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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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阳杯”文学大奖赛在钢城如期举行,颁奖典礼搞得隆重热烈,连分管文教的副市长都来了。大会由市作协主席钞小零主持,穆费老以文学界大佬身份在主席台就座。谈绍前作为出资方和赞助人,在主席台最边上叨陪末座。

    会场上阵容豪华,然而按程序行礼如仪的气氛其实也平淡。真正的高潮是在发奖金的时候出现的。一等奖2000元人民币;二等奖1000元人民币;三等奖500元人民币。获奖者一排排登台,从领导手中领取奖状和奖金。奖金装在一个文件袋里,金额数字用红纸写着贴在文件袋封面,那数字写得与封面一样大。拿到钱,作者们都很开心,笑得像风中的花朵一样,与领导们照相合影。

    会后,人们都走散了,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乌云,天上留下闪亮的星星,还留在会场的都是精英。文俊领着一位帅哥记者找到正要离开的谈绍前,请他留步。谈绍前注意到,文俊领来的帅哥记者还是不久前曾经找过他的那位。文俊说,谈总,本市晚报记者想对你做个简短采访。

    谈绍前心里不免吃醋,心想:文俊啊,你怎么这么不善解人意呀,你老是领着个帅哥来见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呀?于是想要躲闪。

    文俊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说,谈总,你不问问他的名字吗?这是晚报社新聘的记者文心。文心立马双手递上一张名片。

    谈绍前看了一眼名片,又盯了帅哥一眼,诧异地问,文心?你也姓文,那你们……啊,我知道了,你是文俊的弟弟。谈绍前从两人的相貌上验证了彼此的关联,开心地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采访极其顺利,谈绍前是有问必答,答必详尽,生怕文心素材不够,做不出来文章,好像负有莫大的责任似的。文俊在旁边笑吟吟的,脸上有一种幸福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文俊的电脑上收到了弟弟文心的采访文章与谈绍前新写的自传。文俊为弟弟审了稿,校正了个别错字,当即发还。然后关上房门,独自静静地看谈绍前写下的文字。

    谈绍前的自传——

    当我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作为父亲,哪怕是一名逃债的流浪汉,心里也充满了欣喜。我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回到了我的妻儿生活的城市。

    当我从阮玉荣的手里接过我的儿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抱他,他太小了,软不叮当,我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从我的手指缝里漏下去。如果我攥得太紧,又怕会弄伤了他。看见他在我的手足无措中哇哇大哭,我几乎吓着了。阮玉荣的微笑给了我力量。我想这才是我的宝贝啊,这才是我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啊。什么金钱啊,财富啊,名利地位啊,那些个让我不能从容地享受这份情感的玩艺儿都是王八蛋。

    我还没有来得及与妻子拥抱一下,感谢她给了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对了,我的儿子的生日跟我是同一天。真是巧合呀!这时,门上传来“呯、呯、呯”的砸门声,秦寿在门外喊道,谈绍前,你跑不了了!快开门吧!不知他怎么得到了风声,这么快!跟脚就找上门来,好像他在我家门口放了监视哨似的。

    阮玉荣吓得花容失色,她说,不行,你得跑!这时,窗外一片漆黑,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一个霹雳闪电让我看见了窗外湿漉漉的大树。我家住在四楼上,楼下有一颗硕大的樟树枝繁叶茂,如果我敢于冒险,放手一跃可以抓住一根伸过来的树枝,它会不会断裂,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砸门的声音更响了,已经由拳头改为用脚踢,可以想见再过几分钟那个“禽兽”就会撬门了。如果被他抓住,我又想不出办法来还钱,一定会被他残酷折磨,百般欺凌,真的挑断脚筋也未可知。这样的事我不仅听过,见过的也有。如果我被他们废了,今生还有什么指望呢?尤其是想到他们会当着阮玉荣的面污辱我,简直比死还难受。

    我顾不上多想了,只说了一句,你和孩子保重,一跃就上了窗台。我抓住一根很细的柔枝,借它的劲一蹿,双手抱住了另一根较粗的大枝,我的脸被树皮划破了,鲜血流进嘴巴,咸咸的。树干被雨水淋湿了,很滑,我必须极其小心地向下滑动,避免滑得太快,失手掉下去。就在我落地的一刹那,我听见阮玉荣尖声叫道,你别碰我的孩子!我知道秦寿已经破门而入,进了我家。

    我站在楼下朝上面喊道,秦寿,来抓我呀,我在这里!秦寿冲上阳台,朝下面喊道,你小子,有种!老子抓住你,把你屎都打出来。我说,是爷们冲我来吧,跟娘儿们较劲不是男人。

    秦寿对他手下的爪牙说,快,下去逮住他。我不敢恋战,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雨夜里。

    我的儿子我只见过这一面。他在尚未满月的时候得了急惊风,阮玉荣自己也高烧39度,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外面,无所事事,不能陪伴在妻儿身边。小孩一开始不住地打嗝、呕吐,继而从鼻子里往外喷出液体,我的父母从米市赶来照顾他们坐月子的儿媳,带着孩子去看医生,医生说这孩子即使救活恐怕也是脑残了。

