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还种莜麦-热河官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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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僚的原意就是官吏,并没有贬义。《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就有刘备赴襄阳,刘表之子刘琦、刘琮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若单一个僚字,组词亦多为僚友、同僚,指在同一官署共事的官员,关系比两事旁人还要亲近。只是到了近代出现了官僚习气、官僚主义,官僚的含义一下子变了,为官者才忌讳之,生怕沾到自己身上。但刚解放时,塞外古城热河的市民嘴里新词匮乏,对老词新意也不清楚,看到人民政府的领导关心百姓疾苦,感之情不知道咋表达,用一般的词都觉得分量太轻,心意不够,就搜肠刮肚拣最着刀最有劲的词用。我二伯父何天宏时任副区长,有一天他深人到二道牌楼街道看望孤寡老人,送衣送药,问寒问暖,引了不少人来看。大家请他讲话,他谦虚地摆手说不。原先算卦后来修鞋的李拐子用左边好腿把身子挺得溜直,大声喊:肃静!下面请何大官僚给咱们训话!

    我二伯父急忙说:错啦,我不是大官僚。

    李拐子说:没借,是大官僚就是大官僚,您别客气。大家说对不对呀?

    众人说对对对,副区长不是大官僚,谁还是大官僚呀,瞅您这模样就像大官僚。说得二伯父哭笑不得,只好讲话,讲完了这事也传出去,二伯父由此落了个绰号何大官僚。再往后这故事就传而广之,好像各地都有。估计那时把大官僚理解为大官的百姓绝不是一两个,所以,得此雅称的也绝非我二伯一人。但在热河城里,他却是独一号的。故请在热河为过官者莫心惊,我所说的热河官僚,单指我二伯父一人也。

    二伯父没念过几天书。从小他也没在热河呆过几天,原因在于他母亲是我爷在东北做买卖时的相好,就跟现在一些老板在外地包二奶一样。那时缺乏计划生育的手段,我爷图一时快乐,也没明媒正娶,就有了二伯父,尔后她娘俩曾找到热河,想归到何家来。我奶奶厉害,说啥不容,她娘俩一赌气又回了东北,好像是四平那疙瘩。后来二伯父的生母病死,二伯父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发誓有朝一日打到热河给何家老少看看。我爷我奶影影绰绰听到这信儿,寄些钱去也就拉倒了,以为隔山隔水大路通天哪还会有那个机会。不料热河解放急需干部,东北局呼啦派来一大批,其中就有何天宏。天宏走时运。人挪活,官挪升,远来和尚会念经。到了热河,他还就在我家这个区当了副区长。那时的区干部,好生了得,都穿黄军装,挎小枪,在老百姓眼里,正经是大干部,要不然李拐子也不能称他大官僚。

    何天宏时年―:十出头,长的像我爷,圆头大脸,金魚眼蛤蟆嘴(有点甲亢),身型胖,肚子往外鼓。那年代人都瘦,很少有他这样的。他还留分头,讲东北活,嗓门大,说话爱手叉腰,真有点当领导的派头。那天他看罢孤寡老人,来到我们何家大院朝里望望,骂了句妈了个巴子噔噔就往里走。坐在前屋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他扬个脸瞅都不瞅老爷子,喘了一阵粗气,才大声说:

    我说你老是图一时乐呵,在东北养个我。甭管你待见不待见,我乐意不乐意,你都是我爹,这关系没法改了,你老说是不?

    我爷脑袋冒汗山羊胡子直颤说:那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啦。不愿意可以拉倒。

    何天宏说:那是拉倒的事吗!我愿意不愿意,也不能管别人叫爹呀。

    我奶三寸老金莲跺跺地说:真是当领导的,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一个人不能有俩爹。

    何天宏揉揉眼笑了:我就这水平?三岁小孩都知道一个人一个爹。我是跟你们说,虽然从血脉上,他是我爹,但从阶级立场上,咱是两拨儿人。我到你家来,可不是来认亲的,我是来告诉你们,要好好听党的话,跟着政府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古来可就有大义灭亲。

