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从深圳飞来,他如今已是深圳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在地安门明珠海鲜酒家,他请了原来部里的同事,几个老同学,正好一桌。
结账时,他掏出长城卡,服务员一划单,1500多元。一老先生喃喃自语道:
“我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也就这些……”
众人似有羞窘之色,仿佛这顿饭是不请自来的。S君似有意打破这种羞窘,又叫服务员送来一条硬盒的“红塔山”,哗哗地撒开,每人丢了一包……
“我不会抽烟。”
我将烟拿回给他。他挽住我的肩:
“走吧,到我那里去坐坐,我保证让你老兄今天吸上烟。”
友谊宾馆,四星级。房间里色调柔和,光线柔和,地毯柔和,令你一进来就置于一个柔和的心境里……
一会儿,我柔和的心境就被破坏了:
“怎么样,家庭生活有改善吗?”
我机械般地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这么说,嫂夫人还是‘三太十部’?”
我又机械般点点头。
所谓“三太干部”,是我两年前去深圳出差时告诉S君的,这是我对我那口子的评价——
太认真。凡事认真,认真到缺乏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生活的必要的弹性。
她是搞商品检验工作的,主要搞的是出口商品的检验。现在国内市场疲软,银根抽紧,谁不想打进国际市场,多嫌取点外汇?有些东西拿出去,实在太丢中国人的脸了,她卡住理所应当。有些东西,还过得去,厂家或者外贸部门通过关系,找了她的部门领导,领导也发了话,她却不同意出口。
有时,弄得对方找到我们家里来,从东北来的,从大西北来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厂长经理,一会儿是一脸喝了黄连水般的苦相,一会儿又挤出公关小姐似的热情笑容,手里拎着几件什么东西,畏畏葸葸,想送又不敢送,你说人家容易呀?她却板着一张大理石的脸,无论你浇多少水上去,都滴水不进。若对方留下了东西,她追不上,就从窗口向下扔出去……
这样,她的人际关系怎么能不紧张?
第二是太好强,好强到事事要与我攀比的地步。
1978年前,可不是这样。十几年里,我拿62元工资,她拿56元,就这100多元钱,她将一对儿子带大,每月发薪的第二天,还给我母亲寄上10元。基本上家里的事,都不要我管我问……
七八年以后就变了,别人上8小时班,她常常膨胀成9小时、10小时。还像朱建华跳高似的,不断给自己提高标杆,读了几年商学院的高级班,又去英语补习学校拾回大学里学过的英语,搞得一星期至多只有三个晚上在家。国家有希望了,想把过去荒废的岁月补回来,这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得有个度。你在国家干部之外,你还有个家,你还是一个丈夫的妻子,一对儿子的母亲,家成什么样子了?
我的胃不好,不能吃冷东西,我却有时只能啃干面包。衣服换下来,没有人洗,直到卫生间里快堆成一座小山了,她有时仍不在意,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自己开起洗衣机……
大儿子要结婚了,我倒成了母亲。拉着她上了一趟街,要给儿子的房里买点什么东西。她却先一头栽进了王府井的外文书店,要我先去买。等我买了回来,她还埋在书里,我说:
“走吧。”
“你先走。”
“东西太多,我一个人拿不了……”
“那你放一些下来,我带回去。”
待她回来,我一看,少了一对不锈钢的热水瓶!
我有时忍不住说她几句:
“都四十六七岁的人了,十不了几年就得退休,何必这样玩命呢?家不管,乱就乱吧。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她要不不睬我,全当耳边风,要不,扔过一句砖头般的话来,砸得我一肚子的饭菜都要喷出来:
“你也不靠50岁的人了嘛,副教授拿到手不几年,就又想往教授上奔!”
