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他就东―瑯头两一棒槌讲了县里传达的文件。后来流传最广的,是说大队干部说林彪坐什么三骨叉(三叉戟)那类的笑话。我大舅虽然也是大队干部,他却绝没说过那类的话,给社员传达大会上他是这么讲的:你说这个林彪,放着好日子不过,专往死胡同里钻。他摘‘571’,知不知道那是啥?不是杂交高粱,是反动计划,武装起义!他想武装起义,也不瞅瞅是啥年代!他坐个三差鸡飞呀飞,一个三差鸡,连正经下蛋的好母鸡都不如,你能飞哪去,不一导弹揍下你,还等个啥!
县里派来的干部吓得冒汗,上前说:差啦差啦,不是揍下来的。大舅说:我听得淸清楚楚,后尾巴上有大洞。
县里干部说:有洞也不是揍下来的。
大舅说:那只能说明你们心慈手软,该揍不揍。
这件事对大舅的仕途产生了极大的彩响。那时的普通干部,惹不起造反派,对官复原职的老干部也敬重几分,他们最不怕的,是身居领导岗位的劳模,所以文革后流传的笑话,差不多都跟那些有名的劳模有关,诸如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我跟妇女主任一起干过好多年等等。公平地讲,别的人也没少闹笑话,只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旁人不敢说啥,而劳模虽身居高位,却有职无权,在人们的心中不占分量,所以编排他们的人就多,往他们头上栽的笑话也就多。说了逗大家哈哈一笑,啥责任也不负。
七二年大早,我大舅的高温发酵肥起作用了,凡是春天底肥上得足的地,保墒能力就特别强。我大舅在各公社转了一圑,也算是搞调査研究吧,见普遍反映挺好,回到县里他赶紧去找张主任。张主任说你这阵子干啥呢,大舅说快点把农粪办与学大寨办公室合并了吧,我连梯田一块抓。张主任摇摇头说你别抓旁的了,抓抓你自己吧,你咋传达的文件,都反映上去了,你去党校学习一阵子吧。大舅说就说差一句,就这么邪乎。张主任说你以为那是在你家训老婆,深了浅了都没事,以后加小心吧。大巴了。
大舅从来没去过党校,党校那会儿也是刚恢复,和五七干校在一起。大舅感到挺新鲜,夹着行李去了。到那就学哲学,学得大舅脑瓜仁直疼。幸好还有劳动的内容,大舅乐了,说这个咱内行呀,这么着,咱还是先从粪肥抓起吧。他就干起来,这一期班三个月,他发酵出好几十吨肥。学习结业时,给他写评语,可让教师为难了,最后干脆写:赵德印同志理论联系实际好,善于运用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的原理,解决农业学大寨中的关键问题。有一个年轻教员问摘大粪发酵,跟矛盾有啥关系。教研室的头头说,高温发酵,不就是粪内部发热吗,发热就是内部通气与不通气、霉变与不霉变的相互斗争,这就是矛盾嘛。结果,大舅拿了挺好的评语回来了。我见到他问都学的什么书,他想想说有《矛盾论》、《实践论》,还有个啥,批判唯物主义。我想了好一阵说是不是《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大舅说:对,这名字一大啷当,记不住。
刘四海在农粪办当了——阵办公室主任后,调到知青办当主任了。他下乡来到我们村,找黄碧颖谈话。我不能总让黄不露面,就让她去了。刘四海拍拍公文包说我这里带着表格,你想选调,马上就可以填。黄碧颖一下子不知咋办好。那时,选调这个词已出来一阵了,而且有些知青由此就离开了村子,去挣工资了。这可是大事,别说将来这一辈了咋着咋着,就是眼巴前,起码不天天耪地,不天天喝粥吃咸菜,不天天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们这疙瘩,要说穷掉底了,也不是,但绝对不富,一年一季,高粱谷子红薯,麦子都不产,吃不上白面,高粱小米也舍不得闷干饭,大多是熬粥,菜除了夏天熬点豆角茄子,冬天有土豆子和酸菜,其余的也就是咸菜,或者蘸点自己做的酱,鹳咸没点香味儿。甭说人家知识靑年想选调出去,连我土生土长的,也恨不得一跺脚跳出这小窝子。
不过到了这个关键时刻,黄碧颖和我的关系,就成了叫我们费脑筋的事了。我当然得表示支持黄碧颖走。我说机会难得,你就走吧。黄碧颖说不走,我舍不得你。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流下来,说了实话,说我更舍不得你呀。黄碧颖的长眼毛一呼扇,泪珠子也下来了,说咱俩这辈子生死在一起,永不分离。这下麻烦了,一对小资产阶级情调。往下就商量将怎么结婚,怎么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那时,我们这还真的自己织布,我娘每天晚上都坐炕上纺棉花,我家还有织布机,织出那小土布,结实极了。
