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八五年刚来矿时就分在三〇三队,那时候,李幼斌大概上小学五年级,冬天穿一件蓝色的廉价羽绒服,流着两条浓鼻涕,两只袖子整天都是明晃晃的,不知是鼻涕还是饭渍,估计用来划火柴肯定没问题。
李幼斌的父亲李福安和我父亲是一块儿参加工作的,记得刚来时,我父亲还托李福安关照过我。李福安是三〇三队的材料员,在煤矿区队,办事员、材料员虽然不是队干部,但因为掌握着一定的权力,有时候比一个副队长、副区长说话都管事,这也是父亲托李福安关照我的原因。材料员,就是管材料的人,三〇三队井下用的水泥、河沙、坑木啥的都归他管,还有家里用得着的铁锨、尖镐、水管子,电线、灯泡、日光灯啥的也归他管。因此,他走在街上就很牛气,矿上有很多人都抢先跟他打招呼,李师傅吃了没?吃了吃了,你呢,吃了没?李福安知道,这些人跟他打招呼,不是说他有多能耐,而是想着他库房里的一些东西。在队里,职工领材料,李福安是能省则省,能抠则抠,而在外面,他却很大方,只要他库房里有的东西,从来不小气。前提是,你必须是他认为有用的人,像学校里的老师呀,食堂里的管理员,机修厂的车工、钳工以及水电队收水费、电费的等等。
这不,说用就用上了,李福安的小儿子李幼斌要当兵了,想当兵必须要有高中毕业证,李幼斌从小就学习不努力,勉强上到初中就再也不上了,李福安好说歹说都不行。孩子学习不好,也总得找个吃饭的门路呀,李福安就想到了当兵。过去讲究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现在想当兵的挤破头。当兵首先要求高中毕业,但儿子只有初中毕业证,李福安想不通,当个大头兵又不是去造原子弹,要高中毕业有屁用,但想不通也没用,要当兵就必须想方设法去弄一个高中毕业证,于是他就想到了矿中学高中部的杭天奇。杭天奇是高中部的教导主任,这个事应该不难,于是,在一个晚上,李福安就提了两桶“三棵树”漆来到杭天奇家。杭天奇在市区新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刚好用得着,三天后,杭天奇就给李幼斌办了一张高中毕业证。
拿到毕业证后的一天夜里,李福安又来到矿武装部张部长家,张部长是当地人,来之前李福安已经打听过,知道张部长老家正在盖房子,李福安通过关系在矿上搞了十吨水泥,还有两车河沙。李福安和张部长也算熟人,因此不用拐弯抹角,说听说家里盖房,我去找了几吨水泥和两车河沙。张部长也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敲,就开门见山地说,老兄有啥事只管直言。李福安就说了儿子想当兵的事,张部长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搁往年不算个事,只是今年有点儿困难。李福安见张部长回答的有些迟疑,就说,就是因为有困难才来找你,你老兄没啥本事,家里盖房,水暖管件、电线电料老兄全包了,以后,只要我库房有的材料,用啥只管说。
就这样,凭借手中这点小小的权力,李福安把儿子送到了部队。
我再一次见到李幼斌是他当兵第二年回来,他来队里找他父亲,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穿着绿军装,戴着大檐帽,我跟他打招呼,他态度很冷淡,撇着河南普通话,有点儿待理不理的。我心里暗暗骂道,什么玩意儿,才出去当了几年兵,就转得不得了。又过了几天,听队里值班的老刘说,李福安请媒人给李幼斌介绍对象,是矿上一采队劳建中家的丫头劳燕玲,有天傍晚,我从“八仙醉”喝酒回来,在俱乐部门口迎面碰到李幼斌,这小子穿着军服,敞着怀,嘴上叼着烟,他左手揽着一个女的,那女子个子高挑,白白净净。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劳建中家的那丫头了,也算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第三年元旦的时候,李幼斌复员了。李福安又是急匆匆地给他跑安置,市里、矿务局、矿上来回地跑,我在街上见了几次,李福安都是慌得像个孝子。过了年,李幼斌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被分配在李庄子矿运输区,运输区虽然也是井下单位,但是属于井下辅助,李福安很是满足。