第三是太天真,像个天外来客,年纪越大,越不知人间烟火了。
我有一个堂妹从云南来北京旅行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吧,而且我叔叔是我的恩人。我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少校军医,肃反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病死在狱中。我上中学6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打赤脚,只有天寒地冻了,我才趿拉一双破胶鞋……是叔叔每月寄我10元钱,再加上国家给的丙等助学金,我才上完了大学。大学毕业没两年,就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一直境遇不顺,未能报答叔叔。这几年有了自在日子,想报答他老人家,1983年他却西去了,堂弟、堂妹们也都有满意的工作。这次堂妹俩口子来,于理于情都该热情招待,也算是对在天之灵的叔叔的一份谢意吧……
我不懂烹调,将她叫来一块儿商量:除了请堂妹两口子去“全聚德”吃烤鸭、“东来顺”吃涮羊肉,“仿膳斋”吃宫廷点心,家里每天总要做几个有特色的菜。她按日排了个菜谱,也表示一定下厨房做。做了两天,第三天,她撂担子不干了,板着个脸说是头痛。她身体不舒服。我想也是事实,可她早不说,晚不说,等堂妹两口子游长城回来才说……
还有一次,我病了,躺在床上看书。我带的一个女研究生C来看我。那天是星期天,她在家,是她去开的门,大冷天的,C手里又拎着一包水果,她不先请人家进来,第一句话是:
“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
C赶忙说:
“蒋师母,我到过您家两次,您怎么忘了?我是蒋先生的研究生呀。”
“你有什么事吗?”
“听说蒋先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你猜她怎么说的?
“他呀,没什么了不起的病,现在已经睡了,你用不着来看的……”
C差点没晕过去!
就因为她不会待人接物,这几年得罪了我的不少朋友、亲人。
S君燃起一支香烟:
“毓堃兄!你可不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怎么改变,跟她打离婚?”
“能离婚,自然也行。可你我都不是能离婚的料。我们是老同学了,而且还曾经同爱上一个姑娘,用《围城》里赵辛楣的话来说,我们是‘老情友’,我想坦率地问:在你的视野范围内,你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异性呢?”
我一下想起了C——
她的那篇刊发于国内一家颇具权威的文学评论杂志上的论文《嫁给尼禄王就能成为尼禄王——论一种女性文化人格和文化意识》。她姣好的容貌,迷人的身段,略带沙哑却由此更富感染力的声音……
我向她分析当前社会科学界的某些非理性化、神秘化现象,谈着,谈着,不经意间,我触到了她那双变得火辣辣的眼睛。我手上拿着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弯腰要拾,她走过来,几缕飘落下来的发丝轻抚着我的脸,丰满的乳部在我膝盖上一触,我好一阵颤栗……
幸好微醺的酒意还在,否则我的脸上藏不住这阵颤栗。我反问S君:
“你有没有中意的女人呢?”
他望着我,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好,你不告诉我,我也把自己卖给你。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一年多了。她是一家公司拓展部的副经理,今年36岁,她虽不是那种一走到街上去就马上会引来男人注意的女人,可在精神生活上,还有性生活上,她绝对是个好伴侣。这么说吧,如果没有这一年多的日子,我这辈子真等于在世界上白走了一遭!你说怪不怪,远的不提了,就提这20年风风雨雨,‘文化大革命’,揪‘五·一六分子’,下放青海,落实政策,调回北京,进第三梯队,又掼下乌纱帽不干了跑去深圳……我经历了多少事,多少大事都记不得了,可这一年多,每一天,每一天和她是怎么过来的,我几乎能扳着指头算给你听……”
未及说完,S君站了起来,真的比划起手指,很难说是因为一种强烈的兴奋,抑或是一种因为隐私终于能宣泄出来的快感……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要是偷懒,便让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走着同一条道路;它若是振作精神,叮叮当当地凿下去,又能将一个人雕刻得前后判若两人!
在大学三年级,我爱上了本系二年级的一位女同学。星期天,我特地去市里转了几家商店,买来两打天蓝色的信封。尽管几乎天天能见面,可每封信里都有写不完的情话。对方却始终对我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后来,我发现S君也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思来想去,她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干部,本人是系团总支宣传部长,我的家庭属“关、管、杀”一档,而且考验来考验去,思想汇报几乎写了半尺高,我大学二年级才进的团。也许,她若即若离,正缘于此。
咬咬牙,拿出当年赤脚往发烫的沙石路上踩的劲头,我拔掉了自己的初恋,我对S君说:
“今后就看你的了!”
这年暑假,S君和那位姑娘一同去了趟黄山。开学时,我问他:
“黄山对你来说,应该成了一座英雄的山,胜利的山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告诉我,除了上山、下山牵牵她的手,没有一点亲密行为。而且一触到她的肌肤,他的心里便马队走过般踢腾得不行……
“你没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有吗?”