我爹我娘知道了这事,劝我骂我,我是一概不理,心想等两天刘四海―走,就拉倒了。过了两天刘四海去骆驼沟,临走时跟黄碧颖说你再考虑考虑,一半天我返回来,你同意还来得及。黄碧颖多少就有点犹豫,但背地里和我在一起,又红口白牙海蜇山盟。我在这绝不是说黄搞两面派,咱从她的角度考虑一下,那时她毕竟和我只是对象的关系,还没结婚成一家人。即使是一家人了,她的根子也在城市,跟我怎么也不是一回事。但我是瘦驴拉糨屎,刀搁脖子上不摇头呀,我说啥也得留住黄碧颖,我知道只要她一出去,就她这模样,要是没有一个排的男人瞪大眼珠子争,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过了一天,刘四海从骆驼沟回来,在大队部等着黄碧颖,我说你别等啦,她不愿意选调,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刘四海警惕性也挺高,瞅瞅我说是不是你小子在当中挡横,怎么着,你想把她留在你家。我当然不能承认,我怕一承认,刘四海给我扣个破坏二十六号文件的罪名。二十六号文件是保护知青的很有名的文件,其中就有保护女知青婚姻的内容,硬把女知胄娶到家当老婆,处理得严着呢。
偏偏这时我大舅回来了。刘四海真嘎。当着我的面,就把黄碧颖不愿选调的事说了。我大舅说你先别走,我去看看,就奔我家。我看要坏事,赶紧颠颠跟上。到了我家,黄碧颖没在屋,我爹我娘说他大舅来的好呀,狗子他不愿意比黄碧颖走。大舅就瞪我,我说大舅呀,我把实话跟您说了吧,我跟她好了,我舍不得她走,我们都商量好了,就在咱这过了,就像戏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这戏您看过。大舅听完了朝我笑笑,冲我走来。我紧张得卵子都缩回去了,但仍然扬个脖子,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大舅这回没踢我,而是踢了一脚立在地上的水桶。水桶倒了,叮咣直响。大舅说,还你挑水来她浇园呢?浇个蛋!浇八辈子也赶不上人家城里一个角儿,早晚把你自己浇个透心凉!
我说:凉我也愿意!大舅说:你愿意,你也得为人家想想,人家一个黄花姑娘,这辈子就窝在这山沟子里?你以为人家里就总走背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回头人家爹娘又都光彩了,你这么个土姑爷,往哪放?
我说:难道文化大革命还能翻个?
大舅说:难说呀,能把船翻过去,就兴许能把船翻同来。太阳出,日头落,冬天过,夏天来,这叫啥?辩证法,你懂吗?
我愣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大舅能说出这些话,这些话对我刺激太大了。特别是他说我这土姑爷往哪放,也不知捅了我的哪根神经,弄得我右眼皮突突跳。左跳财,右跳灾,这是我娘说的,我虽然不信,但这会儿右眼跳起来没完,一下子加速了我对自已信心的怀疑。我立刻去找黄碧颖,发现她正在河边转悠,很显然是在琢磨啥。我试探地说我考虑再三,咱们将来还是想办法都出去工作好。黄碧颖的眼睛亮起来,说挣工资总比挣工分强。我说要不然你先出去,我找机会也出去。黄碧颖说要出去―块出去,我说我不是知靑,我得另找机会。黄碧颖说那好吧,不论我到哪,我都等着你……
好家伙呀!整个让我大舅给说中了,人家到了还是想选调出去。往下我就不想再多说啥了,我说你去找刘四海吧,我头疼回家歇会儿。回到家,我往炕上一躺,心里那滋味儿,怎么说呢,那叫一个不好受。大舅没走,说你个熊样儿,这点事就弄成这样儿。我说敢情没轮到你自己,你跟我舅妈好时,可没人把你们整散。大舅说我跟你與妈刚有媒人说过,我就跟了担架队去了锦州。那仗打得邪乎,一颗炮弹崩来,担架队就死了一半人。我妈说是啊那时你姥家穷,你大舅快三十啦,还没说上媳妇。大舅说要是崩死了,也就用不着你这舅妈了,不定嫁给谁啦。
这些话说得我心有些宽,我转念想黄碧颖即使选调出去,也不见得我们的关系就得拉倒,事在人为,我不能把到手的宝贝轻易送给旁人。正这么想着呢,黄碧颖流着眼泪回来了,说我哪也不去啦哪也不去啦。我又惊又喜,忙问咋回事,黄碧颖光哭不说,后来忍不住就冒出一句:刘四海不是好东西
我问:他怎么你啦?黄说:没咋着我。我问:那他咋不是好东西?黄说:他,他说他喜欢我,让我选调以后……我问:咋着?