    我爷当时都吓堆那了。其时他就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捣弄布匹和皮货,乡下还有点地。他不怕共产党新社会,他怕这个儿子,别看是亲生骨肉,毕竟有负人家娘俩,眼下大局又是穷人的天下,他从哪说起都能把自己给整苦了。家里人这时都暗暗埋怨老爷子,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你给他妈搭多少钱多少东西没人心疼,你咋还招引来这么一个肉烘烘的家伙,还挺横,谁看谁怵头呀……

    应该承认二伯父有两下子,据他多少年后自己说,当初他迈进何家大院时,本想掏枪放一下子,出出心头的恶气。但最终想到党的事业,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愣忍住了,没发火。他还说那时他太年轻,如果有点经验,说啥也不能留在热河,更不该跟何家旧缘重续,这一续可不要紧,使得他仕途坎坷不平麻烦很多。那是后话,以后再说。

    当时多亏我奶,我奶是热河街大户人家的姑奶,见过世面,会见风使舵。她让人端茶倒水,点烟说话,说:霹雳一声展天响,热河百姓得解放,来个大官是我儿,何家从此都向上。我奶爱看戏,还爱听二人转,戏社欢迎解放军进城的词,让她给学回家来又加上新内容。可能是天宏太缺少家庭温暖了,冷丁面对这二位老的,还有一大帮少的,男男女女跟自己都连着相呢,他心中软下来,叹口气问:我屑马,排在谁前头?

    完啦,一个意志挺坚强的大官僚,好像如此容易就被我们给拉拢过来。我爸也属马,三〇年生人,比天宏还大二十天。我奶说你咋能大过领导去,硬让天宏排到我爸前面。幸亏大伯父三年前病故,大娘还在家守寡,名额占着呢,否则没准把天宏排成老大。我爸结婚早,我那时三岁半,奶奶让我叫二伯父,我叫了一声,二伯父摸摸我脑袋,挺喜欢的,他又掏兜,我以为掏糖,不料掏出颗子弹给我,还说快快长,长大当兵打老蒋。把我母亲吓了一跳,赴紧过来抢我。我奶说軎欢孩子好办,回头把你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二伯父苦笑说还没成家呢。我奶假装惊讶,说多大岁数了还不成家,这都怪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着,可热河城里任你挑,你喜欢上谁,我去给你保媒。说话这工夫,饭菜就端上来,当然是拣最好的往上端,供佛爷似的请二伯父喝酒,二伯父说要吃大家一块吃吧,人多吃饭热闹。我奶说不行,吃饭也得讲规矩,还是你先吃他们后吃。二伯父端起酒盅,忽然明白过劲来,问我奶:您做这些好吃的,不是要拉拢革命干部吧?

    我奶说:我是招待我远道来的儿子。

    二伯父点点头说:要是这么着,我还能吃下去。

    我爷说:这也是想跟你和你娘赔个不是……

    二伯父被勾起心病,放下酒盅子在屋地转了一阵说:要说賠不是,就给天下穷人賠吧。

    我奶瞪我爷一眼,忙笑着说:老二呀,不敢说咱家人性多好,但咱从来没得罪过穷人,更没敢得罪天下人。

    二伯父圆眼一瞪:你们住大房,睡热炕,熬粉条子,吃干粮,人家穷人吃得起吗?再看你们穿的用的,夏有单,冬有棉,大玻璃窗上还挂布帘,穷人家有吗?

    这位二伯父念顺口溜似的把我们家人问个哑口无言。后来得知二伯父一参加工作是搞宜传说竹板书,说得特溜,说得平时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找韵脚,倒是很中听,听时间长了也不烦。不过,他数叨我爷我奶还是留着面子的,说了几句让我爸把李拐子几个穷街坊邻居请来,说:解放了,天亮了,何家大院不棒了,往后你们就是新中国的主人。主人就得吃好的,你们先把这桌子饭菜给我造下去。

