同事们见我在工作台边摇摇晃晃,一根试管也拿不稳,便扶我去了厂医院。医生诊断是美尼尔氏症,开了几包药,要我回家静养两天。

    程海泉下了早班,找出饭菜票,拉上在我床边做作业的佳佳走了。

    过了半个多钟头,回来了,他将几本小人书往佳佳手中一塞:

    “做完作业,坐一边看书。困了,就自己上床,勿要吵妈妈,晓得不?”

    儿子乖乖地点点头。似乎不好意思拔腿就走,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搭讪道:

    “阿娟,感觉好了点嘛?要不要为侬搞吃的?”

    “不要。你要有事就走……”

    “哦,那明朝就会好的,侬也早些睡吧。”

    说完这句话,他感到尽完了丈夫的责任,从抽屉里摸出包“牡丹”装上,走了。

    说实话,我早料到他是这副样子。如果对一个人不抱什么希望的话,那么对他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我并不感到难过,只是感到一阵好些日子没有过的寂寞,一种越来越汹涌的、能将全部身心都融化掉的寂寞……

    吴文斌好些日子没有来了,他去上海出差了。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愿去想。他讲过的那些事,却总是固执地走进我的脑海……

    响起了敲门声,佳佳活蹦乱跳去开门,进来的竟是他!

    “啥时候回来的?”

    “刚才,路上碰到了阿哥,伊讲侬病了。”

    他手里是一盒藕粉和一袋碧光润泽的苹果。

    水烧开后,他冲了一碗藕粉端给我。见我的手有点颤抖,他接过碗,拿起汤勺,要喂我吃。我不肯,他一下跪倒在地:

    “阿姐,今朝侬不肯,我就不起来!”

    我让他喂了。他直视着我,我闭上眼睛,汤勺触到了嘴唇才机械地打开……

    我心里想:要是程海泉来待我,有他一半的心,我这一生也死而无怨了!

    眼睛里晶莹莹的,脸上有什么潮热的东西在流动,我更不愿睁开眼了……

    厨房里传出水声和讲话声。他在给佳佳洗脸、洗脚。又是一团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触着我的手:

    “阿姐,擦把脸吧。”

    我不得不打开眼睛,接过毛巾,揩了一把脸。孩子已经安安静静地睡下了。吴文斌坐在我床边,眼神有些异样,胸部随着一声声急促的鼻息在起伏。我本能地往床里移动了一下身子。突然,他的双臂抱过来,头靠在我的肩上,喊道:

    “阿姐,我爱侬……”

    我的心往下一沉。天花板和房间的东西像旋转不定的魔方。我极力推开他,可轻飘飘的身子,无力得像乱风中的芦苇杆,我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放开我,脸上是一片泪光,我这才感到自己肩头湿漉漉的……

    “文斌,依以后若是还要来,阿拉就还是以姐弟关系相处。如果不是这样,侬以后就勿要来了。”

    “阿姐,侬说这话已经太晏了!为了能常见到侬,我不得不认浑身粗野气的程海泉做‘阿哥’。我又好几次在那台电视机里做手脚。侬难道是傻子,看不出每次进这屋,我的脸都是一下向着侬的吗?”

    “别说了,文斌。这是不可能的。阿姐快满40岁了,再不适意,可也总是有丈夫的人。侬不过37岁,又是大学生、工程师,厂里小姑娘多得是,侬会找到合适的。结了婚,侬还是我的好阿弟……”

    “阿姐,不,我不愿叫侬作阿姐,要叫侬作娟。娟,厂里小姑娘是不少,可有几个勿是身上喷喷香,肚里一包糠?伊再跟我飞媚眼,打秋风,我也勿动心。阿拉不是萍水相逢,侬比我大,侬有丈夫和小囡,这是我一踏进这屋就晓得,可是我还是爱上了侬。我要服从自己心的选择,若不这样,我情愿去死。人活一世,不就讲个‘情’字?”

    “不行,不行。我不能对勿起佳佳,对勿起……程海泉。也不能对勿起侬父亲。闹出去,阿拉在厂里都没脸皮做人!”