他说很难说。一次爬到鲫鱼背上,也许是面对脚下茫茫无际的万丈深谷,令人头晕目眩,也许是白云怪石、流泉奇松间,唯有天籁,渺无人迹,人在这时猛然会袭上一股孤独感……她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倒在他的怀里,眼睛在秀丽的睫毛下,颤抖得像风中粉茸茸的花萼。约有一、两分钟吧,他不敢伸手去抱住她,又把脸转过去,就那么电线杆似的纹丝不动立在那里……
现在的年轻人对此一定视如天方夜谭。不敢抱她,已经不好理解,怎么还不敢正面瞧她?难道爱不流溢在目光里,辉映在神情中,而是写在后脑勺上?
可当时,我就认为S君讲的话,每一个字都是诚实的。五六十年代塑造出来的人,在情感上就有这么纯,纯得像一瓶蒸馏水。犹如蒸馏水并不好喝,这份纯净的情感也并不一定能生根开花,结果,S君的初恋也和我的一样,都成了一度绚丽的肥皂泡……
“你选择她……真合适?女人到了三十几岁,正是如虎似狼的年纪……”
尽管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我还是觉得自己颇有点无耻。也许是为了掩饰,我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支香烟,S君拿起桌上的电子打火机,“啪”地一声为我点上了。他自己也接了一支,毫不介意地说:
“在没遇上她之前,我真认为我阳萎了。前几年,与我那口子,每月有那么一两次,后来就愈来愈少。对方没有欲望,我也没有兴致。妻子为此有一番感叹:‘岁月不饶人呀,怪不得人老了,该有个老伴……’即使弄成了,也谈不上什么享受、情趣,只感到是妻子的施舍与怜悯,还有一种眼见四周暮色日愈逼近生命窗口的苍凉。和这一位,我们的确是好伴侣,这不但是指在性生活上能彼此满足,主要是指在心理上,像是走过了一个长长暗暗的隧洞,生命的垂暮之感,还有因为传统与现实的种种矛盾压迫你、纠缠你而产生的困顿感,都统统丢进了这隧洞里。而隧洞外面,每一天都显得那么新鲜,让你觉得在这一天里,你一定能做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来……我想,这和我能适应深圳的那种快节奏生活,有很大关系……”
快10点了。S君送我下来,一定要叫出租汽车送我回家。我坚持要走回去,学校在海淀,离友谊宾馆不太远。他像是觉察出什么了,不再坚持,挽住我的肩,又陪我走了一段:
“毓堃,本来今天晚上,我想听听你的情况的,结果反而卖弄起我的幸运。你不会觉得我浅薄吧?我一直觉得你是可以换心的朋友,所以才告诉你这些。我只希望你适度地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下次再来北京见到你,你该有一个幸运的故事讲给我听!”
像是头被打伤了的动物,踽踽地回到家,是妻子开的门,她什么也没问,径直去了她的房。我们家是三间一厅,她住一间,大儿子、媳妇住一间,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另一间是我的书房:一边墙是满壁的书,另一边放了一张单人钢丝床……
我觉得今天晚上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还没有S君的那股洒脱劲儿,听凭几十年形成起来的某些生活信条,说倒就像一堵墙似的哗哗倒下来,虽说它基脚已有了松动,墙灰开始簌簌地掉下来,但是若支撑起几根钢筋,还来得及……
我走进她的房里,她正铺被子,想是要睡觉了。
“宛玉,我们谈一会好吗?”
“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我只想谈谈现在我们的生活现状……”
她转过身,颇为疑惑地盯着我:
“那我问你,我们生活得不至于太好,也不至于太糟糕吧?”