    李拐子说:平白无故吃人家饭食,不好意思。

    二伯父说:这是我家,我请你们吃,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吃我可换旁人啦。

    李拐于招呼穷哥们:吃吧,不吃大官僚该生气啦。

    几个人就吃,边吃边说何大官僚你可真好呀,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饱。他们吃得猛,使筷子觉得不赶趟,就下手抓。二伯父就皱了眉头说你们这吃相也太难看啦,哪有国家主人这么个吃法儿,丢人不说,啥好日子也架不住这么吃呀。李拐子嘴里都是肉,呜噜噜说原谅吧,这机会百年不进,赶七谁谁都得往狼虎上吃。

    狼虎的意思就是吃得多吃得狠。我奶有点心疼,毕竟自己家人也不是顿顿能吃上这等饭菜。二伯父还挺精,一眼就看出来,对我奶说:往下是奔共产主义走,都得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不分你我,吃你一顿也是先给你们个体会。

    我奶问:下顿我想吃旁人的,你给我领个地方去。

    二伯父皱皱眉说:我可没地方领,除非跟我去食堂吃小米饭。您还是先给我个馒头吃,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我奶说:那你咋不跟他们一起吃,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饿呢。

    二伯父干嚼馒头不吃菜,他说我这么吃是有用意的,你们不明白。好家伙,二伯父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还挺有心计。后来我爷他们都明白了,人家不是几句好话一顿饭就能给糊弄过去,要是那么着,他也干不到副区长的位子上。

    大官僚的故事配上请贫苦市民吃饭传出去,二伯父的名声逐渐大起来。过了一阵美帝侵略朝鲜,志愿军过江抗美援朝,后方搞起了轰轰烈烈的捐献活动,支援前线。腊月初八,区政府召集工商界人士开会,号召大家积极响应号召,使劲多捐点。在这之前,开过两次会,也捐了,但太少。应该承认,当时热河工商业的资产很薄弱,据统计,资产在1亿元〖当时币值1万元合人民币1元)以上的,全市也超不过20户。而且,这些人也看清形势了,社会主义很快就得把私营给灭了,所以,虽然政府鼓励私营工商业主好好经营,业主们也表示响应,但实际上都是紧缩资金,不往大里搞,盈余自然是明显减少。

    那天的会是我二伯父主持的,借文庙小学一个教室,还布置了一下,摆些花生果子和烟茶。二伯父穿蓝制服棉袄,没有皮带和小枪,跟众人又握手又问好,见到我爷,他笑笑小声说给我捧捧场。我爷爷心里说我跟你也不是一个阶级,这会儿咋跟我亲热了。我爷这个人吧,有点守财奴的样子,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在我记忆里他连洋袜子都没穿过,就穿白布或蓝布缝的家做布袜。那位说你这是美化资本家,哪有不享受的资产阶级。这您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热河地域偏远,远离现代,那年代有俩财主也是土财主。土财主眼里看嘛最高兴?不是鸡鸭鱼肉和窈窕淑女,是白花花叮当响的现大洋,把大洋装坛子里埋地下,是他们最爱干的事。我爷也干过这事,但他埋的是金镏子,都是解放前夕我奶找人打的。

    因为都知道开会是要捐钱的,因此气氛有点紧张,谁也不笑,紧绷着脸。二伯父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左右看看笑笑,没人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是讲稿,干咳了两声念广各位同学,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就是花骨朵,只要一开花,就是百花盛开。

    下面坐着的全是老头子,心里说怎么这么抬举我们,我爷觉得台上是自己儿子,怪仗义的,就说:有我们这样的花骨朵吗?能结啥好果子?

    结堆老倭瓜。有人说。二伯父说:老倭瓜更是好家伙,秋下熬一锅,稀烂喷香,吃得老狗都起秧。

    立刻有人说:大官僚你说差了,猫起秧,狗连帮,你咋连这事都弄差了。

    二伯父笑笑说:差啦?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木头呢,跟我在这相面呢。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二伯父又掏出张纸说:刚才那稿是给学生们念的。我成心念给你们,为的是让各位都像年轻人活泛点,别沉个脸跟开斗争大会似的。

    众人都乐了。你说二伯父他嘎古不,为了达到他的目标,他啥招儿都敢使。按现在的话说,他应该属于思想解放,不循规蹈矩的类型,有开拓创新精神。他把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说:我看咱就甭念啥稿子啦,咱就来实打实的吧。前方打仗,后方支援,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们脑门子发亮,身子发胖,都是该出钱的主。早出晚不出,早晚都得出,大河洗澡痛快,别温吞水褪猪。说吧,还能再捐多少?

