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作品集-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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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云迷漫,S市的春风依旧温柔的薰得人恹恹的,连骨头都酸软。陈太太的午觉已经挺过了,再睡又睡不着,偏生常来叉麻雀的二奶奶竟自几天缺席,于是她的沉闷的脑袋里忽然闪出个“到新世界去”来;虽则她老人家已上了四十五的年纪,又兼着劳心家务,对于这事是久已灰心了,然而每月还勉强去三两次的。

    惯伏于她监督之下的供职铁路局的侄儿阁森,那天正值夜班,午餐后,躺在床上本拟熟睡半天,无意中在丫头桂香口里探听出婶婶要出门的消息,一种不可遏抑的幻潮,乘机浸入他那把持不住的心城,他在床头辗转了一会又兴奋的跳下床,披着长袍马褂在室内徘徊,独自微笑,微笑后又转入沉思。

    他从婶婶下床时起,心萦纡在她的左右:默祝她,不必麻烦的对镜整理那稀疏斑白的云鬓;诅骂她用许多铅粉去填平鸡皮脸上的裂痕是徒劳无益的事;拣选时髦花纹的衣裙更是多此一举;要出门就放爽快点!钞票铜子装入皮匣子里就得,反正大权在握,还仔细的检查数目干吗?他正想得入神,“桂香,叫车去”的呼唤和一片下楼的脚步声暂时段落了他这一路的思潮。他甜津津的打开房门,注视桂香的走过,而且等着她叫车回来又从路门闪过后,才关了门,心弦又按着楼上的脚步声在振弹,推测婶婶在衣镜前打旋转,匆忙的东摸一下西扯一把的在检点室内的一切。婶婶下楼了,桂香在后跟着,一种恐惧逼来,他即刻正襟危坐,预备对付婶婶推门进来时的盘问。

    陈太太在阁森的门口走过,果然回头望了桂香一眼,转身来推阁森的门。

    “你没有到局里去啊!又是夜班吗,阁森?”她出乎意料的忽见阁森,脸上突现出不安的神色。

    “什么夜班,歇一会就要去的。”阁森一瞥婶婶那么艳丽的打扮,知道她有正事出门,不似三两点钟能回家的模样。他立即堆了一副正经的颜色,就这样回覆了。她没回话,直往前走,阁森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目送。她走出门,左脚刚踏着车板,对门屋檐下一位后生牵动了她的注意。

    她似在戎马仓皇之中,孤军陷入重围了,左冲右突的应战,眼光射了那后生一下,又回转来钉住站在门口的桂香骂:“紧贴在门口干吗?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赶快死进去,把桂圆汤加点水!等会儿烧焦了,看我晚边上回来讨你的狗命。”

    她瞧着桂香红了脸,低了头,转身进去,关了门,才把右脚移上车去,虽则挂念着侄儿尚未出门,放心不下,然而为着自身的享乐,终于暂时放弃监督他们的业务,坐着洋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桂香进来之后,一抬头,她的视线和站在房门口的阁森的视线相交了。他正用非常的神态看她,研究她的全体;富于表情的眉目,隐藏着无名的焦急。当她走近他时,他擦着手,涎着脸,象是自语的说:“老厌物也有出门的时候,我的天!二小姐在家吗,桂香?”