可是上班第一天,李幼斌就给李福安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不知因为啥,在井下竟然把班长孙殿新给打了,孙殿新的鼻子流了血,找到区里让处理,区长李大明一看这还了得,坚持要把李幼斌交到矿上,说运输区不要这样目无法纪的人。李福安求爷爷告奶奶,找到武装部张部长给李大明过话,李大明和张部长都是当地人,见张部长亲自来说,也不好拒绝,就让李福安去做孙殿新的工作。当天夜里,李福安又带着李幼斌买来礼品来到孙殿新家,好话说了千千万,孙殿新却不过,最后答应不再追究。
经过了这件事,李幼斌的名声算坏了,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三人成虎,最后传到李幼斌的对象劳建中家,劳家一看未来的门婿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就想退婚。李幼斌坚决不干,一天夜里,李幼斌怀里揣把菜刀跑到劳家,说如果退婚,让劳家先把棺材准备好。劳建中的儿子劳动好也是个火暴脾气,见未来的妹夫竟敢怀揣菜刀来他家,掂了把杀猪刀就蹿了出来,对着和他骂,眼看着一场恶斗就要开始,劳建中打了110报警电话,矿区派出所民警赶到,将李幼斌和劳动好带到矿区派出所。
李幼斌这一闹,矿上的人都认为,这一回,李幼斌婚是退定了!可没过几天,在矿区街头,又看到了劳家那女子和李幼斌走在了一起,一个大摇大摆,一个亦步亦趋。人又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女人如果铁了心,就是她爹是皇帝都没一点儿办法。
我倒觉得,李幼斌那样做也没错,甚至难能可贵,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大舅哥干一仗又如何?
一九九五年的劳动节,是个星期五,我下夜班后去队里开会,走到机电楼后面张明堂的狗肉店附近,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喜庆的唢呐声,我停了下来,看到一群人簇拥着李幼斌,往一辆扎得五颜六色的婚车走去,李幼斌西装革履,头发弄得像狗舔过一样,胸前戴着小红花,原来是李幼斌结婚了。
到了队里,队长说今天咱们队老李家儿子结婚,群众会取消,中午老李在“八仙醉”待客,上夜班的兄弟可以多喝点儿。
婚后的李幼斌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该上班上班,该休息休息,也很少喝酒闹事。又一年中秋节的时候,劳燕玲生了个女孩,李幼斌喜不自禁,不上班的时候,常看到他和妻子劳燕玲带着女儿在俱乐部玩,一家人甜甜蜜蜜,很是让人羡慕。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幼斌和劳燕玲的日子过得水波不兴。时间很快就到了一九九八年,李庄子矿和全国大部分煤矿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煤卖不出去,工人们的工资开不出来。为了提高劳动效率,李庄子矿出台了一项规定,夫妻都在矿上的必须有一人下岗。李幼斌就下了岗。却想不到,李幼斌的二姐夫突然翻了身,李幼斌的二姐夫原来在矿务局的机电总厂,因为前几年效益不好,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和他人合伙开了个小煤窑,大矿不行了,小煤矿却越来越红火,听说小舅子下了岗,就让他来矿上帮他管理,用李幼斌二姐夫的话说,用谁不是用,用自己的小舅子至少和自己一条心,更何况还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一说呢。干了一年多,李幼斌的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买了一辆二手的“普桑”,也很是风光。
眼看到了年关,腊八那天中午,李幼斌和二姐夫几个外出喝了一顿酒,回到矿上,李幼斌说下井看看那帮孙子有没有偷懒。姐夫说,算了吧,李幼斌说,我偏要去看看,说不定能逮着俩懒虫,今晚的酒钱就有了!