    众人便看我爷,我爷眯着眼不说话,一个劲喝茶水。二伯父叫人快倒茶水,说这是杭州西湖的龙井茶,这茶叫二斤半。咋叫这名字呢?只因为产这茶的茶树很少,每年只能制出二斤半。今年这二斤半,一—斤送到北京给了毛主席,另—斤送到朝鲜慰问了志愿军,剩下半斤,二两给了延安的乡亲,二两给了工厂的劳动模范,剩下这一两,就在这了。这可是千载难逄呀,能多喝您就多喝,不光延年益寿,还保吉祥平安发大財。

    这些话搁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信,可那时候行,那时人头脑没现在这么复杂。而且,那茶叶确实也是好茶叶,是一个老朋友送二伯父的,那人瞎吹,二伯父不仅原封不动给搬这来,还添枝加叶,说得真事似的。

    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虽然教室里生着炉于,我爷等人穿得挺厚实,但毕竟天冷,谁都想往肚里灌点热乎东西。老头子们牙口不行,就喝茶,喝了一阵身上热乎点了,我二伯父把一痢窗户给推开了,因为啥?他心里热!这帮老家伙还是不捧场呀。二伯父心里说到底不是解放区的人呀,人家支援前线啥都舍,你们可好,往外掏腰包这么费劲,还没老娘们生孩子痛快,喝我的茶水,你们可顺当了。我叫你们喝,喝完不让去厕所,看谁能憋得住。想到这他说院里有冰太滑,各位想方便先忍着点,咱一会儿就散会。大家多喝茶吧。

    他说是一小会儿,可实际上就在那干靠着。凉风在屋里一逛悠,肚子里的水立马儿就往下行。老头子又尿多,有几个坐不住,一个劲挪动,用眼角子斜愣我爷。我爷后来也有点憋不住了,睁开眼问何天宏说:再捐点没问题,多了捐不出来。

    何天宏说:多少都行呀?

    有人咕嘟咕嘟给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说这碗赶趟,一碗少说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边说喝吧,这东西稀啦咣旳,十斤也晒不了一斤干儿。我爷他们这会儿脑袋发懵,动作就有点下意识,顺着人家说的就端起来喝。连着几碗下去,都架不住劲了,连屁股都不敢动了。二伯父明白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开始乱动、憋大劲就不敢动了。他说:是不是茶叶太淡了,我那还有一种名叫四斤六两的好茶叶,用不用再沏几壶?

    我爷摆摆手说:老二,我们认出,每户出100万吧。

    旁人都说:出100万。这100万就相当于后来的100块。对穷人来说是个钱,搁他们身上就不合适啦。二伯父听罢眨眨鼓眼珠,一摆手说:还是把那四斤六两沏上吧。

    我爷紧摆手:别沏,200万。二伯父摇头:还是沏上吧。另一个老爷子带哭音说:300万。

    二伯父站起来抱拳作揖:多谢。还是沏吧。

    我爷小山羊胡子撅起来问:老二,你开个价吧。

    二伯父笑道:自愿,哪能开价。还是边喝边议吧。

    有个老爷子举手:500万。又有个举手:600万。最后是定在了1000万。二伯父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诚恳地说:各位叔叔大爷,还有我爹,我今天对不住大家了。不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关系到咱每一个人的利益,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产业。各位都是热河名流,在这些大事上,往后还是多往前面走才是。你就是个人不想进步,还有儿女呢,得为他们的前程着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爷喊:受不了啦你小子还说水……还说流……我这都流出来了。

    二伯父一拍脑门喊:来人!拿尿桶来!

