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孩子们-橡树下的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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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旅客们路走到一半就睡了,苏里堂也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像和女人勾结完了以后甜惫的闭眼养气的态相。穆明孤儿没有睡,他的眼睛变成了哲学家,企图想看清一潭湖水的另一面。他脑海里的那些图像又开始动了,他想象的安娜的形象,开始在他眼前飞舞:一个善良的俄罗斯老太太。他多方打听安娜的情况,多少了解了半个世纪前她和爸爸短暂的友谊以后,意识里就对这个神秘的安娜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一个多月以来,预案在脑子里演示了多次,甚至给安娜准备的礼物也变了多次,内心的期盼只有一个,无论多么艰难,希望能找到给了他生命的爸爸。

    班车准时驶入了美丽的阿拉木图市,他们下榻男爵酒店,这是苏里堂在预案里策划好的,主要是酒店西面有新疆人开的饭馆,可以解决吃饭的问题,酒店前的小广场北面的一半,都是千年的橡树,高大、深绿,遮盖着一片天空。高贵,象征男人的骨气和征服欲。苏里堂说,这里的人们喜欢树,自古,他们的生命和树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第二天,用过早餐,苏里堂用俄语叫了一辆白色的车,和穆明孤儿一起,向着城南的方向行驶。穆明孤儿看着苏里堂说,这就是黑车了,没有出租车标志。苏里堂说,这里没有黑车一说,只要是车,司机有没有时间,你招手就停。

    车停在了齐来科教堂前。因为是早晨,教堂广场上人很少,苏里堂看了一眼高大的教堂,开始观察教堂南面的设施,在东南角路口,有六棵高大的橡树,橡树下面一座建筑物的墙壁上,隐约地看见了用俄文书写的牌子:娜塔莎超市。苏里堂说,哥们儿,走,我看见那超市的招牌了。

    超市是一座标准的俄式建筑,严格地说是民居风格,窗户的样式考究,窗板雕有俄罗斯民间图案,正门上方是避挡风雨的小廊檐。苏里堂在新疆的伊犁、塔城、阿勒泰、乌鲁木齐等地,都见过这种民居,墙体有七八十公分厚,冬暖夏凉,门窗的特点是高大宽敞,显得大气。

    苏里堂和穆明孤儿走进了超市。显然,这个超市以前是个住房,房屋的结构没有变,一间间屋子里,摆满了品种众多的商品。穆明孤儿第一眼看到了在正厅中央收款机前的一个俄罗斯女人,年龄大概五十多岁,高大、自信,脸面上洋溢着一种自满的神态。穆明孤儿在心里说了一句:看来这就是安娜的女儿娜塔莎了。他小声地向苏里堂说,哥们儿,看来就是这里了,这个俄罗斯女人弄不好就是安娜的女儿娜塔莎了。苏里堂说,那我问她几句吧,我的俄语也是来阿拉木图后学的,是那种半吊子翻译傻杀人的水平,这俄语是天下最怪的语言,有公母之分,给男人说的词儿不能向女人用。说着,苏里堂眼睛一亮,走到窗边的货架前,选了一瓶他喜欢的咖啡,来到收款机前,把咖啡放在柜台上,用俄语说,女士,可以付美元吗?收款员笑了,说,欢迎,我们最欢迎美元,美国人离我们很远,但他们的钱离我们很近,男人一样有力量。苏里堂笑了,从钱夹里给她抽了一张百元面值的美钞,说,我们是新疆来的,我们喜欢阿拉木图。女士用维吾尔语说了一句卡里西阿力米孜(欢迎)。苏里堂高兴了,说,您会说维语啊!女士说,会,我是在维吾尔社区里长大的。苏里堂说,我们是来找人的,您这个超市是我们的朋友介绍的,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您是安娜的女儿娜塔莎了?女士停下了操作收款机,说,是的,我叫娜塔莎,我母亲叫安娜。苏里堂说,叫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塔莎说,是的,你们找谁?苏里堂说,找你的母亲。娜塔莎说,那好,你们等一会儿,母亲也该来了。苏里堂笑了,说,谢谢,那我们在店里看看。苏里堂收好娜塔莎找给他的钱,给身边的穆明孤儿使了个眼色,去看东西去了。

    他们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最后走进了北屋。货架上都是米、油和鸡蛋。苏里堂说,看好了,这些都是中国货,米是东北产的,清油和鸡蛋是新疆产的,这些东西在阿拉木图是很有市场的,他们就是不进我们的酒,如果放开烧酒和啤酒市场,那我们就可以大网捞钱了。穆明孤儿说,但愿会有那么一天,老百姓有愿望,公家不会不理睬。