    他的眼睛在房间里转着,突然,他走到缝纫机旁,拿起上面的剪刀就往左手心处一扎,血珠子成串成串的滚落下来,落到他的衣服和地板上……

    “文斌,侬疯了,这是做啥?”

    他带着冷笑说:

    “不让我爱侬,我就这么滴着,一直到身上的血全部流干。”

    我想爬下床制止他,他不客气地将我推回床上。美尼尔氏症的症状之一就是恶心,现在更见不得那鲜红的血,我闭上眼睛……

    又传来他的声音:

    “侬以为我痛吗,不,不痛。能表白对侬的爱,我开心,我轧劲!就是今朝死去,医院里解剖我的死因,也会在我的心里发现两个字——殷娟!”

    “死”,像一道鞭子抽醒了我。我睁开眼,原来皮肤就白皙的他,此刻在我看来脸上更白成了一张纸,好像皮肤下那些蓝色的筋脉都隐约可见了。房间里也好像有了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我害怕了,我担心他倒下,担心程海泉这时回来!

    想起程海泉,我身上顿时涌起一种刻骨的恨意。天呐,正是这个家伙,将我赶到眼前这种欲陷不能、欲拔不成的处境里……

    “文斌,快去包扎,依要爱……就爱吧……”

    说完,脑袋里一阵发黑,我昏了过去。

    没几天,吴文斌来说晚上他父母请我们这家子去吃饭。

    餐桌上吴文斌的母亲丁招娣不停地往我和佳佳的碟子里挟菜。我抬起头,挤出笑意谢谢她,接着又低下头,像喝黄连汁一样艰难地咽下去。

    好容易吃完了,吴满父子拉程海泉打扑克,丁招娣拉我和佳佳去里屋。打开电视机,佳佳眼珠子一下不转地看着上面正播着的一个外国儿童节目。

    沙发上,丁招娣拉过我的手摸道:

    “阿娟,侬对文斌好,我晓得……”

    我的心发虚了,她知道了!我应该借此将那天夜里的事向她讲清爽,还可以请她规劝儿子,可一下子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看她的神情,似乎是怕我说出什么:

    “文斌的阿姐,1980年嫁出去了,阿弟也结婚4年了,小两口分开过了,家里就剩文斌。伊老是关在房里长嘘短叹的,显得怪可怜。厂里不是没有小姑娘追伊,伊看不上;就是看上了,阿拉也勿会让伊结婚……”

    我忙问:“为啥?”

    “伊的心脏不好,32岁时得过病毒性心肌炎。现在还有后遗症,早搏,碰上啥事急一下,一分钟心跳100多次。医生嘱咐现在最好勿结婚,等过几年再说。这几个月,伊常到侬屋里去坐,回来阿姐长、阿姐短的,心情也好多了。阿拉当爹做妈的,见了也开心……”

    我也是个母亲,望着脸上每一道皱褶里都溢满怜爱之情的她,我想说的话都无从出口了……

    不久,厂里派程海泉去山东出趟差。

    我奇怪:厂里供销处的采购员好几十个,好端端的要一个车间的生产工人出什么差?吴文斌送程海泉去了车站回来,才告诉我,这是他要他父亲想法给办的……

    他靠过来。我像一条被人打伤了的狗,缩在沙发边上,双手护住自己,嘴里喃喃道:

    “文斌,求求侬,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双目炯炯放光,慷慨激昂得像“文化大革命”时,我在上海人民广场上见过的那些发表造反演说的首都红卫兵:

    “娟,过去侬是虽生犹死,我这就是给你一条生路,一条以后我们一起要走的新路!”

    “侬会后悔的,我比侬大,而且侬将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小囡……”

    “中国历来女的寿命比男的长,侬不会走在我前头的。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吴文斌送走了你后,一定找根绳子去上吊!没有小囡?没有小囡更好,有了小囡,会分散我对侬的深情……”

    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有一百条理由防守,他就有一千条理由进攻。而我,这个40岁的中年妇女,却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样相信,这真是他在铁了心的爱我!