    往下的情景就甭细说了。老头子们个个浑身轻松,直打激灵,有两位愣把结石给排出来了,一高兴又主动加了100万。但我爷情形不好,棉裤腿浸湿,回家跟我奶说这个丧良心的老二,差点把我给憋死,往后他来家吃饭就给他喝粥,看他尿脬有多大。我奶说你想得美吧,人家自打千嚼了咱家一个干馒头,还吃过咱家什么。我爷想想说也是,说这可就怪了,这人怎么一跟了共产党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了,净干旁人干不出来的事。我奶挺明白地说那就对啦,要不然人家咋能打下天下。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天下是他们的,日子是咱自己家的,咱得提防着老二把咱家献给天下。

    我奶说:放心吧,我把得准秤砣,只要你不说我偏着向着。

    正正让我爷给说着了,没几天二伯父拎着包点心来了,又叫爸又叫妈,然后就说能不能再带头多捐一点。我爷当时就沉下脸,说这个家支撑到这会儿也怪不容易,再捐就得喝西北风了。二伯父摸不清底细,也不好再往下说,就到后院跟我爸聊天。我爸挺追求进步的,偷偷说老爷子有钱,只是太抠门,除非你娶媳妇要财礼钱。二伯父叭地一拍大腿说:那我就娶媳妇。

    我爸问:你有吗?二伯父说:这事好办,先找一个,把钱弄到手再说,我不能在区里落了后。

    原来,捐献虽然是自愿,但市内各区谁都想争个第一,区干部们个人也要争第一。二伯父是心里没有个人呀家庭呀这些观念的,一切都是为国家和组织,拿出性命他都舍得,何况钱财。既然不能顺顺当当从家里要出来,他就使起了邪招儿,他转身回前尾,跟我爷说儿子我的终身大事要定下来了,我得置办结婚的东西,还得给女方财礼。我爷也不含糊,说你们共产党咋还兴那些老礼儿,不是提倡勤俭吗。二伯父说你把我生成这模样,人家女方看着不顺眼,不多花俩钱,能娶到手吗。我爷气得胡子又撅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给你生成啥样?

    二伯父指着镜子说:你照照,你啥样,我啥样。你要不给钱,我明天就告法院,要我那份财产。

    我爷急了:我还没死,你要不着。

    二伯父说:我预支了,你死后我也不要啦。

    爷俩这就干起来了,把全家老少都招引过来看,大家心里都向着二伯父,原因也在于老头子平日太抠门,谁都甭想从他手里多拿走一个钱。我奶精,一眼就看出二伯父的花活,但话又不能挑明,她迈着小脚上前给老爷子倒杯水,说你喝口水消消气有话慢说。我爷一见水小肚子就疼,都做下病了,哗啦把碗往桌子里一推,看着劲挺大,其实水都没流出来。人家旁人生气是往地下摔碗,我爷往里推,你看他小气到何种地步。

    我奶说:我说天宏呀,你要成家,这是好事,你爸没少跟我磨叨,还让我去托媒人……

    二伯父说:甭你们托,我自己找若啦。

    我奶问: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也让我们大家高兴高兴。

    二伯父愣了一下,他得现编一阵子。那不是说在二仙居买烧饼,在火神庙买碗坨,那叫一个大活人,得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热河城就这么大地方,自打康熙年间随着避暑山庄兴建带起这么一座小城,一条长街,三道牌楼,草市粮市,山下山上,从来没动过刀枪,没乱过营。谁家的大门谁家的墙,谁家的孩子谁家的房,那都是淸清楚楚,一弯一绕都能顺梢摸蔓弄明细底。二伯父站那想了几个,刚要出口又觉出不对劲,好像人家都结过婚7,万一传出去会破坏人家家庭生活。他想想:干脆我说个外地的,就说在四平认识的,随大军南下了,你们能往哪去核对。他说:我的女朋友叫林带玉呀。他在机关听人家讲有一个住在江楼上的女子姓林,身上总带块玉,所以叫林带玉。

    我奶乐了,抿住嘴问:这林姑娘在哪儿。

    二伯父说:原先在四野十一纵,这会儿在江南驻防。

    我奶说:住在红楼上。二伯父挠挠脑袋:您咋知道?