    阮玉荣紧紧搂着她的孩子,生怕别人夺去一样。父母亲后来跟我说,哪怕脑残他们也是主张救他的。可是阮玉荣流着眼泪不肯把孩子交出去。她就这么抱着他,直到我的儿子在他母亲的怀里咽了气。

    我能埋怨阮玉荣吗?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我让悔恨嗫噬我的心,这份悲哀世上没有一种文字可以形容得出。

    我在外地吃苦受累,为了挣一份活命的口粮,什么样的苦活都干过。当我得知儿子没了,我的心劲垮了。我也得了病,躺在客栈里奄奄待毙。我想死了算了,这就是我的命。阮玉荣听说我病得要死,拖着她的病体找来了,在肮脏简陋的地下室里,她搂住我的脖子,一个劲地哭着,说,对不起,我们还会再有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振作起来,打起精神,重新去开创一番事业。我搂住阮玉荣,发誓说我们再也不分离。然后,我就带着她到深圳去了。

    阮玉荣是我的福星,我只要顺着她指引的道路前进,我就兴旺发达,违背了她的意旨,就倒霉遭殃。在深圳,她重新进入按摩业,以她金牌按摩师的职业素养得到老板的重视,成为按摩店里的培训师。她倒是不怕吃苦,除了培训新人还亲自上活,竟然与一位业界大亨谈得默契,为我揽到一份房地产经纪工作。我对这份工作上手很快,业务开展得风生水起,很快我们俩在深圳买下了自己的房产。我看准了深圳的房地产业即将迎来一个飙升阶段,拿自己的房产做抵押,又找老板担保,一口气拿下十几套房子的按揭。所谓按揭就是用较少的钱,办较多的事。付款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我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一年后,房价几乎翻了两番,我白赚了房子,还有大笔的资金。此后,我这个房东加掮客在这一行当越做越顺手。钱生钱,我几乎不费什么力,就看见我的金钱在以神奇的速度增长,简直像一窝小老鼠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几窝,几窝又变成了几十窝……随着房价的上涨,一套最小的房产也价值百万,我挣下的房产加资金算起来早已超过千万,我与阮玉荣成了富人,我们可以安享财富带来的尊荣。

    说来奇怪,我与阮玉荣虽然很努力——不止在工作上,也是在床上,阮玉荣却一直没有再怀上。这是我对我们的状态唯一不满意的地方。这种不满意渐渐影响到我的生活态度,我开始酗酒、抽烟、赌博,总之,什么刺激来什么。阮玉荣不说什么还好,她一说我更来气,变本加厉地做她不想让我做的事。

    谁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农家子弟竟然迷上了赌博,而且是到世界著名的葡京大赌场去赌。那葡京大赌场,远看好像一个鸟笼似的建筑,里面其实是一座豪华宾馆。赌场只是宾馆的娱乐项目,因为其太发达,整座建筑的功能便颠倒过来,来宾们因为赌博才住宾馆,而不是因为住宾馆附带赌博娱乐一把。宾馆的设计也很有讲究。房间很小,走廊很宽。房客们在房间里有一种压迫感,局促感,四面墙壁好像挤压着,要把人赶出房间来。而一走出房门,走廊却是宽大得很,是一般宾馆走廊宽度的两倍都不止。那种感觉好像是从小胡同里陡然走到大街上来一样。如此设计据说可以有效地避免房客待在房间里,沉湎于电视或床铺,不出来消费。

    我一个劲地不学好,终于跟阮玉荣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那是在我又一次去澳门赌场回来。记得那次我去豪赌,赢了,足足一百来万。我很得意地向她宣布这一战果,满以为她会为我开心,没准献上一个香吻什么的,就像我在赌场给女荷官派发喜钱,所得到的待遇那样。不料,阮玉荣非但没有一丝喜色,反而满脸的鄙夷不屑,甚至有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怒斥我,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没有接受教训。

    我一腔喜悦化作沮丧,问她,我究竟要接受什么教训?

    阮玉荣说,你上次1000万元去买矿山就是一场豪赌,让你输得倾家荡产,有家难回。你还不接受教训,又去赌,你今天赌赢了,你以为就是你的了?哪天你会输得更惨,输得认不得家。

    我说,你再咒我,我就揍你。

    阮玉荣说,其实,输赢我也不是那么在意,我就是看不得你对金钱的态度,你把自己的命交给金钱,你就别想安全啦。

    我说,人难道可以没有钱吗?俗话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有了钱并不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你连这个都不懂?

    阮玉荣说,我不是反对你挣钱,我是说……

    我抢白她,说什么说!老子赢了钱回来,你却让老子触霉头,天下没有像你这么霉的女人了。人家喂只鸡还下个蛋呢,老子养你不下崽,你让老子断子绝孙,还敢骂老子狗改不了吃屎。

    阮玉荣哭了,哭着说,我给你再生了儿子,你这个德性就能养得住他吗?

    我说,怎么不能!

    阮玉荣说,如果我不能为你生养,你就要把我休掉,是吗?