我弯腰抄起镰刀就走。我想给刘四海—镰刀头。黄碧颖把我拉住。我爹我娘也说你可不能去惹祸呀。这时,我大舅显得格外冷静,他说这事交给我办吧,他就去了大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刘四海满头是汗地找到我家来,一见黄碧颖的面就说对不起呀,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赵主任把我好训一顿,以后再不开这类笑话,你填表吧。黄碧颖不填,我说我们信不过你,将来你肯定对她打击报复。刘四海说不可能,我要干那事赵主任就要告我破坏二十六号文件,放心吧,我不能干那事。我听了心里明白了一些,又问把黄碧颖选调到哪儿。刘四海说有煤矿,还有商业,就是在百货站柜台当售货员,你们挑一处。我和黄碧颖商量一下,很快就定下当售货员,图得是干净,我去县里或她回村也方便。
这么一来,我们都很高兴,填了表我送刘四海回大队部,见屋里有好几人围着大舅说这说那,仔细一看,是骆驼沟的知青。我想起他们说我大舅阳痿的事,就跟我大舅使眼色,意思是少搭理他们。不成想大舅跟他们谈得还挺热乎,他们来这是求大舅帮他们说话,让刘四海多给;个选调名额。刘四海说一村一个这是上面定的,我已经把指标给了你们啦。骆驼沟的知靑说我们村人多,给一个太少。往下的话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明白:石碾子就黄一个人,就给一个名额,不公平。我心里说爱公平不公平,谁叫你们挤兑人家黄碧颖。这时我大舅出去解手,我忙跟上说您可别管闲事,那些家伙说您阳痿,阳痿就是说你是老叫驴不行啦。大舅嘿嘿一笑,说都过去的事,提那没意思。他回到大队部里,跟刘四海说骆驼沟山高,吃水有困难,知青在那生活也确实不容易,村里的负担也重。干脆把他们都选调到矿上,指标不够,回县里我去找他们要。
大舅这番话说罢,屋里静了好—会。刘四海也不知怎的这么听活,说既然赵主任发话,我就把备用指标都给你们得啦。说完就掏出表格来。那几个知青拿起表突然就哭了,一个带头,所有的咕咚一下全给大舅跪下了,说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呀!我们这辈子也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大舅拉他们起来,其中一人打自己嘴巴,说我对不住您呀,我说过您坏话,我这辈子要是不好好做人,我下辈子就当牲口去!
这种场面不是电影电视剧,绝对是活生生的真人发自内心的举动。以至许多年以后,我一想起来就心里评怦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评枰跳是因为从没见过那种场面,火辣辣发烧,是恨自己白读书了,心胸怎么那么狭窄,不及大舅一个小拇指。大舅在这事上,显示出他高大的形象,我觉得他真是我们乡村的英雄。
过后我问大舅咋把刘四海治服的,大舅说两条,一是用中央二十六号文件,叫他害怕;二是我告诉他县里有意提拔他,不想提拔你就造。你要找个三十岁的寡妇,顶多说你花花心,你琢磨人家大姑娘,你就是流氓,一辈子也别想提拔。应该说我大舅这两条救了刘四海,日后,刘四海能升到副县级,这两条绝对起作用了。前年刘四海退了,有一次我回县碰见他。他练气功练得挺精神,他跟我说你大舅是好人呀。我想跟他多聊几句,他说没时间我现在忙着呢。我问他忙啥,他说用气功看病,做带功报告。正说着他女儿喊他说我妈昏迷过去啦,他急得跺脚说,非得练辟谷(不吃饭),练得屁股骨都鼓起来啦,那是饿出毛病来啦,你买个熏鸡,咱去医院。
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写了,因为写我大舅,就得跟那些年的历史联在一起,而人家会说,你是不是专拣你大舅正确的写。我得认认真真回答,不是的,我是按我大舅的真事写的,我没有必要抬高他,抬高他,大伙也不知他是谁。他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老了,每天蹲在墙根晒太阳,回家到院里先看看厢房里那口棺材。那是他的希望,别的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写这篇小说不求任何功利,我只想让人对那段历史和其中的某些人物,加深一下印象。
一九七三年邓小平同志复出时,我大舅正闹情绪。他闹啥呢?闹待遇。那会儿他在县里两年多了,自己有一间办公室,下乡时办公室还能给派个车。大舅这时也能大概齐地看报念文件了,我们给他置办几件干净衣服,还配了副花镜,打扮起来,真的假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发生在他身上的笑话还有,但没以前多了。比如他给高中毕业生讲话,把头天的计划生育稿子掏出来念了,念完了他明白过来,立刻说别以为跟你们没关系,过两年你们就大啦,大了就得结婚生孩子,咱们国家人太多,不能多生。
碧颖就在不远的百货卖布,我们毎天见面。黄碧颖在宿舍里弃个煤油炉子,隔几天,我们还能一起改奔伙食。只可惜我终归是帮忙,总有人家不用的时候。那个时刻真叫难受哟,真像林冲发配沧州跟妻子泪别一样呀。后来我找窍门,报道组不用了,我就去广播站,还有文化馆、电影院,我跟条鱼似的在县城里转悠,没法子就打出我大舅的旗号,有时还真管用。
