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你去找——找个爸爸吧！

    这天吃晚饭时，吃着吃着，叶子突然两眼定定地望着她的母亲，这样说道。一时间，母亲手里端着的饭碗和那双正准备伸出去夹菜的筷子，便不由得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似的同时抖了一下。然后，母亲的脸上连忙堆起不怎么自然的笑，佯装训叶子道：傻丫头，尽想些不该想的事！

    接着，母亲又故意把话题扯开，一边夹一块鱼肉到叶子的饭碗里，一边问叶子：对啦，我听你说过这星期要数学考试，考了没有？

    叶子却并没有理会母亲的问话，她依然那样两眼定定地望着她的母亲，同时依然这样对她的母亲说道：妈妈，你去找个爸爸吧……

    二

    这天晚上躺下后，叶子的母亲始终无法入睡。

    母亲在想叶子。母亲的耳畔一直在响着叶子的那句“妈妈，你去找个爸爸吧”。起先，母亲很有些弄不明白叶子突然跟她说这句话的用意，而在想了又想之后，母亲便终于恍然大悟了：这是十六岁的女儿——这个从来没见过父亲面的苦命孩子——对父爱的渴望的流露呵！

    母亲的眼中不禁一下子噙满了苦涩与酸楚的泪水。可不是，别的孩子除了母亲之外，还都有一个或高或矮、或富或穷的父亲在日夜疼着、宠着、呵护着、关怀着，可叶子，她就连想遭一顿属于父亲的骂都不可能呀！

    母亲于是就又想起了叶子的父亲——一个跟叶子一样苦命、都来不及见到女儿出世便让一辆该死的东风牌大卡车夺走了年仅二十六岁的性命的人儿。这同时，母亲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这十六年来所过的日子——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所过的日子，那简直是不能叫作日子的呵！

    当然，这十六年中，母亲的日子其实是完全可以变成真正的日子的。曾有不少人先后给母亲介绍过这样那样的男人，母亲也曾很是心动地去跟其中的几个人见过面。结果，虽然不乏母亲中意、对方也乐意的人选，但到最后，到如今，为了叶子，母亲终于还是咬紧了牙关，坚持着仍旧孑然一身——一想到到底并不是叶子亲生父亲的男人有可能不会真心诚意地去爱叶子，一想到自己的幸福有可能会建立在女儿叶子的痛苦之上，一想到……不，母亲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想去想了。母亲只愿叶子的日子里无风无雨、晴空万里。母亲只顾着用她的奶水、汗水还有泪水去哺育、去滋养、去安抚、去慰藉可怜的叶子！

    哦，叶子，我的女儿，妈理解你的心思，妈也知道一个爸爸对于一个孩子的全部意义，妈更清楚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作用，但是，你到底是已不可能有一个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爸爸了，所以，为了你不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伤害，妈妈我早已是心如止水，你也还是把你的这个心思收起来吧！

    这时候，母亲的枕头已湿了好大好大的一片。母亲还很想去叶子的房间，这样告诉叶子。

    三

    这时候的叶子，也跟她母亲一样正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着。

    叶子是在想她的母亲。叶子还很有点恨自己—一恨自己为什么直到如今才会这样去想自己的母亲，或者说是这样去替自己的母亲着想。

    是的，叶子要母亲“去找个爸爸”，完全是在替母亲着想。

    说句心里话，大概是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面，也可能是母亲一直来待她实在是太好了的缘故，这十六年来，叶子其实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过自己没有爸爸有什么不好。相反，自从读书以后，倒是每当听见这个同学在怨自己的父亲太凶、那个同学在嫌自己的父亲太烦时，叶子的心里还会不由自主地生出那种类似于幸灾乐祸的想法来——谁叫你们有爸爸呀，看我，实在是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要多清净就有多清净也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呢！

    叶子的生活真的是自由、清净而幸福的，就像一条有山给围着、有树给护着的波光粼粼的河流。不过，在叶子十六岁的这个初夏，她那条自由、清净而幸福的生活河流，终于让一个名叫春生的男生给搅起了阵阵突如其来又无可抑制的涟漪——

    那是在半个月前。

    这天放学届，叶子正和春生等几个男女同学一起在教室里做着值日生。突然，可能是最近这几天的晚上看书看得太晚的原因，一阵强烈的晕旋袭来，正准备爬上桌子去擦窗玻璃的叶子，便头重脚轻且是身不由己地一头朝地上栽了下去——也就在这时，叶子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一双强有力的手非常及时地一把托住了她，然后，这双手就始终紧紧地抱着她，一直到她进了医院……

    没错，那是春生。而且，在叶子此后住院的那三天时间里，春生每天放学后总会来医院看她，来问她今天是不是好些了，来告诉她这一天中上的是什么课、班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来……特别让叶子那颗十六岁少女的心怦然一动的，是春生在第一天来的时候，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原本似乎是装什锦果酱的大口玻璃瓶，瓶中插满了他一路上特意采的五颜六色的野花！

    这个最朴素不过的花瓶至今仍在，在叶子房间里的写字台上那个最显眼的位置。而只要是一看到它，甚至是一想起它，叶子的心中便会涌起来一种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的情感。反正，叶子像是一下子如书中所说的那样长大了，她忽然发现了春生原来是个男生而不仅仅是个同学，她忽然就有了那种所谓异性的感觉；而且，异性间的那种吸引力、作用力、愉悦性、依存性等等等等，便如同原本就非常熟悉、只因一直来都无缘见面所以才显得很是陌生的朋友一样，终于是既朦胧又真切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于是，在纯粹的自我感觉之后，叶子的感觉便又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而且是设身处地地转到了她那相依为命的母亲的身上——哦，这十六年来，妈妈她除了我之外始终是形单影只，她因此该有多寂寞、多沉重、多苦闷呵！不，妈妈你现在也不过四十岁，你还有必要也还来得及去改变、去弥补、去充实自己，去享受那种……

    是的，叶子正是在如此这般的感觉的基础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如此这般的感觉的驱使下，才决定并终于对她的母亲说出那句“妈妈你去找个爸爸吧”来的。

    是的，叶子这绝不是自己想要有一个爸爸。

    是的，叶子这完完全全是在替她的母亲着想。

    是的，叶子感到自己是十分应该这样去替她的母亲着想的。

    是的，叶子甚至还觉得自己已经是替母亲着想得迟了。

    是的——不过，妈妈她刚才听了我的话后为什么并没显出高兴的神情来，反而还有点闷闷不乐呢？叶子忽然又这样想起来。

    叶子也有些弄不明白。同样，在想了又想之后，叶子也似乎是有所醒悟了：是不是我并没有把意思跟妈妈说清楚？

    于是，再想了又想之后，叶子便起床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四

    叶子来到她母亲的房间里。

    叶子坐到她母亲的床沿上。

    叶子拉着她母亲的手两眼定定地望着她的母亲。

    叶子的眼中一时间忍不住噙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然后，叶子一把擦干了那泪水，像是母亲变作了她、她变作了母亲似的，以十分慈爱又十分严肃的语调，对她的母亲说道——

    妈妈，你去找个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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