    我爷在一旁说:书上都写着呢。

    二伯父知道骗不过去,一拍肚子说:也罢,咱不要这姓林的。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准带个大活人来见你们,准备见面礼吧。

    第三天头上他还真带来一位,是区妇联的葛大凤。葛大凤是二仙居桥东卖烧饼的葛老大的大了头,人长得跟烧饼似的发圆,脸蛋子和手背上的肉鼓鼓的,像面发起来一样。她参加工作早,不是她多么思想进步,是她有个表舅叫苏有权,在区里当民政助理,看明白了当共产党的干部前程远大,说啥不让葛大凤在家跟她爸打烧饼,硬拉来参加工作。葛大凤念过书,但念得不多,从小给她爸打下手,人练得挺勤快,在机关扫地生炉子擦桌子擦窗户,啥活都干,她最爱干的是给各屋送文件。那天送到何天宏那儿,何天宏正捂着腮帮子发愁呢,他不知道往家带谁好。按说他都这个岁数!,不对能不想娶媳妇,他暗地里也没少琢磨,他相中区办公室的女秘书林小玉,人长得白净清秀,名字也好,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差一个字(后来他弄明白是咋回事)。

    事到临头,他鼓足勇气,买了雪花裔花手帕啥的,偷偷送给林小玉,林小玉不收,一打听敢情人家有对象,这会儿在朝鲜战场上。吓了何天宏一脑袋汗,那是军婚,弄不好犯大错误。往下琢磨谁,老妇联主任,三十五了,老干部,光顾工作,没顾上结婚,大自己十来岁,领家去也不傢呀。但葛大凤一进屋,何天宏眼睛一亮,忙问你今年多大?

    葛大凤张大嘴说:报告领导,十八啦。何天宏又问:有对象了吗?

    葛大凤说:报告领导,我想工作,不想成家,不想当孩子妈。

    何天宏说:不是让你真当孩子妈,是让你扮一回新媳妇,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严格保密,坚决落实。

    葛大凤举起右拳:请领导放心,为完成任务,别说装新媳妇,就是做真媳妇,我也干。请问那男的是谁呀。

    何天宏说:跟我差不多。葛大凤说:模样差点,对付吧,反正也不是真的。

    何天宏心里说也不瞅你自己那个肉球样儿,还说我模样差,你以为我能看上你咋的,你连人家林小玉的一半都不如。但他转念一想,不管咋说,葛大凤帮自己这么个忙,也算是好同志,就把雪花資和花手帕送给她。倒霉蛋葛大凤从小没受过谁宠爱,长大了也没让谁爱过,拿了这东西心里高兴,明知是假的,嘴里却当真的就踉身边的人说了,区里没多少人,一小会儿就都知道了,苏有权急了,通问大凤那男的到底是谁,大凤呼啦想起要保密的话,死活还就不往下说。苏有权就偷偷盯着,心里说搞对象没有不见面的,我就不信逮不着你们。等两天也没见一个男的找大凤,苏有权乐了,跟大凤说虽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也急不得,得遇见合适的才能搞。葛大凤拿着文件往外边走边说:等我送完文件,就知道合适不合适了。苏有权还琢磨这话里好像有话呢,那边二伯父何天宏收下文件,就把葛大凤领到家来了。那时已经是腊月十几,家里准备年货,挺热闹的,一看他俩来了,更热闹了,原因是大家都知道葛大凤是谁,我奶常去她家里买刚出炉的热烧饼。二伯父知道她叫葛大凤,却不知她家里是啥样。他还一本正经地给我爷我奶介绍说:这是葛大凤同志,区妇联的干部,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勤劳朴素……手艺很好。我奶说。这可不是红楼上姓林的,那是瞎编,这是真的,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二伯父严肃地说。

    葛大凤指着我爷我奶说:我跟他们认识更长,我爷打烧饼时,他们就认识我。

    二伯父心一横说广就是从你老祖宗那认识你,今天你也是我的对象,他们也得认这门亲,赶紧把聘礼拿出来,不然的话,咱就住这不走啦。

    葛大凤哭丧着脸小声问:那不就成了真的吗?不是说还有个男的吗?

    二伯父一拍胸脯:没旁人,就是我,我就是要娶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为妻,这也是决心革命到底的表现!

