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国美学家鲍姆嘉通(A.G.Baumgarten)于18世纪中期将美学学科界定为关于感性认识的科学(Aesthetica)的时候,在他与同时代的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心目中,美学研究的对象应该是广大的审美经验领域,不仅包括对艺术的审美经验,而且包括对自然的审美经验,甚至后者还被视为审美经验的典范,比如作为这个时期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康德(I.Kant)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随后的美学并没有按照鲍姆嘉通的构想发展,而是转向了对艺术的哲学研究,甚至有了一个新的名称即艺术哲学(philosophy of art),这在谢林(F.Schelling)和黑格尔(G.W.F. Hegel)等大美学家那里尤其明显。随着19世纪中后期“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的兴起,美学不仅将研究对象局限于艺术领域,而且多采用经验的研究方法,于是,具体的艺术实践在美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就变得越来越突出了。这种重视实践经验的艺术哲学与黑格尔的思辨的艺术哲学又有很大的不同。朱先生显然接受了这种重视经验的以艺术为对象的美学观念。这种美学观念与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并不矛盾。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各种具体艺术的评论之中,这些评论不仅源于具体的艺术实践的总结,而且以指导具体的艺术实践为最终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朱先生对艺术的看法与一般的理解有所不同。受黑格尔、克罗齐(B.Croce)和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等人的影响,朱先生差不多将艺术与美直接等同起来了。在黑格尔看来,艺术与自然的区别在于前者体现了心灵的创造而后者没有;克罗齐和柯林伍德则将艺术等同于直觉或表现。按照这种对艺术的宽泛定义,人的世界中还有什么东西不是艺术?因为只要一个事物进入人的世界,它就必然是在直觉或表现中显现的事物,而不是事物本身了;而任何直觉与表现都是一种心灵活动,多少都得打上心灵创造的印记。有了这样的理论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朱先生将艺术和美等同于“物的形象”(物乙)而不是“物本身”(物甲)的观点。根据朱先生的这种观点,艺术和美同其他事物的区别就不是实体上的区别,而是境界上的区别。也就是说,艺术和美只是事物的一种特别的样子,而不是一种特别的事物。任何事物都可以有美和艺术的样子,当然也可以有别的什么如科学或功利等的样子。这样的艺术和美可以是无言的,一种无言的意象,甚至只有当它是无言的时候,才不容易被看做别的什么样子。
由于美在于事物的一种特殊的样子而不是一种特殊的事物,因此如何看出事物的美的样子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这就是为什么朱先生把审美经验问题看得比美的本质问题还要重要的原因。事物是在我们的一种特殊观照经验中显现为美的。美学的首要问题是从理论上界定审美经验,进而帮助人们获得这种经验。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东西可以更好地引起我们的审美经验呢?在朱先生看来,毫无疑问这就是艺术作品。的确,艺术作品这种特别的事物也可以被看成其他的样子,比如,在收藏商眼中是财富,在搬运工眼中是重物,在匆匆忙忙、大声喧哗的美国游客眼中是到此一游的标志。但是,同其他事物相比,艺术作品这种特别的事物倾向于被看成美的形象,它主动吁请人们把它看成形象,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强烈感染力甚至强迫人们将它看成形象。这并不表明艺术作品本身就是艺术或美,但艺术作品最容易成为艺术和美,这就是朱光潜美学系统中的艺术作品同一般物的区别。
人们也许有理由从根本上提出这样的疑问:人为什么需要审美经验?为什么需要将事物看做美的形象?在朱先生看来,这样的问题与人生的意义有关。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来去匆匆,到头来毕竟两手空空。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在实体意义上占有多少事物,而在于在境界的意义上享有多少事物。在实体意义上对事物本身的占有总是有限的,在境界的意义上对事物形象的享有却是无穷的。对事物本身的占有不仅很难增添人生的意义,而且由于占有事物的态度会妨碍享有事物的形象,因此反而会减缩意义世界,降低精神境界。艺术鉴赏、美学教育的目的,在朱先生看来,就是让人生学会欣赏,学会在欣赏中丰富自己的意义世界,在欣赏中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
由此,我们可以将朱先生的美学体系概括为这样几个基本问题:美、艺术作品、审美经验和审美教育。这本选集也大致按照这样的顺序来组织,选取了朱先生围绕这些问题所写的一些短文。那些过于学术化的或过于严肃沉重的文章,虽然在理论上非常重要,但由于它们不具备散步的姿态,也就没能入选。细心的读者还会注意到,这里所选的文章都是1949年之前的,其中的原因也在于此。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朱先生那句“不通一艺莫谈美”的名言上来。既然朱先生是以谈美而闻名于世的,那么人们自然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提出这样一个也许有些冒昧的问题:朱先生究竟精通哪门艺术?从这本选集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先生对中西美术史相当熟悉,对中西诗歌的修养尤其深厚。另外,据说他本人的书法也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但如果要我替朱先生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文”。朱先生的白话散文,尤其是那些具有理论色彩的文章,可以说已臻于化境。读他写的文字本身,就会获得极大的审美享受。如果再慢慢揣摩一下文字背后的思想,更进一步将他的思想文字与他所提及的艺术作品对照起来品味,一定会获得更大的收获。这也就是我在已经出版了不少朱先生的文字的背景下,还编选这个本子的原因。
彭锋2004年10月22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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