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消息不胫而走。镇派出所第二天来了两个民警,他们受到西雁人好酒好肉的款待,喝得有点醉意。他们本来是奉命来拘捕案犯的,可最后连案犯的面都没见到就回去了。到第四天,县公安局刑警队来了一群警探,径直想进入圆木小屋。西雁人用胸膛组成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使他们不能逾越。后来又增派了一支武装警察,由公安局一名副局长督阵指挥。经过法律宣讲、政策攻心,直到最后刺刀开路强行突破,才冲破重围处理了发案现场,将吴双叔拘捕而去。
据现场看到的人后来回忆:吴双叔被拘捕时是放在担架上抬走的,他当时已虚弱得奄奄一息。自从他被拘捕之后,西雁的山民如五雷轰顶、丧魂落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泣不成声,站在苍山翠谷,向天空摇晃十指攥紧的拳头,像是狂风中光秃秃的树枝,诉说他们的不平和绝望。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太阳黑了,西雁河水倒流了。
那一声枪声刺破黎明,吴印国倒在血泊中。而在另一间木头屋子,还有一摊血越渗越大。白雨萍在闻讯吴印国死去之后就流产了。就这样,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吴家三代实际上已同归于尽。白雨萍曾被村民囚禁,每顿有人送来粗劣的饭菜。后来她被警方传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女警官十分和蔼地审问了她。这位女警官还安排白雨萍在停尸房见到吴印国。她看见他双眉之间有小小黑洞,周围的皮肤有被烧焦的痕迹。他显得漂亮,安详,只是记忆已经冻结。
吴印国被掩埋在西雁山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没有墓碑。西雁人用铁锹拍了个圆土丘,就仓促离去。吴印国的父亲在被捕两个月后因衰老加湿病并发症死于监狱。县公安局、民政局、组织部向上级作了汇报,并查阅大量档案找到他几个老战友。有一位在北京任要职的老战友闻讯后驰电悼念并指示要善待他后人。这样白雨萍居然被确定为他的后人领取县民政局每月50元的优抚费。吴双叔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本来他的骨灰是应该进县革命公墓的,碍于他最后的过失,他的骨灰盒被悄悄送回西雁,葬在吴印国坟墓上方。政府出资为他立了一块小小墓碑。
失去吴双叔的结果,便是西雁人变得十分懒惰和易于动怒。人们对一切村规村约都不屑一顾了,他们吃掉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然后四仰八叉倒在草坡上晒太阳。他们到处在寻找酒喝,酒变得十分珍贵。在吴双叔被拘捕后的第二个月初,便有几个痛苦到不能自禁的人挥动巨斧砍倒山上两棵樟树,滚到西雁河顺水而下,到几百里外的市集上卖了。这件事一发生,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西雁山男女老少发疯一样上了山,红着眼睛见树就砍。大人砍参天大树,小孩子砍胳膊粗的小树。于是西雁河上日见忙碌,放满了无数原木排。第一个冬汛发了大水,翻了好几个排,淹死了七八个人,尸体漂出几十里才被人捞起来。当西雁人伐木丁丁时,山那边的福建人也闻讯而来偷伐木头。结果在深山老林里两地人刀来斧去发生好几次械斗,死伤了数十人。还有一个早晨,西雁山上因失去林木而无处藏身的大群野生动物闯入西雁村。它们东奔西突,捕食鸡犬,叼走孩童,最后呼啸哀鸣远离而去,永远地消失了。过不了几年,西雁山的原始森林就荡然无存,西雁山像一个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娼妇,赤裸着身体躺在天空下。
西雁人伐木、贩木走出了西雁,他们借此而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他们现在已无林可伐,他们游荡在城市,看见了似曾相识的皮革。这时适逢W市皮革业全面振兴,成为闻名全国的皮革城。不少西雁人留在城里干起了皮革业雇工。他们向城里人讲述了吴家父子的故事,城里人大感兴趣,纷纷赶到西雁考察。这里的水资源和廉价劳动力使这些皮革巨头喜出望外。于是便有成船成船的皮运抵西雁。西雁人如梦初醒。原来曾被他们深恶痛绝的牛皮竟是他们时来运转的救星。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涌向西雁河边,争夺地盘。他们在一块空地两头放上两块石头,让孩子坐在石头上面,就争下了这块地。争夺最激烈的是地势平坦开阔的红山谷。人们歇斯底里撕打。家里男丁多的,性情凶猛的村户占住了大片地盘,又讨价还价转让给无争斗力的村户,剥走他们的钱,当年他们占下的地盘,后来都成了一间间热火朝天的皮革厂。
然而西雁河上的皮革热潮只持续了十几年时间,就开始败落了。进入21世纪之后,由于W市的产业转换提升,由传统的小商品生产转换到了高科技的电子产业,那些对生态环境有影响的皮革工业便转移到了西北或内地一些比较落后的地方去了。西雁河边的所有制皮厂一一倒闭,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动物皮革还摊晒在河床上,慢慢地腐烂、变质,最后被微生物分解,一触即碎,变成了粉末回归泥土。而在这一过程中,西雁山上那些被砍伐过的山林又慢慢地长出了新生的林带,虽然不是古木参天,也可以说是郁郁葱葱,而各条溪流汇成的河水也回归到原来碧玉色的清澈,尽管在河床和河底下还残留着当年制皮留下的化学垃圾和污染。
2005年春天,国内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总裁和总设计师来到了西雁河,发现这个地方正是他们找了好几年的理想中的亚热带山区别墅营地。经过了艰难而复杂的活动,他们终于从政府手里拿到整个西雁河谷的开发权。从那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西雁河进入封闭性的建设工程。建设承包商是一家新加坡公司,他们拆除了河谷内所有的建筑,运用最先进的德国技术对河床河底的污染沉积进行了处理,让那些河滩上的卵石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水里的水草重新摇曳,各种鱼类也慢慢游了回来。而在山谷的几个关键风景部位,他们花重金从贵州广西山区买来了几百棵上百年树龄的名贵古树,连根带土用大型平板车运来移植,几个月之后就营造出自然界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的景观。后来他们知道了一件富有文化遗产意义的事,这西雁河的支流上原来有一座生产草纸和纸篷的工场,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始工艺。经过工程人员的访问调查,终于找到了几个在原来的草纸作坊干过活的本地人。在他们的指导下,承包商在原址上建起了水车捣碓工棚,建起了泡制稻草和竹浆的抄纸池。不久之后,一批和以前一样充满太阳香气的金黄色的草纸就生产出来了。这个建在水边的古老草纸作坊的水车轮,成了西雁河别墅群的徽章,印刷在各种各样宣传资料上。
如今,西雁河边的那些量身定做限量版的别墅已成了顶级富豪的收藏珍品。你要是来到这里,就会感觉到仿佛是置身于瑞士阿尔卑斯山间的某个小镇。在这样一个弥漫着田园牧歌气氛的地方,已经再也没有吴印国和他父亲吴双叔留下的痕迹了。
作者简介:
陈河,男,生于浙江温州。年轻时当过兵,在部队打过专业篮球。后在企业当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居多伦多。停笔十年之后,近年重拾写作,现为自由写作人。近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沙捞越战事》《布偶》,中短篇小说《夜巡》《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我是一只小小鸟》《去斯可比之路》等。《夜巡》获“首届中国咖啡馆短篇小说奖”,《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沙捞越战事》2011年获得“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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