    他很激动,令我爷我奶吃惊。说来也是难为二伯父了,谁都知道他在热河这有一有钱的老子。那时,还不像若干年后讲究家庭出身,千方百计瞒着家里曾经有过钱。二伯父觉得自己虽然跟这大家子人走动不近,但毕竟有血脉连着,而且这些年他们也欠着我们娘俩,现在我一不抱怨二不纠缠,好生对待着你们,我想在区里争个先,你们咋也得帮我一把,日后我个人有啥困难,我也不找你们。没成想竟这么难,逼我去找林黛玉,又领回葛大凤,往下再不答应,看来就得来硬的了。他习惯性地摸腰里挎枪的地方,啥也没有,他把手又伸到兜里,一下摸着个硬东西,啥,一个汉白玉嘴的小烟袋。这是他来之前买的,想给老爷子打溜须。到这一着急给忘了。这会儿他想往外掏,不料烟袋杆别在兜里。他一摆弄,从外面就能看出兜里有个硬东西。我爷眼挺尖,忙问广老二,你掏啥?

    二伯父心里这叫来气,一个破烟袋也跟我找别扭,他说:我掏他来个大喘气。我奶上前按住说:老二,有话好说,可不能动刀动枪。不就是财礼吗,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你等着。

    二伯父顿时明白了是咋回事,手搁在兜里不乱动了。我奶麻溜把我爷拉到后屋,说拉倒吧老爷子,碰上这牲口儿子,急了就掏枪,还是花钱免灾吧。我爷脸都不是色了,哆哆嗦嗦说共产党咋教眘的,儿子这么欺负老子,亏了就一个,要是有三五个,我甲吓死八回啦,快给他钱把他打发走人。

    我奶就去拿钱。当时热河这的习愤财礼分上中下三等,家庭人品相貌都占先的,为上等。上等的在正式拜天地之前,要给见面钱、改口钱、首饰钱、布料钱,还要给对方家里四个抬着的红漆盒子,食品、现金、布匹、占董,这些东西若都折成钱,起码得在一亿元,也就是后来的一万元人民币。按当时这儿人们的普遍生活水平来比较,这钱51够高的。不过,这也只限于极少数有钱人家,中等下等的财礼就大幅度降下来了。

    我奶是按中等标准准备的钱。跟二伯父说新社会啦,你又是领导,抬盒子上门容易叫人说三道四,还是折成钱吧。二伯父说:太好啦,就要钱,多少?

    三千万。

    扯淡!

    二伯父当时就喊着跳起来,从另一个门袋掏出张报纸,指着说:你们着着,价码都在这标着,轰炸机一架,50亿元,坦克一辆,25亿元,大炮一门,9亿元,高射炮一门,8亿元。你们咋也得给我个高射炮炮管子钱。

    我爷目瞪口呆。我奶指着葛大凤说:你是娶媳妇,还是买高射炮?

    二伯父说:她这……这一身好膘,咋也值半架炮钱吧。

    我奶说:够呛,高射炮细长,她这么粗,差多啦。

    二伯父拉我爷我奶到了后屋,讨价还价说:那咋也得给个轮子钱,高射炮四个轮,二四得八两亿,完了我啥事也不麻烦你们。

    我奶还犹豫,我爷闭眼摆手:两亿就两亿吧。我这家也不要啦,往后,你就自己个在外过吧。说完,心疼得昏过去了。

    二伯父大功告成,巧借葛大凤弄来两亿元,一分不少全捐献了,不光在区里,在市里在省里干部个人捐钱,也是头一名。但捐完了葛大凤不干了,苏有权和大凤她父母都找来,说你当领导的不能骗人呀。二伯父说本来说好了是骗我家里的,为的是抗美援朝做贡献。人家说你贡献也光荣了,我们闺女这贡献落啥结果,落个没人敢要的结果。二伯父说对不起啦,回头我负责帮她找对象。葛大凤进屋说甭找啦,就是你啦。二伯父傻眼了:咱们那是在演戏。