我不能不点点头。
“那不得了,十家有八家都这样。谈什么呢?你也去睡吧。”
她脱了衣服一下上了床。我很长时间没有和她在一起温存了,那张钢丝床,过去只是我写稿熬夜时偶尔睡睡,白天便收起来,这一年多便没有再收过。与S君没碰上情人之前以为自己阳萎了一样,我也感觉自己这方面不行了……此刻,我却有了与她温存的欲望,也许是S的话,在体内唤起了一种越来越骚乱的生理反应;也许是想通过肌肤的亲近,来和妻子取得某种精神的沟通……
我脱了衣服也上了床。
关掉灯,将身子依偎在她身旁,什么都不说,只是抚摸着她,像抚摸一脉沉稳、起伏有致的山峦。我极力去回想妻子年轻时的模样:松松、乌黑的长辫。鹅蛋型的脸,修长的眉隐在疏疏的刘海底下。我总是被她线条玲珑的嘴唇所吸引,若是笑起来,随贝齿的白光一闪一闪,两腮便泛起一圈深深的梨涡。而且,这时她丰润如玉的小手背上,若细细拂过,也像有一串小梨涡在绽开……
我将她的手放在怀里,没有了柔滑,没有了细腻,类似一种摸鼓皮的感觉,尤其是手心沿上面四指的一罔,还有点粗砺,一股温情漫了开来——
不管怎么说,在犹如当今盛行广告一样在盛行给每个人贴政治标签的岁月,是她撕掉了身上的红标签,和我这个贴黑标签的人站到了一起;
在长期拮据得吃素菜也只有常吃那堆在人行道上、几角钱就可买一大堆粗菜的日子里,是她为我生儿育女,并把孩子一口饭、一泡尿地抚养大;
在万家灯火、万幢高楼、万户忧乐的北京城,是她给我操持起了这块大抵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坎坎坷坷里,我们相互依傍着,已经走了20多年。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能再好好地走完人生的这条路呢?
我做了一个动作,妻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我固执地做了第二个动作,这动作过去我也做过,可现在再做时,浑身的血都在汹涌沸腾,连手都有些颤抖……突然,遥远得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
“我说你要谈什么,你就为这个?!要行,你就来吧。”
她转过来,平躺着,伸开了腿。
一瞬间,热血陡然落到冰点,双手也一下颓然松了。我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暂且未动。我也动不了,肉体的分量,肉体的感觉都失去了,剩有的只是一个念头:我被她视为一只叫春的猫儿……
我想哭,为刚才我春风般泛滥开来的温情而哭!为刚才那来自生命的渴望、生命的激情的热血而哭!
她踢了我一下:
“你在干什么呢?我看你真有点毛病了,莫不是男性更年期到了……”
我急急地下床,急急地穿上衣服。像贼似的蹑手蹑足地穿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里。我想抽烟,一摸外衣口袋,那烟还在,又蹑手蹑足地去厨房取来火柴…
这天晚上,我抽了半包烟。
第二天,我起床时,妻子早早上了班,晚上未等她回家,我就出了门,不知怎的,我有点怕见她。
走出校门,大街上华灯初上。这是一个春风撩人的晚上。衣着人时的男男女女们,挽肩搭肩,款款细语,在春风里显得那样精神和欢悦……我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宛如一尾行将窒息的鱼。沿着人行道,从这头蹀躞到那头,又从那头蹀躞到这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将去哪里,仿佛走就是一切,走就是目的。
在一个无数钻石般的灯珠似瀑布倾泻开来的舞厅附近,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轻轻盈盈地停在我的面前:
“蒋先生,您去哪?”
“哦,是你。不去哪里,只是……出来转转……”
C停在那里,我也欲走难走。
“一天到晚埋在书房里,也太没生活情趣了。蒋先生,我请您去跳舞吧?”
真是神差鬼使,竞忘记了自己还是在大学时代跳过舞。我没有回答,却随她进了舞厅。在美国乡村歌曲《我来帮你解脱忧愁》的旋律下,一位位男士俨然以一副18世纪法国宫廷贵族的派头,牵引着各自的女伴,跳出了不同凡响、花样迭出的“快四”……
C真是善解人意,她没有拉我跳这支曲子,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她为我要了一听天然椰奶,自己从包里拿出一包绿颜色的香烟,抽出一支,长长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美国的女性香烟MORE,我头一回发现她能抽烟,我没有说什么。在昨天之前,我不也从未抽过烟吗?