    我说,现在不敢说,到我40岁,我再没有儿子,就要考虑这么大一笔家产谁来继承的问题。那时说不定我就要找一个小的。

    阮玉荣说,你要儿子有什么用?就是为了钱?养儿就是为了继承钱?钱是你亲老子,钱是你亲儿子,那你直接抱着钱睡觉、搂着钱打滚好了。你还要我干什么,还要儿子干什么?

    我真是给她扯烦了,天下怎么有这么难缠的娘们,我跺脚大吼一声,够了!住嘴,什么也别说了。

    我这一跺脚,把阮玉荣彻底镇住了。她止住了抽噎,惊讶地盯我一眼,等我背过脸去,才又小声嘤嘤地哭泣,我听见她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要钱有什么用,要钱有什么用……

    这场争吵我以为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阮玉荣从此变得有些恍惚。我以为她病了,带她到医院去看病。医生问她哪儿不好,她只说心口痛,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我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宽慰她说,你别瞎想,我一时的气话,你莫要当真。她摇摇手,不肯说话。我问她你究竟想要怎样?她说,要还债了,我们在钢城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我借朋友的钱早在发财之初就还掉了,即使是合伙人,因为他说过要把股份转作债券,我在投资失败之后,把自己的住宅转到他的名下,后来又补偿了一大笔款子,也说得过去了。唯一还欠着的,是地下钱庄的那200万高利贷,莫非阮玉荣要我还的是这个债?

    我把心中的疑问提出来,阮玉荣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说,你忘了秦寿逼债是怎么欺负你的了?他把我们害得还不够惨吗?你怎么还想着还他的债呢?阮玉荣说,这个债不还,你我就是黑人,不敢回到钢城去,不敢公开我们的住址,甚至害怕人家打听我们的下落。我说,我们在这里快乐逍遥,还要回钢城去干吗?阮玉荣说,你又不是没有钱,你又不是还不起。还了债,我们就可以公开地回到钢城去,今后走到哪里都不用怕了。

    我说,你这么想回钢城干什么?那里有什么,是有你的亲人还是我的亲人?你这么想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

    阮玉荣说了一句令我浑身颤抖的话,她说,那里有你我的亲人!我们的孩子埋在了那里。

    我像一只飞翔的鸟儿中了枪一样!

    即使如此,我也绝不还那笔钱。我不打算回去,我的仇人却找我来了。事后我了解到,秦寿这几年日子很不好过,因为我的这笔200万资金无法收回,令他这个对这笔放贷负有“专务”之责的马仔备受大佬责骂,甚至体罚。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我在深圳,便驾着一辆破车从遥远的钢城赶来,疯狂地到处打探我的下落。

    有一天傍晚,我与阮玉荣正在街道上散步。她羞涩地告诉我,她已经有些日子身上不来了,不知是不是又怀上了。我高兴得抱起她来,在人行道上悠了一个圈子,恨不能马上就去做妊娠检查。这时,秦寿开着吉普车迎面驶来。我们的异常行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细一打量,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许还可以引用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一名逃犯。我的逃跑令他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他对我还用得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八个字,总之,他已经有点疯狂了,驾车毫不犹豫地冲上了人行道。

    我正快乐得昏了头,忽然看见一辆破车冲上了马路牙子,歪歪扭扭地撞了上来,我拉了阮玉荣一把,闪身跌进了路旁的花池子里,同时看见那辆车像头疯牛一样把阮玉荣撞出十几米开外。

    我跳起来,看见秦寿从停下的车子里钻出来,我们两人立即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群把我们层层包围了,交警赶来把我俩分开,以交通肇事罪把秦寿带走了。我抱着阮玉荣上了120救护车。阮玉荣浑身是血,已经意识模糊了。我一遍遍哭喊着她的名字,叫她要挺住,医生会救她的。送进抢救室之前,阮玉荣好像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对我露出一抹微笑,灰白的嘴唇喃喃着,我听出那意思是说,我不想死,我想给你生个女儿……

    阮玉荣被推出来时,脸上盖着白布。那一刹那,我人就呆掉了。我失神地望着缓缓经过的平推车,脑子一片空白,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理解力。

    钱啊钱,如果我听从阮玉荣的话,把钱还掉,这一切还会发生吗?她就好像有预感似的,提前向我发出了还债的请求,可是我却没有听从她的劝告。真像她反复念叨的那样,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啊?有什么用!

    阮玉荣死后,我回到了钢城,还掉了所有的债务。这时其实已经晚了,最宝贵的东西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是,我年轻时曾经爱好过文学。只有它能使我想起没有被金钱污染的日子,使我在金钱之外找寻到一点生活的意义和欢乐。也许吧?谁知道呢。

    看到这里,文俊的眼睛里冒出两粒珍珠般的泪花,强忍着没有让它们跌落下来。这时,她看见QQ聊天软件上谈绍前的头像亮了。谈绍前上线了。文俊抬起手腕,抱着绣花般的心思,在QQ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

    谈总,你想在文学世界找寻金钱之外的意义和欢乐,你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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