过了些日子,我转到文化馆了,跟他们搞革命故事创作。一天下班后人家都冋家了,我把黄碧颖找来,在一起哨猪蹄。正啃着呢,我大舅拎着兜子进来,说我找百货去了,人家说你上这来了。黄碧颖说大舅您坐我去拿酒,大舅指着兜子说这里是肥肠,全收拾好了,找个锅一炒就行。我赶紧找柴火,在后院一间原来好像淮在那做过饭的屋里忙起来。肥肠这东西本身就有油,放点葱姜蒜一炒,挺香。黄碧颖这功夫跑回百货把酒也拿来了,我们三个人就着热腾腾的肥肠就吃起来。我大舅喝几盅酒,脸就红,他说我这回不闹待遇啦,我得使劲干一气啦。我说您咋又进步啦。大说我看见文件啦,邓小平是过日子的人,不傢他们以前那么滥造了,要整顿整顿,这才对呀。我说再整顿我也是临时帮忙,您得想法让我落在这呀。大舅说只要整顿就有希望,整顿就要用有真才实学的人,你能写,还愁没人用你。还有小黄,也不能总站柜台,我看县剧团的阿庆嫂,比你差远了去了。
这顿饭吃得我们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大舅有点喝多了,摇摇晃晃说我以后不下去吃肉了,我还得抓粪肥,多打粮食。我要送他,他不让,自己走了。文化馆那两天值夜班的老人病了,说好了我替他,挺大的院子就我自己,我借着酒劲,拉着黄碧颖说今晚上你别走啦,你看这月亮多好,就咱俩。黄碧颖没喝酒,她头脑就清楚,说回去晚了叫人家议论。我说咱不怕议论,反正咱俩早晚是一家人,她说早晚是一家人,现在就别着急,你看咱现在啥也没有,万一有了事,可怎么办呀……这话就把我给卡住了,人穷气短,马瘦毛长,你不眼不行,愣长志气,往哪长?干长不行,起码得有点基础。我叹口气,送她回百货,百货后院大铁门还关了,打更的老头还挺横,说这么晚干啥去了。我说你管得着吗,差点跟他打起来。
回到文化馆,我心串就憋闷,桌上还剩点洒,我一仰脖全给喝下去了,然后我就想抽烟。烟有,没找着火,我就到后院那屋的灶里去扒拉灰。扒出来抽着,转身就回去歇着了。结果就坏了事,那屋着了火了。我还死狗似的睡呢,外面乱成一片,文化馆长把我砸醒,说你咋看的门呀。我吓傻了,眼瞅着两间旧房烧落了架。人家也看清了,我住的屋里,肥肠凝着白油还剩了半碗,酒瓶子空着倒着……
幸亏文化馆长跟我大舅个人关系特好,当初他演过我大舅,挑一副铁筲在台上走。他怎么把这件事抹平过去我不知道,但他说你回乡下吧,回去就没你的事了。我得走呀,不走也没地方敢用我。大舅说这事怨我,没那些肥肠也闹不出这事来,我说千万不能牵上您,有您的大旗,日后我还能回来,您要是回去啦,咱们都没出头之日了。应该承认,这时候我们的语言。跟九大那时大不一样了,那时就知道喊革命革命,旁的啥也不想,这时就有不少私下里的话,内里的事和外表不完全一样了。我踉黄碧颖告别,黄碧颖说你放心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我这次回村呆得时间长,原因之一是我爹没了。他从喘发展到肺心病,折腾了些日子,就去了。我没敢告诉黄碧颖,毕竟没有过门,回来架式也不好拿。大舅回来了,帮助张罗了后事,然后把大队的工作又安排了一下,考虑到他不能经常回来,一致推我主持大队的工作。我是坚绝不干呀,我还想和黄碧颖在一起呢。徂大队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大舅说你干一阵子,我就找旁人来接你。正赶这时,我娘又病了,我一看队里家里确实离不开,我也就答应了。我给黄碧颖写了封长信,托大舅捎回去,告诉黄晚上别出去小心着凉,其实我是怕她出去串门子找麻烦。大舅说有我在县里,你放心吧。
口子过得好快,一晃就是转年春天。这期间我曾去县里一趟,想接她来石碾子过年,但她早早地就回天津了,春节后也没给我来信。我心里怪着急,大舅回家过年时,我曾问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大舅说不会出事的。脱了棉衣,我把家里队里的事安排一下,带着精心挑选的核头毛榛红薯千啥的,就奔了县城。到了我就去找黄碧颖,一看她不站柜台了,坐了办公室了。黄碧颖比以前更白了,丰润的脸庞,苗条的身材,光彩夺人。她见了我赶紧迎出来,领我到她的宿舍。我发现宿舍变成单人的了,桌椅床铺全是新的。我笑道你这是鸟枪换炮,快赶上新房了。黄碧颖脸上红了一阵,说可别逗我。我关好门,想抱她一下,但她推开我的手说不行,让人看见不好。我说你是我的对象,我才不怕。不过,我也没再强迫她,我想到晚上去小树林哪儿去逛,还愁拴不着她。我就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她看。按说她应该很欢喜,在乡下她特喜欢吃这些,但她没欢喜起来,而是瞅着这些东西发愣。我渐渐也就察觉了,问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我又问工作上有啥憋气的事吗,她又摇摇头。这时门外有个女的叫她,她出去说了几句,立即回来跟我说你哪也别去,就在屋里歌着吧,我有点事。她说罢就朝大门外走,走得挺急。应该说我不是吃干饭的,我怀疑这里有事,就悄悄跟上去。百货的后院堆着不少东西,我东绕西绕躲在一堆木箱后,就看见黄碧颖和一个穿一身绿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的男青年在大门口说话。因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啥,但那个男的要往里走,黄碧颖使劲拉着他。后来,那男的指着里面大声说:你让他快滚回乡下去,不然我对他不客气!这话我听清了。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到脑瓜顶。我好像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一股羞辱后悔自责的心情冲击得两腿发颤。那个男青年蹬着崭新的自行车走了,黄碧颖匆匆回去。过了一阵,她在木箱后找到我,她说:你都看见了?