下面一支曲子是《友谊地久天长》。C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随她下了舞池,跳的是“慢三”。开始,有一会儿我的双腿显得僵硬,是C带着我,“一、二、三”、“一、二、三”地喊着节拍,渐渐地,她不用再喊了——
我移步。我旋转。我晕眩。我出汗。我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类似米兰幽香味儿的香水气息。红、黄、蓝这世界的三原色在我们的头上、脸上变幻出扑朔迷离的色彩。我也变得扑朔迷离了,好像随着每一圈舞步旋转出的,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二十几岁时年轻的我: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活力;
每一次步履都富有弹性;
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男性的欲望……
乘了两站电车,进了一个大院。我随C上了一个单元楼,三楼有一个套间是她的一位女朋友的,夫妻俩前年去了美国,走后一直借给她住。湖绿色的窗帘,湖绿色灯光的吊灯、台灯,整个房间恍如荡漾在一层氤氲的春气里。客厅的一边墙上,是一幅放大了的巨幅彩印照片,上面像是巴黎郊外枫丹白露的田园景色……
进了这里,人该忘记我们犹如衣服一样时时穿在身上的社会身份,例如我不再是副教授,C不再是硕士研究生,人就是大自然中的人。要不,就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要不,就是抛弃了一切世俗的顾忌、可以无话不说的一对好朋友。前者像当年诱惑了亚当、夏娃的那只金苹果一样诱惑着我。理智,被翩跹的舞步踢翻在地、又被眼前的某种氛围轻纱似的蒙住了眼睛的理智,在竭力地站起来,竭力地扯掉轻纱,去提防前者,拖住后者……
我要告诉C,我和妻子间已经有过的一切,包括昨天晚上我的“男性更年期到了”,还有被命运雕刻得前后判若两人的S君的故事。我想听听C这代人会怎样看待,评价我们这代人……
C用托盘端了两杯浓香扑鼻的咖啡来,她一边加入方糖,用勺调匀,一边说:
“蒋先生,我想求您两件事,您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
“第一,您不要说,您什么都不要说。第二,今天在我这里,你听我的,你什么都听我的。”
C说得平静而又认真,就像过去向我提出某个学术问题。唯有目光热辣辣的,它犹如镜子般逼视着我……
我融化了,我点点头。
一片强大的生物电场。
一个异常强大的磁极。
我的手紧缩着,似乎上了手铐的罪犯。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轻柔,似春日花雨洒在脸上。且有节奏,恍如在弹奏一排心键。从手上摸到耳轮,又摸到胸部,再从胸部摸到下腹部。我曾经感到自哀自怜的男性的躯体,一阵阵灼热升起来,升起来……
我的手似一条军犬,骁勇地扑向对方,阴电与阳电相撞了。猝然,一蓬蓝色的电弧花,绽开在两条青藤般相缠的躯体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过去与现在。压抑与冲动。守恃与放荡。说得清楚与说不清楚。告别清清白白的过去是无疑的了。未来,能否有S君的兴奋、洒脱,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正是这问号,逼得我还该思索些什么……
我来不及思索。肉体的反应比灵魂的反应来得更快。我焦灼得几乎龟裂的嘴唇,贴上了她湿润、丰腴的嘴唇,那样的甘甜,那样的痛楚,那样的深邃……
顿时,C发出了一串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像高烧时的谵语,又似搏斗后的呻吟……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房间里还是昏昏蒙蒙的,可窗外传来了大街上车流、人流的喧腾。一时间,我不知自己在哪里……我一摸旁边的被子,空的!
我赶紧起来,拉开窗帘,迟迟疑疑,却又不能不喊了两遍C的名字,毫无人应。梳妆台的镜子照出了我的尊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原来就显得突出的两块颧骨,此时更加高耸。眼睛里迷茫而又卑琐,活脱脱像一个刚跨出监狱门坎一时不知所措的刑满犯人……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C的飘逸的字体,开头没有称呼。您不要以为我请您度过的这一晚只是一次儿戏。对爱情,对婚姻,一百个人可以做出一百种不同的选择。而我生活的宗旨是:按自己的个性去生活。
坦率地说,您吸引我的,并不是您的外表,而是您的学识,活泼的思想,和那种内在的成熟男人的气质。而这一点,偏偏是青年男性所无法具备的。
我爱您。但并不希望您因为我的出现,而落入妻离子散乃至身败名裂的困境。您可以维护您已有的一切,社会的、家庭的、精神的、物质的。因为我并不想由此而招致社会的责难(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
今天我要到北京图书馆去查一天资料。先走了,早点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水瓶里的水是早上烧的。
结尾也没有署名……
一路上,我的心都坠着一个恐怖。我不知怎样向妻子解释这一夜的去向,也不知怎样向自己解释这一夜的堕落。
腿,几乎是一寸寸地挪到家的,家里空无一人。我找到还剩下的那半包“红塔山”,直抽到房间内的烟雾,几乎厚实成一床盖住我脑袋的棉被,直抽到嘴里叼着的不像是纸烟,而是一根带刺的小木棍……
我和衣在床上糊里糊涂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半。冰箱里只有几盘吃了几天的剩菜。我赶紧出门,去菜场买来几样上市的蔬菜,还有两条鲳鱼,妻子是福建厦门人,喜欢吃海鱼。我不会炒菜,蔬菜还好办,反正油多不坏菜,多放些油就是。鲳鱼则隔水蒸熟,又切好姜丝、葱花,配上小磨香油,一起调到“生抽王”里,吃时则蘸着吃。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过这种吃法,味道还挺鲜的……
儿子、儿媳妇先回来,见桌上炒好的菜,儿媳妇的两痕柳叶眉一扇一扇,几乎似鸟翅一般要飞出去:
“爸爸,这是您炒的菜?”