    葛大凤说:演戏没劲,咱来真的。

    二伯父摊开双手耍赖:我身无分文,穷光蛋—个。

    葛大凤说:我带一篓子烧饼嫁给你,保证咱饿不着。

    二伯父说了实话:我不爱你。

    葛大凤说:事到如今,不爱也得爱啦,要不,我就去找领导。

    苏有权说:对,告你欺骗少女。

    二伯父苦笑着:有她这样的少女吗?算啦算啦,你们可别逼我犯错误……

    结果就假戏真做了,葛大凤一分钱没得着,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记事的时候,二伯母已经肥得威风凛凛,因为太胖,肚里油多,不爱坐胎,好几年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叫何营,属猴,一听就知道是公私合营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何营不随父母,吃什么都不长肉,干瘦,让二伯父二伯母大伤脑筋。二伯父那年升为区长,热河省和全市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庆祝进人社会主义,我爷不敢落后,蹦着高把买卖交出去,回家说我可卸了包袱了,共产党真仁义呀,这么破的买卖他们都给合过去,搁先前就该黄啦,这回用不着咱操心了。我奶说闭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着党走没错,乱说乱动找倒霉。

    二伯父一看都进了社会主义,资本家也改造没了,他的警惕性也松下来,隔一阵子也就回家来看看。1956年后半年他爱发愁,一是市里开会,重新划分管理权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铁社、剃头棚、修鞋铺、酱油醋。上级还让他带着这些人大步奔向共产主义天堂;二是何营越来越瘦,比上半年还瘦,大眼睛灯泡似的,就跟后来照片上非洲灾民中的幼儿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区职工大会,还是在文庙小学,用正殿,一瞅这些人他寒心了,一个个穿得破衣旧衫,脸黑手黑说不好个话,光知嘿嘿笑。二伯父当时就问都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学四年级,大部分是扫肓班结业。二伯父又问上级让咱奔共产主义,就你们这样能行吗。下面哄地一下开了锅,有说行的有说不行的,后来有人问那共产主义到底应该是啥样,你当领导的给说说,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说我也说不大好,据说到那时东西有得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钱。下面又乱起来,说那你快领我们到办成共产主义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顿。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说你做梦吧,哪有那么美的事,想吃饱得自己干。下面有人说:都捆一块咋干?修鞋又不是搞对象,干啥非都挤一个屋里,放个屁大家闻,干活还得留着神,锤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听了一肚子这类牢騷话,散了会转到二道牌楼何家大院,见到我爷我奶还有我爸,他指着我说:你看人家大宝长得多顺溜,我家何营咋跟这公私合营一样,挺好的苗,越长越抽抽了。

    我奶说:谁叫你给孩子取那么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叫何营,合营合营,啥事都不成。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一屋掌柜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睹说:这是谁编的?还真是那么回事。我琢磨着像剃头的焊壶的补鞋的锔锅的,还是个人单干比合起来好。

    我爷说:这事你可不能胡来,上级让干啥就干啥,省得犯错误。我奶说:先别管公家的事,先把何营的名字改了吧,或许就能胖起来。

    二伯父说:那就叫扯蛋,比铁蛋还好养活,扯来扯去不谢黄儿,学名等上学再起。

    那时没人把孩子当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别是小名,顺嘴叫什么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学以后起大名叫何时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标瓜菜代,问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过来。那时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学名叫何大国,是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以后生的,他俩身下还有一个妹妹,七〇年生,生她时二伯父正在五七干校插稻秧,手里拿着绿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问他为啥这么起名,他说名字就是个符号,关键是内容,叫什么无所谓……

    1956年底,我二伯父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铺给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摊原先就在他家门口,正对二道牌楼一个朝阳的旮旯,合并后让他去头道牌楼的修鞋铺去。他一条好腿,那边拄拐,下雪化了又冻成冰,把他摔得够呛,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户一个人,躺家里就得冻死饿死,我奶爱帮助人,就过去给他点把火熬锅粥。二伯父听说了来看看,李拐于流着泪说我打心眼里拥护共产党,可就一件事觉得不该这么办,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块儿,定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义。这话对二伯父刺激很大,闹半天人家群众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敢讲。二伯父一拍炕沿说:你好了,还在家门口修鞋。

    李拐子噌地坐起来:那鞋铺呢?

    二伯父说:有个名字在那顶着就行,关键不在皮,在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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