我说:看见了。她说:我没有办法。我问:他是谁?她说:政委的儿子。我说:多长时间了?她说:春节前……黄碧颖哭了,说了这一段的事。很简单,这小伙子叫周强,他爸是武装部的政委,他妈是商业局革委会副主任,叫梁玉华,外号梁政委。周强当了三年兵刚回来,看上了黄碧颖,他妈梁玉华一道命令,调黄碧颖进办公室,换宿舍换家具,然后先由刘四海出面谈,后梁玉华亲自出马,最后周强死死缠住。黄碧颖说我没有办法,你又不在这,我要不答应,就要把我退回乡下去,说我家有海外关系……我想想问她:这事,还能挽回吗?
黄碧颖咬咬牙,摇摇头,说:难啦,我对不起你呀,你恨我吧,你打我吧。
我播起了拳头,却又慢慢松开,我不忍心伤害她。在这说点题外话,我上初一时看《封神演义》,其中有士兵被妲妃姿色所迷,下不了杀手。我当时直笑,说至于得吗。等到我和黄碧颖在木箱后摊牌时,我真感觉到了那是啥劲头,虽然我都有点恨她了,但仍不想动她一个指头,因为,她流泪也是一种美,而且是没见过的美。后来上大学时,我说世上确有超阶级超感情的美,叫众人好批,最终甚至影响了我的分配,把我又分回县里当了教员。
我离开黄碧颖去我大舅那,我大舅盘腿坐在宿舍的炕上正看《水浒》。一见我他乐了说:你来得太好啦,让学这书,批宋江,我也闹不清咋回事呀。你先给我说说,你说宋江杀那个啥婆惜?那是啥性质?他凭啥杀人?就算那娘们跟旁人好了,也犯不上死罪,你弄把刀子把人家脖子割断,不合适吧?不过,西门庆也是,自家有老婆,你勾引宋江的老婆干啥,那不是找死吗,宋江没了老婆,他能不着急?
我气呼呼地说:您这说的是哪对哪呀!
大與说:你着啥急?又不是你的对象让人勾了去。
我大声说:我的对象就让人勾去丁,您在这干啥啦!
大舅从炕上跳下去:咋回事?谁打小黄的主意?
我说:你问刘四海。大舅找来刘四海。刘四海见了我,就全明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别急,这事都是梁政委一手操办的,我跟她说得清清楚楚,人家黄有对象,佴梁说婚姻自主,小黄不乐意就拉倒,往下怎么谈的我就不知道了。大舅鼻孔张得圆圆喷着粗气,问你姓啥叫啥你还知道不。刘四海说这是什么话,大舅说这叫不像话,说罢一扬胳膊把手里的烟袋扔过去,正打在刘四海的脑门子上,打出挺大一个包。刘四海捂着脑袋跑了。我吓了一跳,说大舅呀可别闹出啥事来啊。大舅说这回不闹出点啥事来,我就不是你大舅!走,跟我找那个梁政委去。
写这段事,我有顾虑,怕人说你写谁不好,非写部队的家属。但这事在那明摆着,我大舅那时身为县革委副主任,就算是个摆设,也是个大家伙,小县城里一般人也得怵三分,周强若不是政委的儿子,他也不敢明睁眼餺地去撬行。不过这里有个细节使我能写下去,就是这当中始终没有周强他父亲的事,不知道他是没在家还是回避了,反正,我们只跟梁玉华周强交战,梁不是军人,所以我想写这段事绝不会损害军人的形象。
我大舅一怒之下带我去找梁玉华。梁玉华根本没把我大舅放在眼里,说孩子摘对象,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嚷嚷喝喝想干啥。大舅说你明知人家有主了,你咋还干那事。梁玉华说啥事啥事,老娘我想干就干,你能把我咋样。他们俩这么一嚷嚷,就引了好多人看热闹,商业局大院门里门外都站满了,都想看看是梁政委厉害,还是大粪赵厉害。应该说,大多数人都向着我们,梁平时骄横得很,谁都怕她,所以,向着她的人就不多。
梁一口一个老娘喊着,就把我大舅喊得恼了,还过去的话,也就不客气了。我大舅说:你一口一个老娘叫着,你养了几窝?下了多少崽?这么大福分!
