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说,我有什么不光彩的?我比你们光彩得多!羊牯子叫你们弄得下不了台了,我同情他,跟他说说话,给他一点安慰,我有什么不光彩?
所长说,少说废话,走!
老四在地上跺了一脚,将水泥地板跺得很响,说,老娘今天就是不走!
所长逼得没了台阶下,便一把抓住老四的手往外拖。老四又咬叉抓地挣扎起来,将所长的手咬了一口。所长不仅受了痛,还感到在众人面前受到了莫大的蔑视。他实在忍不住火气。打了老四一耳光。拿铁铐的手总是下得很重,老四的嘴巴就流出一丝血来。此时,羊牯子突然变得像一头疯牛,顺手抓起那把铲煤的铁铲朝领导乱打过来,又骂道,我操你三代祖宗!老子今天叫你们头上都要开花!
所长为乡领导的安全,只得冒险去抢羊,牯子手里的铁铲。老四又扑过来帮羊牯子,‘于是厮打成了一堆滚到了门外球场。老四这下算是真的泼出去了,她在球场的灯光下一站,打着旋儿跳着脚骂开了,说,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姓余的,你还好意思带着人来抓我?你在酒店里要我干什么你心里明白!我不怕你有权,我就是不喜欢你!我就是喜欢这个当炊事员的羊牯子!姓余的,你背着一身屎不知臭!你为了弄女人你什么手段没有使用过?你欺骗老百姓搞什么招工考试,你叫羊牯子妻子改卷子,你喜欢的女人交上来的卷子和标准答案一字不差,你在卷子上做了什么鬼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么做不是为弄女人是什么?’
也不知什么时候羊牯子把乡里的这些内幕都跟老四说了。
老四这么一骂,杜二兰就觉得头上烧起火来,赶紧溜了。李也直往后退。老四将李一把拉上前来,说,你往哪里躲?大家都来认认,这就是在我们酒馆里嫖女人还要我给他开发票报销的大站长!
密密麻麻的观众笑一阵,骂一阵,又为老四鼓掌一阵,很是解恨的样子。还说了更难听的话,说老四就是和羊牯子有那事也是有情有义的,比他们嫖娼高尚得多!
当初商量捉羊牯子时,谁也没有想到会惹怒老四,谁也不会料到把乡政府的这些丑事都给闹出来。余有些责怪所长处事过火了,眼睛红红地瞪着所长说,鸡巴小的事情被你闹得牛卵大了!谁叫你打人抓人了?都给我散开!该看戏看戏,该回家的回家!
大家正要散去,羊牯子的妻子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脱了鞋子拿在手上,照着羊牯子的脸打了几下。羊牯子知道自己错了,既不还手也不还口。老四见这情景也不跑开,她等待着羊牯子的妻子向她走来。在羊牯子妻子面前,老四感到自己的确是错了。但羊牯子的妻子瞧了瞧老四却扬不起手来,她只在老四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将鞋子丢了,进屋去栽倒在床上,先是痛苦地哭了一阵,然后就听到砸家具的声音……
羊牯子蹲在家门口听着破碎声不敢进屋去,他现在最恨自己的就是当初下那么大的决心想办好乡政府食堂。他真是想不到如今的官饭这么难做,他真是比猪还蠢!