却不想这一下去,就遇到了祸事。李幼斌刚下去,顶板突然来压,小煤窑的支护本来就是糊弄人的,有个毛手毛脚的工人一见来压,慌忙往外跑,把支护的木头撞倒了一根,突然又一阵压力来到,引起连锁反应,整个大顶顿时塌了下来,李幼斌和在掌子面干活的五个工人全部压在了下面。
以上这些都是我回矿上的时候,听我父亲和矿上人说的。
那两年,矿上形势不好,连续十几个月发不出工资,矿上各个单位包括机关科室都分了下岗指标,那一段时间,我一个亲戚在老家办了一个厂,让我去帮忙,我就主动提出下了岗。二〇〇三年,矿上形势好了以后我回去上班,机关是进不去了,刚好矿务局医院办公室需要人,听说我能写材料,就把我要了去。
星期天,我回矿上看望父母,在街上偶尔还会看到劳燕玲。李幼斌死了后,劳燕玲好似憔悴了许多。
二〇〇八年中秋节,我回矿上过节,听母亲和邻居赵婶说,劳燕玲和矿上的二流子田包子相好了。春节又回矿上的时候,母亲说,劳燕玲和田包子结了婚,结婚不久,就生了一个胖小子,上个月孩子满月的时候,田包子在矿上的“野味食府”里摆了十几桌,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对于劳燕玲和田包子走到一起,矿上人说,人这一辈子呀,真是蹊跷诡异,谁也不知道这一辈子会咋变。
我叹息一声,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冬天穿件蓝色的廉价羽绒服,流着两条浓鼻涕的李幼斌。
“你晃床”。
李庄子矿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凡有外号者,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
阚大山是李庄子矿三〇五队巷修工。阚大山是个“一头沉”,“一头沉”是煤矿对丈夫在矿上干工、妻子在家里务农家庭的统称,意思是一头在矿区,一头在乡村。
阚大山老家是洛阳宜阳的,距离李庄子矿五十六里地,为了不耽误阚大山上班,阚大山的老婆秋菊隔上月儿四十天的,就要来矿上住上几天,名为探亲,实为“慰问”。
那天,秋菊带着四岁的儿子阚蛋来矿探亲,和阚大山住一间宿舍的马邑自然又是慌得屁颠屁颠地腾房子给其一家三口居住。
下午,阚大山带着老婆儿子从矿职工食堂吃过饭回到宿舍,在楼梯拐角处碰到马邑。马邑一见阚蛋,先抱住阚蛋的脑袋拔了两个“萝卜”,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逗阚蛋玩,让阚蛋喊“干爹”。
阚大山的老婆秋菊笑着跟马邑打过招呼,告诉儿子少玩一会儿回来睡觉,就和阚大山回了宿舍。
阚大山一走,马邑就故作神秘地对阚蛋说:“蛋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啥秘密呀,快说!”
“这个秘密可秘密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快说,快说!”
“这个秘密啊,就是一到晚上,你们睡的那个屋里有人晃床,嘎吱嘎吱的。”
“是吗,真的会晃?”
“真的啊,这样吧,你要是能发现是谁晃床,明天我去俱乐部对面的商店里给你买一把手枪,会叫的那种。”
“真的?”
“骗人是小狗!”
“拉钩!”
“好,拉钩!”
马邑又附在阚蛋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另外,我得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得先装睡着,才会有人晃床。”
阚蛋眨巴眨巴虎灵灵的眼睛,点点头。
于是,那晚阚蛋就有了心事。
阚蛋又和马邑玩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就说要睡觉。阚大山看儿子主动要求睡觉,正中下怀。以为儿子是疯了一天玩累了,就把床收拾收拾打发他睡觉。等把儿子打发睡了觉,阚大山就急不可耐地把老婆抱上了床。
不一会儿,“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时,只见阚蛋一骨碌从床上站了起来,指着阚大山喊道:“你晃床!”
阚大山正在兴头上,被儿子一喊,顿时措手不及,急忙从老婆身上翻了下来。骂道:“兔崽子,快睡觉!”
却不想阚蛋这时已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也没穿,打开屋门就跑了出去,还边跑边喊:“干爹,干爹,是俺爹晃床,给我买手枪!”
……
从此,阚大山就有了个“你晃床”的外号。马邑呢,叫秋菊在后背、胳膊挠了十来下,弄的大夏天半个多月没穿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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