    就是在这样一个让任何头脑清醒的女人都会感到奇耻大辱的夜里,我浑身躁热地接受了他的“童贞”。

    过了些日子,我提出了和程海泉离婚的事,吴文斌想了想说:

    “对侬对我,这事都要办得水不惊,鱼不跳。阿拉都没有经验,得想个妥当的办法。侬先不要急,反正一下离了,这一两年姆妈也不会同意阿拉马上结婚的。”

    “阿拉的关系,到了今朝这样的地步,侬姆妈……晓得不?”

    “晓得,我告诉伊了。伊蛮开心的,不过要阿拉注意影响。”

    不是丁招娣现在不同意儿子结婚吗?

    那为什么她又默许吴文斌私下和我的这种关系?

    我竟没有认真想想丁招娣背后到底是个啥意思。当时只是感到一种负疚感,像块石头从心中落地。碰上文斌有这样一位开通、能理解人的母亲,面对将会碰到的许多麻烦,我增添了不少勇气。

    我在外间搭了一张小床。

    我不能设想:在我和吴文斌之间已经有了那种事后,我还能和一个自己情感上厌恶的男人同床……

    程海泉是夜里10点多钟回来的。我已经睡下了。他一进门见这样,问:

    “侬阿爹、姆妈来了?”

    我摇摇头。

    “那为啥这样?”

    “我……不舒服。”

    他的脸虽然阴暗得像被雷电击中的枯木,可没再说什么。我又上床侧身躺下,哪里睡得着?耳朵没放过屋里的一丝动静,心里警觉又不无惊恐,老感到身后响起一阵粗重的脚步声。

    真来了,一双有力的胳臂一阵风似的卷起我,向里间走去。我挣扎着,赤脚跳下来,程海泉吼道:

    “侬勿要专扫老子的兴,老老实实给我过来!”

    我不理他,径直走回小床。

    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侬过不过去睡?”

    我还是不吭声。

    “好,往日对侬太客气了,看今朝老子收拾侬!”

    他随即将我的头向墙上一次次撞击。我咬紧牙关,不落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对得起文斌!

    还有,在这个粗野的男人面前,早晚得过这一关,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你的秘密并不是秘密忍住不喊,也熬过去了,让突然,他放开我,我的头上好像有淋到雨水的感觉。后来他看到了手上的血……

    深夜,我敲了吴家的门。

    吴满、丁招娣见我一副披头散发,惊恐得好久不曾动弹。睡在自己房里的吴文斌听到了动静,正要开门出来,被一脸秋风乌云的吴满喝住了:

    “去困侬的觉,这里没侬的事!”

    丁招娣拉过我:

    “来,来,有啥事体到我房里来讲。”

    当我讲完刚才在家里发生的事,还有和程海泉离婚的事不能等了的想法,吴满像是头一回见到我,睥睨着眼:

    “侬两口子要离婚,到阿拉家里来说有啥用?阿拉这里又不是法院!”

    丁招娣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口气:

    “哎呀,小殷,侬两口子做夫妻十几年了,小囡也小学快毕业了,还离啥子婚?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动动拳腿,总是会有的……”

    我顾不得羞耻了,将这半个多月的事情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吴满倒背双手,在房里转来转去,然后是一副当官的在办公室里常用的腔调:

    “咦,有这样的事?我看不会吧,文斌再蠢也不会蠢到去追侬这个有夫之妇。伊又勿是瞎子、瘸子,在厂里轧不到女朋友……”

    我愤怒得狼一般嚎出来:

    “侬勿信,可以叫文斌出来问!”

    丁招娣忙打断我:

    “哎呀,三更半夜的喊什么?殷娟呀,我看文斌就算对侬讲了那些话,侬也不该当真呀。伊虽然37岁了,在这种事上还只是个小把戏。侬可早就是过来人了,怎么能为伊的一两句话,就拆掉自己好端端的家呢?”

    她昔日那怜爱的神情消失了。倒挂的疏眉,闪烁不定的眼珠子,不见枯涩的肥厚双唇,随着话音一抖一抖地牵动的双下巴,无不显示这原本就是一个巧于保养与工于心计同样杰出的女人……

    第二天,我又去吴家,吴文斌不在。吴满恶狠狠地说:

    “今后依不许再进这个屋了!”