我拿起一张今天的晚报在自己房里看起来。四版都看完了,可再翻一遍,每版又都似曾未看。听匆匆的、犹如踩在风火轮上的脚步,是妻子回家了,我听见儿媳妇告诉她:
“妈妈,今天是爸爸烧的晚饭!”
“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走到我房门口,狐疑地望着我:
“毓堃,你这是从哪来的兴致啊?”
我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上下牙床在不由自主地碰磕战抖:
“我……我……”
她走进来,从包里翻出一张《参考消息》,扔给我,声音低了几个分贝:
“前天我说你莫不是男性更年期到了,你一定不高兴吧?你自己看看……”
她指给我看三版上已用红笔勾出来的一篇文章,原文转自日本的一家报纸。内称:男性更年期不像女性更年期那样是明显的几年,早的甚至可提前到40岁。诸如脾气怪僻、神智恍惚、突发奇想、随心所欲,连同肾虚头晕,四肢无力,腰背酸痛……均可视是男性更年期综合征反应。
我心中恐怖的一半,似块石头落地了。原来一家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家里昨夜少了一个人!
可还有另一半。此后,我书看不进去,报纸看不进去,连已经写了18万字、还差3万字就要杀青、而且出版社来信催了两次的一部书稿,我都无法再写下去。每一天,几乎每一刻,我都陷于一种自谴自责的情绪之中。应该说,到那一夜之前,我大抵是正经的,庄重的,可在那一夜之后——
我所承受的家庭角色:为妻之夫,为儿之父,为家之主;我所担当的社会角色,副教授,政协委员,民主党派成员;以及我曾向学生们如数家珍介绍的、中国文化殿堂里那辉煌的春秋战国的诸子哲学、汉魏名家的传经事业、韩柳欧苏的道德文章,程朱陆王的心性义理……无不聚涌一起,义愤填膺地声讨我的荒诞和堕落!
一方面,我对它们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可能再犯,再犯我就只能打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
另一方面,我又不能被这保证拴下心来,我烦躁。我不安。我可怜自己,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家里那一夜少了一个人,我由最初的侥幸心理跌人了深深的孤独!
我好几次又走到校门口的大街上,一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只是没敢再经过舞厅。站在远远的地方,看那无数钻石般的灯珠,瀑布似的倾泻于如水的夜色之中……
那张钢丝床上,我睡不着。辗转反侧,一夜要披衣坐起来几次,抽掉一支又一支烟。那一夜的每一罔舞步,每一个细节,乃至每一点气息,每一丝声音,似潮水一样汹涌地裹胁着我,冲撞着我,我看到了周围的空间里,都布满了C的汗涔涔的脸,白如凝脂的胴体,和她那蛇一般波浪起伏的大腿,而且衬着房内的冥黑,犹如一块黑白两色反差极其强烈的版画,让我触目惊心……
隔着一堵之墙,妻子,我在心里撕裂着嗓子,向你大声呼喊:
给我一点理解、一点抚慰、一点抵御诱惑的力量吧!我还是个有血有肉、有精有气的男人,在和C有了那一夜之后,我有了信心,能向你证明这点。不证明这点,就无法粉碎你的《参考消息》,无法粉碎你的“男性更年期综合征反应”!我就会成为你手中的风筝,虽然家庭是牵着的线,可这风筝,会离你越来越远……
一天晚上,儿子、儿媳妇都不在家,住燕京饭店去了,他们单位承办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妻子情绪不错,她很少看电视,且从不看电视剧。可这天,她看完了一个生活气息颇浓的《结婚一年间》,进自己屋前还在我门口说了一句:
“毓堃,先去洗脸、洗脚吧,要不水要凉了……”
我赶快去洗了。趿双拖鞋进了她的房,她拿本专业杂志坐在被子里看。我坐在床沿上,拿走那本杂志,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神里一定很复杂,溢满歉疚、抱怨、委屈、痛苦……手则在悄悄地加力,默默地传递着一个渴望……
她明白了什么,脱衣服躺下了。
片刻间,犹如被赦免的冈徒面对浩荡的皇恩,我都有些感激涕零、诚惶诚恐了,我赶紧脱去衣服也躺下。想一想,又拉灭了灯,我不敢看妻子的面容,怕那种好似审视什么出口商品的目光。我靠过去,抱住她,她虽然也靠过来点,但从那有些生硬的肢体,以及毫无激情可言的姿势中,我还是感知到了一种无声的抵触,无奈的应付……
我在心里说,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过去你可不是这样,难道四十七八年的生活,已经将你的精神与肉体麻木到了如此田地?!