梁跳着高喊:赵德印,你有啥了不起,你不就是一个洵大粪的吗!
大舅说:淘大粪的咋啦?淘大粪也比你干净。你有能耐八辈子不拉屎,憋成你老娘的奶奶球!
梁脸色发白,说:你,你嘴干净点。
大舅说:跟你这号缺德人,还是埋汰点好,省得你表面溜光肚里肮脏自我感觉还不赖,找个没人的墙根,撒泡尿扎里淹死得啦!
大舅越说越来劲,围观的想笑不敢笑,都咬着嘴唇心里解气。梁可能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以往她一瞪眼,旁人吓得都哑巴了,所以,跟我大舅交锋没几个回合,她就气得光哆嗦却说不出话来。我发现情况不好,梁气性大,万一气出个好歹,也不好办。我就拉大舅走,我们刚出院于,梁一下子就昏迷过去。回到大舅宿舍时间不大,刘四海脑门子上抹着红药水匆匆找来,说老赵啊你可把事惹大啦,周强他妈进医院了,周强要跟你拼命呢,你快躲躲吧。大舅问你给我报这信儿干啥。刘四海叹口气说我怕这事越弄越大,我在里面跟着沾包。这时,张主任来了说老赵你快走快走,周强他拿着猎枪要跟你拼命。我害怕了,拉着大舅就走,大舅使劲把我的手甩开,说:让他来吧,我这百十多斤,没啥!他小子要想不要命了,就让他朝我脑袋上开!
正说着周强拎着枪就过来了。那小子不大认识我大舅,问赵大粪在哪儿,有能酎你出来。我大舅一挺身就冲着枪口走过去,一下还就把周强给弄愣了。大舅伸手把枪筒擷住,一使劲还就给夺了过来。众人呼地就围上去。生怕他给周强一枪,周强小脸煞白,刘四海推他走,他顺水推舟也就溜了。
这件事就应了老百姓常说的那话,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大舅一顿不要命的礙巴,把对方气焰给压下去了。对方可能也觉得理亏,再也没敢找上门来干架。那天晚上,我问大舅往下咱咋办,我还和黄碧颖见面吗。大舅说见个蛋呀,好狗还不嫌主人呢,树根不动,他树梢白摇,这了头早晚是惹事的苗子,丑妻薄地家中宝,你别图她脸蛋子漂亮,过日子一辈子呢,你操不了那心。
大舅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放不下黄碧颖。转天一早我悄悄去找黄碧颖,黄已经坐车回天津了,倒是留给我一封信,说对不住我,让我把她忘了。我转回来,大舅已把行李卷打好。我说您要干啥,大舅说在这呆着没劲,不好好干工作,净让看宋江那些烂事,还要发言批判,又摊上这场架,那娘们非告上面去不可,我才不等着来整我呢,咱冋石碾子当咱的老百姓去吧。我说那您这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就不要啦。大舅哈哈一笑说这位子谁稀罕谁拿去吧。我心里怪过意不去,说为了我,您啥都舍出来了。大舅说我也对不住你呀,没给你看住对象。可是,我一个大老头子也没法看,我也看不住人家呀。
我们爷俩扛着行李就奔班车站,沿途不少人主动上前跟我们说几句,有的说别走呀,接着跟梁政委折腾。大舅笑道,妈的你们还想看热闹,看不着了。都上了车了,刘四海追来,说赵主任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张主任让你回去。大舅说对啦你当我这个主任吧,瞧瞧脑门上这大包,怪对不住你。刘四海说您不能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大舅说这阵子不整顿了,没事批这个批那个,正好你们回去批宋江联系我这个实际吧,宋江受招安倒了霉啦,我也不在你们这干事啦,省了死后挨批。
要说刘四海还挺够意思,嘴下留情了,没把我大舅说的这些话汇报上去,否则就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问题了。后来周强他妈真的告到上面去了,说我大舅持枪行凶破坏他人婚姻。上面派人调査,弄得挺邪乎,还到石碾子找我。我说得有根有据分毫不差,并表示如果他们颠倒黑白,我就写血书去北京告状。来调查的人忙说你要相信组织,不许胡来。他们又要见我大舅,我领他们到粪坑旁边,指着正在往坑里撒沙子的大舅说,就是他,你们去吧。大舅见了换了把粪勺拎着说,过来谈吧。来人皱皱眉头说你干你的活吧,我们走了。最终给大舅的处分,是地革委常委、县革委副主任全免,只留下大队的职务。这件事在当时影响不小,也有人劝大舅去找,大舅说找个蛋呀,找回来我也不是编内,也没有工资,还不如在家挣工分舒服。
若干年后,有人说当初劳模当领导,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对此,我认为说得有对的地方,但不能忽视的是,我大舅这些人还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工作的,而他们的知识水平和脾气秉性,又注定了他们将以不同的带有悲壮色彩的形式,一个个结束了政治生命,在舞台上慢慢消失了。应该说,我大舅是比较早地走到了这一步,由于走得早,走得出自内心,所以,对他并没有多大的伤害,终使他身体很健康地一直活了下来。不久前,我问他当年的一些事,他已经记不大淸楚了,但抢周强的枪,他还记得,他说那枪不赖,打山鸡好,山鸡肉好吃啊!