    丁招娣接嘴道:

    “今朝来了也好,话对侬讲清爽,文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都没找,还会要侬这个四十挨边的老妈妈?!”

    尽管心在滴血,第三天我又去了吴家。吴文斌走了,被派去南京学习一年。

    脑袋里又是一阵发黑,我摔倒在吴家地板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事情也都跌到了一块!

    我醒了,我明白了,原来吴文斌是一个以热情、斯文的面孔,口口声声奢谈感情,而内心里却最无耻的在玩弄、践踏感情的高级骗子;

    原来吴满夫妇是要我为他们的儿子当一段消遣解闷、发泄兽欲的工具;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个有尊严的人,不是个应该正正当当生活着的女性,而不过是旧上海滩四马路上的一名妓女!

    我挣扎着爬起来,经过这么些大起大伏的日子,这么些纷繁思绪的冲击,此刻我的心冷静得像一块冰,一块铁。

    我走到门口回过头,盯住吴满:

    “我要把这件事向厂里捅开……”

    他的口气也颇冷静:

    “我劝侬不要捅开,捅开了对侬没啥好处。同时,依也讲勿清爽,有一千张嘴也讲勿清爽。没人会相信侬的鬼话!”

    他推我一把,“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也许生活,真是按吴满这类人的意旨布置的。他们摘花不遭刺,过水不湿鞋。一切都被他言中了……

    我和他离婚了,除了一张竹床、一个小圆桌、一个箱子和我自己的衣服外,我什么都没拿。唯一遗憾的,是法院将佳佳判给了他。他将外间和里间中的那扇门封死。那边常响起佳佳的哭声。佳佳跑过来被程海泉抓住,常常总是一顿好打。他懂得怎么惩罚我。还有,厨房、厕所都在那边,我无权使用。好在一里多外,有一个公共厕所。隔几户有一个信佛的老人家,当她的女儿、儿媳不在,我就去她厨房里提一桶水来存着……

    这类事,饭饱酒足后无所事事的人们本来就感兴趣,再加上全厂的一次妇女大会上,妇联主任指名说我是“妇女里不自尊、不自重、不自爱的典型”!一时间纷纷扬扬,我成了全厂的头号新闻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车间领导见我整天神智恍惚的,说:

    “你暂时不要搞化验了,质量出了差错,全车间的奖金都得敲掉。跟厂里讲好了,你去看大门吧!”

    坐在收发室里,我似乎成了一尊招惹香客的菩萨,人们有事没事都投过脸来,那一道道的目光,像厚厚的尘灰落在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透不过气来……

    上班是没有办法。下了班我食堂也不去,早早躲进自己房里,有时用煤油炉烧一碗面吃,有时就干脆饿一餐……

    我现在过的真是亦人亦鬼的日子。

    前些日子,程海泉隔着门喊:

    “我已经托人物色到了一个女的。伊说:离了婚,两人还住在一个套间里,讲勿清爽,谁晓得阿拉半夜打没打开门。侬听着,侬明朝去和厂里讲,赶快分侬的房子,我这里侬不能住了。侬勿要名誉,我还要名誉呐!”

    我怎么办呢?

    丁招娣就是厂总务处分管房产的干部。从我找厂里将事情捅开后,她夫妻俩碰到我,眼睛就充血,恨不能把我像一只蚂蚁似的踩死。我不会去找她,可我找过总务处长,他徐徐地吐出一口烟,一下就将我逼进了死角:

    “我分给了你房子,厂里还有那么多等房子结婚的青年人会怎样说呢?”

    我处于绝境了!

    没有了尊严、名誉,没有了家庭、孩子,甚至连一块立锥之地也岌岌可危了……

    我痛悔。我自责。

    我又扪心自问:这一切难道全都是由我造成的吗?如果这件事能够公布于众的话,我愿走上前些年在报刊上常常可见的道德法庭,有勇气接受世人们关于我内心、性格上种种缺陷和卑微的审判!

    我曾经给母亲写了一封遗书。

    写着,写着,突然,我感到喉头腥热、粘乎,张开嘴,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我从垫着薄被的竹床上滚了下来,倒在地上,欲喊无力,欲哭无声,只有喉头在“呼哧、呼哧”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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