风风雨雨的日子总算过到了年边,羊牯子不顾大雪,在外面忙了好些天之后,他回到乡政府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不想掏钥匙开门,而只想把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地烙进记忆里。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有雪掉进衣领里化成冰水,和他遇到的世事一样,使他冷得发抖。他站在家门口望院子里的树,树都被大雪压弯了腰,羊牯子很可怜那些树,他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被大雪压弯了的树。羊牯子妻子不甘受那种玷污,终于和他离了,孩子判给了女方,今天她来搬家具。痛苦到了极点,离解脱也就近了。羊牯子等待着痛苦的极点,也等待着解脱。
一辆解放牌卡车从雪地上曦啦啦地碾进乡政府院子。轮子在白净的地上碾出一个污脏的黑圆圈,然后靠近羊牯子的家门口停下。儿子从驾驶室翘着屁股爬下来。妻子的娘屋那边来了些人,也从车厢里扑扑通通地往下跳,都不再跟羊牯子说话,以前是亲戚,现在不是了。
判给女方的家具今天都要搬走,而不判给女方的家具,羊牯子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因为在法庭上,法官怎么说他就怎么点头,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归谁所有,而是想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好儿的一个家庭就这么妻离子散了。
儿子走过来,拉住羊牯子的手说,爸,你今天帮我堆个雪人玩。
羊牯子脚手僵硬得像木棒似地蹲下去,两眼潮润地搂了儿子说,好,爸给你堆。
羊牯子从壁上取下一个尖顶斗笠戴在儿子头上,自己拿了铁铲就在门口堆起雪人来。门口就是篮球场,全是白茫茫的一地雪。车子就停在篮球场边上。家里的东西就从他身边搬过,他一概不管,只要妻子想要的她都可以搬走,羊牯子连看都懒得去看。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全都扯进食堂了,自己又和老四有了那事儿,欠着她的多呢!
雪人堆起来了。像一座汉白玉雕塑,只是造型太有点儿漫画了:头很大很肥,身子却很小。羊牯子用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用两粒黑木炭做了雪人的眼珠,用两块红薯片做了雪人的耳朵,用一片樟树叶折起来做了雪人的嘴巴。这些怪形怪状的器官一直让儿子笑个不停。但是,当羊牯子用红墨水在雪人的鼻洼里滴起一串红泪时,儿子皱起眉头跟爸说,爸,你错了!
羊牯子说,爸没有错!
儿子说,爸你错了!快要过年了,雪人应该高兴,不会流泪。
羊牯子说,儿啊,你错了,他高兴不起来,越到过年他越是高兴不起来,他要流泪。
儿子问,那是为什么?
羊牯子说,他有想不通的事情。
儿子问,他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呢?
羊牯子说,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做不成好人了。
儿子问。那为什么眼泪是红的?
羊牯子说,他太伤心了。
儿子问,伤心了眼泪就会红?
羊牯子说,伤心了血就和着眼泪流出来。
儿子睁大着眼看着父亲,就像面临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儿子不明白父亲的事情。
家具搬完了,妻子哭着叫儿子上了车。
汽车驶出大门时,儿子朝羊牯子挥手,说,爸爸再见。羊牯子也朝儿子挥手,说再见。羊牯子不知自己要到哪一天才能和儿子再见。
车子走远了,羊牯子仍站在雪地里望着红泪雪人发痴。
这日子,乡干部又都坐下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今年羊牯子不仅挨了批评,还宣布他下岗。
总结会开了一天,第二天就是分年肉。一早起来,干部们就砍了串年肉的棕叶来,又扛来了杀猪的盆子和四脚板凳,做好了杀年猪的一切准备。但张书记到猪圈门口一看。几头大肥猪一夜之间全都无影无踪了,只见猪圈里丢着一把八磅大铁锤,锤上沾满了发黑的猪血,这让人想起来很可怕。羊牯子当时一定是发疯似地扬着那把八磅大铁锤狠狠地砸在肥猪的天灵盖上。于是干部们议论着昨天深夜好像听到有猪叫过几声。张书记到羊牯子门窗外往里看了看,屋里根本没有人,连床上的被子也卷走了。张书记踢着串肉的棕叶跟大家说,杀个卵子年猪!分个卵子年肉!
干部们明白这事儿之后,一个个地骂着娘失望地离开乡政府回家过年了。
这时候老四进乡政府来了,她径直走到陈委门口,悄悄地把一个存折递给陈委,叫陈委转交一下,说这是羊牯子卖猪的钱。陈委接过一看,存折写的是羊牯子妻子的名字。陈委有些感动。
老四又说,羊牯子给你和小姚、文化辅导员每人留了五十斤年肉,放在我们酒店里,你们自己去拿。
陈委感到吃惊,说,他把猪弄哪儿去了?
老四说,昨夜里他把猪打死后用板车拖进城里去卖了。
陈委问,羊牯子他哪里去了?
老四说,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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