    他们在查看大米袋子上的生产日期的时候,娜塔莎走过来,把他们叫走了。在收款机旁,站立着一个高大的俄罗斯女人,八十来岁的样子,大眼,头发全白了,是那种暖人心的纯白色。娜塔莎带着他们走过去,向母亲说,妈妈,就是这两位客人。苏里堂大步迈过去,笑着,用生硬的俄语问候了一句。这当儿,老太太向苏里堂伸出了皱纹密布的枯手,微微地笑着,用亲切的维语说,欢迎你们,我喜欢维吾尔族朋友,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安娜·瓦西里耶夫。苏里堂握着安娜的手,说,太好了,这是我的朋友穆明,我们是特意来找您的,我们能邀请您老人家到隔壁的咖啡馆里去坐一会儿吗?安娜笑了,用维吾尔语说,塔马曼波力度(完全可以),我女儿在咖啡馆里已经安排好座位了。我的灵魂已经告诉我你们是谁了,这个朋友穆明,很像我五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命运和时间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你绝望地呼唤着求饶的时候,她却冰山一样的无情。

    娜塔莎把收款机交给了店里的一个哈萨克雇员,扶着妈妈走出超市,带着苏里堂和穆明孤儿,走进了隔壁的咖啡馆。浓香的咖啡味把他们请到了窗边的长方桌上,漂亮的俄罗斯姑娘变成了洁白的天鹅,天鹅缓慢地起舞,漂亮的咖啡杯变成了小天鹅,杯中的浓咖啡像神奇的神话,流进了他们的血管里。安娜深蓝的眼睛变成了银幕,往事在她温暖的眼帘流淌,她眼前的穆明孤儿,变成了当年的图尔地,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是在这个咖啡馆里,揭穿那个毒蛇一样的秘密,把他送回新疆的。安娜又抿了一口咖啡,看着穆明孤儿的脸,心想,是的,这孩子的鼻梁、眼睛、嘴唇,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像图尔地。安娜看着穆明孤儿,用维吾尔语说,朋友,你们不习惯喝咖啡,但是这里没有奶茶。苏里堂抢过话题说,咖啡也好喝,我就喜欢,给我的穆明朋友的咖啡里多放一些牛奶,就是奶茶了。安娜笑了,说,新疆我没有去过,阿拉木图的维吾尔朋友们也这么幽默。幽默好,没有幽默的人,和这张桌子,和这些墙壁有什么区别呢?我今年整八十岁了,但精神是六十岁,一般的人猜不准我的年龄,人家问我有什么养生秘诀,我说是幽默,他们就笑,我说,你们此刻的一笑,其实就延续了你们的生命。吃好喝好玩好的人是不能长寿的,那样的人看起来很精神,但是他们不长智慧,只长肉。太多的人们喜欢肉,其实养育我们的东西是智慧和幽默,富贵的人厌恶幽默和智慧,他们嫉妒幽默,认为幽默是穷人的自我安慰,但是他们一生搞不懂幽默的本质,他们傲慢地蔑视朴素的时候,他们的动脉和静脉就开始衰老了,而那些像我一样没有立场的人,在幽默的鼓舞下,却能长久地在阳光下,和时间的私生子甜蜜对话,和它们讨要无形世界的暗规律,滋养自己的元气。娜塔莎笑了,说,妈妈,你又来了,客人们是来找你的。安娜说,好吧,那就请客人们说话吧。苏里堂说,我们今天很高兴,你是一个亲切的老妈妈,我们就直说吧,我们是来找人的,一个叫图尔地的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新疆过来的。安娜笑了,说,是你这位朋友穆明的爸爸图尔地先生吧!顿时,穆明孤儿和苏里堂愣住了,苏里堂心里说了一句,这老太太不会是俄罗斯的神婆吧?穆明孤儿抢在苏里堂前面,说,是的,是我爸爸,叫图尔地!安娜说,我刚才就知道了,你太像你爸爸了。穆明孤儿说,安娜太太,我爸爸在哪里?安娜说,不急,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你爸爸了。安娜向女儿说,孩子,回家把穆明朋友的爸爸请来,在三号相册里。娜塔莎站起来,向苏里堂和穆明孤儿打了个招呼,出去了。

