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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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两个同属省辖的地级城市,幅员、人口、经济总量等指标相当,在全省排名不差上下,相互竞争也一直非常激烈,易地提拔都不算吃亏。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而那个摩拳擦掌与其竞争的张大卫,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依旧当他的市委副书记。年轻的副市长秦众,日后也如愿替补为阳城常务副市长。

    在省委决定宣布之前,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也有了结论。明达集团属于内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弛,以致财务主管可以随便挪用巨额公款,险些给国家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有鉴于此,市政府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个人出资收购,他也因此而成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王大海因此以有罪之身,重新回到下岗失业状态。虽然邝明达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眼前的现实是,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王大海在阳城的清白声誉一败涂地。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马副局长、交通局何副局长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接近退居二线年龄,因此,建议由单位党组织内部处理。至于黄一平的问题,最后定性为利用秘书的职务便利,假借市长名义,帮助朋友到下边乱打招呼,又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领导机关的形象,建议调离现岗位。对于这件事,据说冯市长在市委常委和政府党组会上,分别作了深刻检讨,他对自己没有认真管好身边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心情沉痛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黄一平受到党内警告处分,调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冯市长要调走,很多人安慰黄一平说,这个处理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就连代表组织找黄一平谈话的副秘书长也表示,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

    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市长夫妇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宾馆的一个小包间,很多在那儿应酬的领导和秘书都看见了。不停有人进来敬酒,因此饭桌上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只是一味敬酒让菜。饭吃得很沉闷,酒也喝得寡淡如水,席间黄一平几乎没敢正视冯市长。一向准确的第六感觉告诉他,此时冯市长的目光里,一定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离开宾馆往回走时,遇到很多熟人、同事,其中一些人上来和黄一平握手,说冯市长真是很重旧谊很有人情味儿呀,话中意思是你都这样了,市长还照样请你吃饭。喝了不少酒的黄一平就有要哭的感觉,心里却在反复问自己:我都怎么样了?回到家,他吐了个一塌糊涂,也哭了个一塌糊涂。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听说冯市长调走,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赶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

    黄一平打消了为冯市长送行的念头。他知道,这些天会有很多人在为冯市长饯行,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话,对他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可是,那个冯市长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电视报纸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那是冯市长在以这样的方式向阳城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当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时,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其中有一段话,说作为领导干部就是要做廉洁的表率,不仅管住自己,而且要管好身边的人。刚开始听到这段话,黄一平感觉不舒服,难受,甚至为此而流泪,可电视上总是在播那个专访,看到后来,黄一平就不再难过,而是禁不住要笑,由微笑发展到笑出声来,最后居然大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时,冯市长还是给前秘书黄一平留下一封短信,是由邝明达转交的。开头先说了些客套话,无非对黄一平过去五年的秘书工作表示肯定、感谢云云,中心意图是希望犯了错误的黄一平,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而是要认真吸取教训,积极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文字,反复咀嚼着最后那两句话,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按照邝明达的意思,黄一平当面撕掉了冯市长的信。回家后,他开始清理自己的物品,打算彻底告别过去的秘书生活,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的后勤工作者。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卖给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同时把有关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删除掉。

    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之间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

    原载《清明》2009年第3期

    原刊责编 陈晓农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中国官场的一道独特风景

    丁邦文

    秘书群体里的众生相,秘书与领导之间的纷繁情态,是中国官场的一道独特景观。从事现在的记者职业前,我曾经在部队军级机关和地方省、县级机关工作多年,所做事务大抵与秘书相当,或者说对秘书行当算是近距离接触。在新闻职场,因为采访的需要,打交道最多者,除了领导,便是秘书,由此而认识了更多不同类型的秘书。

    就社会分工而言,秘书是一种职业,与其他所有行当一样,本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如果单纯考量其职业特点,似乎也并不复杂,无论服务的对象是一级机关,还是某个首长,总有明确而具体的职责分工。好的秘书,应当与一位称职的工人、农民、士兵、老师无异,做好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而已。秘书与首长,纯属工作关系,服务与被服务而已。

    事实上,现状并非如此简单。复杂诡异的官场,催生出走味变异了的秘书职业。近些年,领导因秘书相互牵连或领导与秘书一道落网的例子不少。在我认识的一些秘书里,原本质朴聪明、才智过人的纯真青年,在领导身边当了几年秘书,从头到脚就再也找不出一点纯和真的影子了。这些人,或是坚定地跟在某个领导后边,充当其私人的御用工具,鞍前马后,不辞辛苦,以“苦劳”换来“功劳”;或是整天热衷于投靠某个“山头”,加入某个“圈子”,随着某一波政治行情而“水涨船高”;或者善于见风使舵,在政治争斗间看准锦上添花、落井下石种种时机,最终侥幸分得一杯羹……这些人,如今无一例外都已官运亨通,成为对别人颐指气使者,也成为最懂得“使用”和“驾驭”秘书的官员。据说,这批人也是腐败的“高危人群”。

    当然,也有运气不佳者,要么是被领导拆穿了投机取巧、偷鸡摸狗的“西洋镜”,要么是随着某一波“熊市”行情跌入了低谷,要么在无情的政治斗争中被人利用……于是,我写了这部小说,写了黄一平这样一位秘书,写了他和副市长冯开岭之间曲折离奇的关系。平心而论,我对黄一平这样的秘书是非常熟悉的,他是众多热心于追随某个“靠山”并借此飞黄腾达的秘书们的一个缩影。他的忠诚,他的投入,他的聪明才智,如果一切都能置于阳光之下,用其所当,本可以成就一番不错的事业。可是,因为秘书这个特殊的职业,因为他和冯开岭那样一种畸形的关系,使他的忠诚、投入、聪明更多地活跃在阴暗之中,也最终造就了他悲惨的结局。也许在我们的生活中,黄一平只是少数甚至个别,但其存在却是一种客观的真实,其折射的恰恰是官场生态的某些不健康乃至污浊。从本质上讲,黄一平是无辜的,也是无奈的。因此,我对他寄予了更多的同情与可怜,而不是厌恶。也因此,我是以某种悲悯的心情在描述他,而不是讽刺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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