一九七六年年初,我大舅心情特别不好。周总理去世,大舅把总理送他的红蓝铅笔翻出来,坐在坑上抽了一宿烟。然后,见到人就说总理咋好咋好,当初怎么让服务员给自己做红烧肉,又怎么送红蓝铅笔。过孑二十多天到了腊月根儿,我姥姥故去了,我们都到河西去,见大舅木呆呆地在灵堂守灵。夜里,大舅突然把我叫到身边,把用布裹着的红蓝铅笔交给我,说:狗子,我这些外甥里数你最有出息,你记着,等我死的时候,把这铅笔放在我的棺材里。
我说:那时,该火葬吧。大舅说:我又不是国家干部,不烧。
我说:那您也该带头。
我说:就怕过几年形势不容你不带。
大舅说:要这么着,我这就死,省得将来变。
我连连摇头,把铅笔收好。又劝劝他,说全村人都瞅着您呢,您得带着大家过日子呀。大舅说这日子挺不好过呀,他咋一个劲折腾呀,上面干的这个事,总和咱老百姓想的差着壶呢。我怕他又说出用不着的话惹麻烦,就说国家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咱还是过咱的日子吧。
把我姥姥的后事料理妥了,大舅把家里人叫到一起,问各家孩子都干啥或者准备干啥。我二姨夫是县东部一个公社的秘书,他们的大闺女跟我一般大,她挺积极,又是女的,从村铁姑娘队长提到公社团委书记,看样子还要升。我大舅问有婆家了吗,二姨说她不找。大舅问不想念书就想当官了。二姨夫说她在这方面有点特长。大舅又问了旁人,然后说我看呀,孩子们要是能念书的就去念书,念不了的,男的好好下地,女的该找婆家的就找婆家,别为了那点虚名,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我这几年要是好好在村里,能积出多少粪,多打多少粮食。
大家谁也不敢说啥,然后就散了。过了些日子,公社领导来找我,说上级要求提拔年轻人,想让我到公社当副书记,同时就转干。这对我来讲是天大的好事,我一下就想起黄碧颖,我想过去我若是国家干部,黄碧颖可能也就下决心跟我了,现在补上这一缺憾,没准还能与黄碧颖重归于好呢。这事当然还得征求大舅的意见。大舅他坚决反对,说你从我这也知道当官是咋回事啦,你干脆想法子念书去吧。我说我都二十好几了,人家跟我一般大的都成家了,我不想念书。大舅说我现在是大队书记,我说不让去就不能去,最后的推荐意见,我就说你不够条件当领导。
一下子把我气懵了,我心里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这辈子怎么跟我大舅摞到一块了。回到家里我跟我娘说当初您咋不嫁远点,省得大舅一天到晚掐巴我。娘笑了说那是你的福分,我们小时候瞎子给算过命,说你大舅最有福,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说大舅跟大粪打一辈子交道,这算啥福。娘说你们没跟大粪打交道,你们谁进过人民大会堂,谁得过周总理的铅笔。我被娘问住了,点点头,忽然想到黄碧颖,我说他那么有福,咋还把我的对象看丢了。娘说那就是说你根本就不该有那个对象,命里该着。
我不服娘说的,我抽空子坐班车蹌到县里去找黄碧颖。到百货人家说黄调回天津了,我试探着问。
小裤头,大舅说你咋光膀子,老舅妈说你的裤子呢。大舅低头一肴吓了一跳,伸手把大锅上的盖帘抓起来一挡,说都这时候还要啥裤子,快走吧。我们旁边的村有趁乱劲偷旁人家东西的,有趁着妇女衣衫不整使坏的,我大舅抡着个盖帘把局面整得稳稳当当,一点乱子也没出。公社领导事后说人家赵德印就是有两下子,还应该让他当领导。我大舅听了捎过话去,说你们要是真抬举我,就让我外甥去念书。公社领导还就照办了,就推荐我去念大学中文系。秋天刚到,我就走了。临走时,大舅送我到村口,他说那红蓝铅笔你可得给我放好,我说没问题我放在房柁上了,只要房子不塌不着火,就没事。大舅又说到学校心眼活泛点,看着有差不多的姑娘,就搞一个,也算大舅赔了你的黄碧颖。我没说出话来,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打那往后,我就再没有更多的机会和大舅在一起了,只是过年或放暑假回家,能跟他见几面。