不!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我要用我火热的躯体,火焰般地席卷你;
我要用我焦灼的嘴唇,古人叩拜天地般叩拜你的每一寸肌肤;
我要用我已经勃勃而起的男性的精与灵,去撞击铁锈般锈住了的你的麻木……
就在这时,她拍了一下我的臀部,恍如小时淘气时,母亲用棍子敲了一记我的头:
“你快一点呀,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了,明天一大早,我要赶去丰台开一个会哩!”
母亲的棍子敲下来,只是触触头皮。她这一“棍”敲下来,将我勃勃而起的男性的精与灵,还有一个溺水者眼看就要抓住救生圈的希望,全部给打趴在地……
我坐在沙发上,再度看着巴黎郊外枫丹白露的田园景色。
“这些天,我来找过你两次,你都不在……那天,你为什么要先走呢?我想,去北京图书馆查资料只是一个幌子……”
“我知道你们这代人在有了这种事后,会陷入一种自谴自责的情绪中。尤其我们这种关系,您是教师,我是您的研究生,我不在,你会自然些……”
C说得仍然平静。我为她年轻、姣好的面容下深藏着的对人生的观察力而震惊。
“不,我也知道,你肯定会再来的……”
“为什么呢?”
“凭直觉,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缘份。再说,我还没发现有能舍得离我而去的男人,除非我自己一定要离开……”
顿时,我为她魔鬼般的自信而战栗!
我发现自己远不了解C,但我可以凭主观臆测,甚至蛮横无理地,像这么些日子撕碎自己的灵魂一样,去恶狠狠地撕碎她的灵魂。最终,我却嗫嗫嚅嚅,欲说难说,犹如美国在广岛掷下原子弹后,日本天皇裕仁一下明白了战败国的命运,我也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战败者”……
当C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衣服,活脱,新鲜,好似海鳗闪着白光的肉体,一下扑到我的怀里,我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一股黑血井喷似的冲上了我的头顶,并且急速回旋地发出一阵尖厉的啸叫,它好像在喊:
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你和C都是魔鬼!
是的,我和她勾肩搭臂,我和她犬牙交错,我们是一对在肉欲的无边黑洞里沉沦的魔鬼……
它又像是叫:
你得报复C!你得报复C!
小时,母亲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中学,上体育课引体向上,我拉不了3次。下放农村锻炼5年,挑60斤谷子走两里地,我得休息两次。这几年,一上5层以上的高楼,我就喘气吁吁……
可此时,我翻身而起,似抡一个面粉袋一样地将C抡去床边,她格格地笑起来,笑声也像她的目光一样火辣辣的,我更像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一边恶狠狠地撞击她,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个现代的婊子!
你这个带着研究生徽章的荡妇!
你这个拉去X光下一射依然是副骷髅的妖精!
你这股脏了同代人又来脏我的祸水!
为了你给妻子悄悄戴上的绿帽子;
为了被你打碎的、我再也拼凑不起来的为人师表;
为了我的堕落和不甘堕落——
我要撞碎你!
我要击穿你!
似身后挨了一冷枪,突然,我腰陡地一弓,身猛然一抽,毛发炸开,嘴巴扩张,迸发出了一串似行将倒毙于雪野的老狼般的惨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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