    安娜又抿了一口咖啡,说,我喜欢喝咖啡,可以几天不吃饭,有咖啡就行。你们来的太好了,是时间的恩赐带你们来的。口岸开放的那几年,我向新疆来的维族朋友们打听过图尔地,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也就没有多嘴,因为我知道,在关键的时候,人不能说的太多,应该多笑一点,这就是我的活命哲学。去年,一个女人来打听过,我就把舌头松开了,因为我的时间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我不能贪污埋葬这个隐秘。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图尔地从新疆来,落脚我们的生活区,是维吾尔族地区,从我爷爷那一代起,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了,我爸爸继续与爷爷留下的维吾尔朋友交往,留在了这里。图尔地来的时间不长,就和我哥哥交上朋友了,常来我们家喝酒,我们就成朋友了。那个时候是前苏联时期,革命后,我们和中国的关系超过了亲兄弟,后来两国的关系闹僵了,就翻脸了,口岸封死了。后来我就想,兄弟之间太好了也不行,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尊严和秘密,不应该欺弄他人的意志。那个时期,边境的价值就是情报,有一天我听见哥哥和他的一个朋友密谋派图尔地越境到新疆搞情报,我就把消息告诉了图尔地,让他跑了,也巧就是在这个咖啡馆。如果他陷入这个贼活儿,他的生命是没有保障的。从那以后,我就没了他的消息,后来苏联解体,两国重新启动贸易旅游事项后,新疆的维吾尔人来的多了,我打听过无数次,知道图尔地的人都说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过来了,人在阿拉木图。我从此沉默了,因为我不能把当年的情况说出去。嗨,命运就是一片树叶,随风飘荡,东风也好,西风也好,都是风,命运不在我们的手里。

    安娜又抿了一口咖啡。穆明孤儿和苏里堂的眼睛变成了吃奶的婴儿,死死地盯着安娜的老嘴唇不放,急切地盼望安娜能把压在舌头下的话讲完。安娜高贵地把手里洁白的咖啡杯缓慢地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娜塔莎回来了,把手里的一本相册送到了母亲的手里。安娜说,不急,我先给你们找我的朋友图尔地,他是一个英俊的汉子。安娜打开了陈旧的相册,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停下了,他指着一张相片,说,就是这一张,你们看看。娜塔莎从母亲的手里接过相册,递给了穆明孤儿,穆明孤儿的眼睛直了,铁球似的不动了,他看到了相片上的爸爸,高大,连眉,嘴唇特别像他,戴一小花帽,显得很精神。安娜在中间,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安娜的哥哥。苏里堂说,穆明,太像你了。穆明孤儿没有说话,眼睛死死盯在相片上,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安娜让女儿取下了相片,送给了穆明孤儿,说,这张相片我就送给你,留个纪念吧。穆明孤儿激动地站起来了,双手接住了相片,说,谢谢您,非常感谢。安娜说,你坐下,听我继续给你讲爸爸,那个时代和现在的时代是不一样的,那是小眼睛时代,现在是大眼睛时代,小眼睛的时代人防人,大眼睛的时代人爱人,现在我们是友好国家了,因为人民需要友好相处。说句心里话,我不知道你爸爸图尔地现在是否健在,但我内心里总觉得他还活着,每当我翻看旧相片的时候,我的心总是很平静,我就觉得他还活着。那年我给过他一个建议,回新疆后,叫他到你们的一个叫黑树的煤矿去躲一段时间,因为哥哥给我讲过,在新疆,黑树煤矿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回国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那个年代也不可能联系上。后来我哥哥怀疑过我,说是我给他报了信,我说,图尔地是有祖国的人,想什么时候回去是他的自由。我非常高兴我们能见面,我只能给你们一张照片,而后给你们一个方向,你们回家以后,可以到黑树煤矿去找,带着这张照片去找,只要他活着,你们就能找到。你们知道那个叫黑树煤矿的地方吗?穆明孤儿说,知道,我去过那个煤矿。安娜说,这就好,我祝福你们,如果找到了,代我问候他。穆明孤儿说,一定,一定。

    苏里堂给穆明孤儿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哥们儿,告别的时间到了。穆明孤儿站起来,和服务员要了一个盘子,从包里取出备好的美元,放到盘子上,恭敬地放在了安娜面前。没等他说话,安娜抢了一句,说,穆明,你这是干什么?穆明孤儿说,这是我们从新疆来的时候给您老备好的一点心意,请您接纳。安娜笑了,说,美国人的这个绿钱,到处逞能啊!前苏联的时候,我们的钱也是很牛的,可是那些钱以后累了,钱累了可是个危险的事啊?钱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怪,需要它的时候,梦里都没有,老了,牙齿没了,脚上没劲了,它却来了。这美元,你自己收着吧,找到爸爸了,就送给你爸爸,就说是我给的。穆明孤儿说,您老收下吧,本来我们想给你带新疆的礼物,但不知道您老喜欢什么。苏里堂说,是这样,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就把钱带来了。你可以不用这些钱,放在你的这个相册里,做一个友谊的回忆,下一次我们来,我们再把相册拿出来,回忆我们的今天。安娜笑了,说,好吧,你们真会说,我们把它变成一种记忆吧。穆明孤儿在心里说了一句:苏里堂这哥们儿就是行,还是读书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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