他依然很忙,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把他伤心得病了一场,打倒四人帮把他乐得够呛。转年春天,上面来人看他,有意恢复他的职务。那人要试一下他的政治水平,问他你以啥为纲呀。大舅他明知以阶级斗争为纲,但他才发送了他的表叔,就是我叫三爷的那个老人。他们是从哪论的表叔,我弄不太清。大舅一直对三爷很好,曾关照饲养员让三爷使生产队的驴。三爷因为成分定得高,后半辈子活得艰难,临死前举着两个手指头说:二十亩地,十口人,就定个富农呀。那年,我三十二,我爹还活着。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说土改定成分时,三爷还跟着他爹娘在―起过呢,他自己还没单独过日子,但成分一旦定了,哪怕你是不满月的孩子,你也就戴着了,下一辈接着往下传。这事明显地不大合理,但谁也不敢说。三爷比大舅大两岁,小时候可能俩人关系不错,故三爷没了,大舅思来想去,就觉出这成分给人家整得是够呛,要真家有良田千顷高墙深宅享过福,背一—回那成分也值,我们这山沟子,最好人家的日子,也不过是夏天能吃小米水饭炒盐豆子。大舅说不淸当年是怎么定的成分,又不敢为三爷说啥,人家问他以啥为纲,他说广咱这天冷,冬天用草围缸呀。把来人弄得好笑,回去汇报说这个劳模不中啦,政治水平太低。又过了一段时间,县里头头都换
了,劲头十足要在一九八〇年初步实现农业机械化,为此召开一个座谈会,把我大舅也请去了,住在招待所里好吃好喝。开会时说英明领袖提出到八〇年实现农业机械化,大家说怎么样呀。大家都说好啊,我们就盼着那一天。我大舅吃饭牙里塞了肉了,怎么抠也抠不出来,就坐那嘬牙花子。县领导看了皱眉头问:老赵,你有啥看法?大奠说:没啥。领导说:没啥,咋嘬牙花子?大舅说:我估摸着,够呛能实现。
领导说:您怎么没有信心呢?
大舅说:庄稼人,首先得吃饱肚子,毛粮一年三百六,拿啥实现机械化?
领导说:有英明领袖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实现。
大舅说:那我们就看咋英明领导吧。您先把今年的困难解决一下吧,卡脖旱,歉收,交了公粮,社员每人平均不到二百斤。
各公社来的人都说对,这是眼前必须过去的难关,渚县里帮助解决。这位县级领导是新从上面下来的,没见过这场面,一时不知说啥好,汗就流下来,草草就把会结束了。后来,他对我大舅耿耿于怀,找个借口,让公社把我大舅的支书换了别人。从此我大舅就成了彻底的平民百姓。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分到县中学教书,有一天下大雪,路挺滑,晚上我在宿舍里正和女朋友聊天。说来好笑,我这女朋友在县银行工作,跟梁玉华还有点亲戚关系,拐弯抹角管梁叫姑,介绍人一提到这层关系,我说拉倒吧,但这女的说啥也要往下谈,后来就谈得差不多了。熟了以后,她多次说要见我大舅。那天门一响,我大舅满头满脸都是雪进来了。我给他扫雪又请他坐下,我的女朋友给他倒水,我说这就是我大舅,你看吧。我的女朋友愣了一阵说:真是一位老英雄。
大舅笑了:啥英雄,狗熊。我问:这雪天您老干啥来啦?
大舅说:联产承包啦,谁有心干呆着,想早点联系点化肥,明年好种地。
我说:您有高温粪肥,还要化肥?
大舅说:土洋结合,效果好。我问:这联产承包咋样?大舅眯着眼说:我掂量了,这招儿中,老百姓日子准能好起来。
当然啦,政策还得稳定住,不能—会儿一变。
我和女朋友忙出去给大舅买酒买菜。我那女朋友说你大與说话挺有水平呀,我说敢情,当年那叫地革委常委县革委副主任,正经是个人物呢。她说要不咋现在我姑—提起你大舅还头疼呢。我说千万别跟大舅提这档事。把白酒和猪头肉买回来,大舅说甭切,就这么吃吧。他抓起就嚼,端起就喝,过了一阵,他脸色发红瞅瞅我俩,说:挺好的一对,好好处吧。这时屋外的瑞雪,飘得正欢,没有一点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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