    “饭碗一丢就出门啦!”桂香漫不经意的回答,直上楼去,为了性命的关系,赶紧去加桂圆汤。“太太在家时,固然应该一股正经,若是不在啊,那是更当小心翼翼的!”她以为。

    阁森满想趁此良辰,用那么的姿态,那么动听而新奇的语句逗她,和她瞎缠,渐渐的入港,然后加以猛击。他以为起首这一开花弹中了要害,大功便成,谁知她头都不回的直上楼去,开花弹竟同落到泥泞里一般,泡影全无,他只得目光遥送,口空咽着唾沫,等她的倩影完全离别了他的眼帘,他才哑然的退入卧室。他那时忽然觉着自己的卧室分外的荒凉,有如郊外大战后的荒凉,在这荒凉愁惨的境地里,他发现自己这死尸,横陈在血迹模糊的硬土似的木床上,不堪的岑寂中,只有婶婶盘问的余音犹在耳中扫荡,霎时的冲动,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他一念到这半日消磨之难,婶婶出门的机会之难得与乎桂香之娇嫩可人,已息的火又在复燃,一双探海灯似的眼睛时时把守房门空处,生怕桂香又象轻烟般在门前飘逝;把守了许久,始闭了双目,“煎熬下去”和“不妨尝试一次”的念头在脑门激战,心的跳动和楼上的响声刻刻关联着,应和着,幻想愈是甜蜜,房门口一带愈是把守得紧。他摸摸头,头很发热;抚抚心,心在冲捣;下床彳亍了一会又在窗口探望,无疑的,婶婶无影无踪独自享乐去了;潜神默听,楼上渺无音息。许是她正同他一样,在萦思着自己,在需求而且烦恼着自己吧!

    “她早已到了明白人事的芳龄,那么玲珑活泼的心地,难道绝无方法使她领悟此中的玄妙?”“一次,只一次,谁能查出破绽来!”“她不能为着太太,就牺牲自己的青春,连一次都不肯吧!”“楼上楼下,只有她,只有我,唉,倒是一个机会啊!”“我是……她是……这还有问题?这还不能自如的操纵!”“桂香真蠢!太太,管她,她那么大的岁数儿还……反正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

    阁森想明白了,坚决了自己的心,走出房门,堂堂皇皇的径上楼去,不知怎样,脚刚踏着楼梯,又缩回来,沮丧的退回卧室,等第二次努力的稳定了那意念,排除了一切的羞怯,才放胆穿云插雾似的跑到婶婶的门口。他如到了禁地,摹拜神庙,恭恭敬敬的站着不动,婶婶戒严时的况味,重温一回,他打了个寒噤,几乎又要退下楼了,幸而桂香望了他一眼,还算是给了他一个响应,才将他留住。

    站在房门口有什么用,桂香除了一望之外,仍然蹲在楼板上照料桂圆汤。慢慢进行吧,楼下偏有些轻微的响动,冥冥中似有人在侦察,到处隐伏着婶婶,二妹时时可以回家的危机,他愤极,几乎要将性命拚了,奋然的走进去,在桂香身上跨过,腿故意在她身上磨了一下。她不自安的瞧着他。

    “要什么,阁少爷?”

    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不能冒失,阁森只得这么着:“我要……我要……喂,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新世界。”

    “二小姐呢?”

    “不知道。”

    “那末,家里只有我们俩啦!”

    “……”桂香没回话,苦笑了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红了脸,又笑了,又低了头,哼,她明白了。明白了怎么办?动手……说不定这时会闯进了谁。放弃了吧!

    如果她真肯……我不……那就他妈的枉费了一场心血,逃跑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后就不必什么啦!可是……可是……”

    阁森想来想去,瞻前顾后,痴呆着,心慌了而且发颤,发颤的结果,仍然迸出无意识的循环的语句。

    “太太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桂香?”

    桂香两目晶明透亮的望他,完全明白他正需要自己。

    阳光照在壁上的太太的照像上,反射入她的眼帘,她忸怩了,畏缩了,渐渐的要遁逃。这严重的形势逼着阁森先开了脚步下了楼。他悻悻的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蒙着被睡了,在被里他恨婶婶,恨桂香,恨自己,恨世间的一切。

    他想就此屏除杂念熟睡一阵,可是越睡越醒,越醒越想,越想越不能自治了,渐渐的探出头来,床边的小凳上的《武则天》,《红楼梦》,《东周列国志》等的小说,都在有兴致的地方照着摺页揭开,摊在枕边浏览,总和这些有趣的材料和自己的幻想,精细的印证。他俯着身体颤动,渐渐抱着被了,抱了一阵,觉着不能得到安慰,忽又将被推开,不顾一切的叫喊:“桂香,桂香,桂香。”

    “来啦,来啦,就来啦……什么事,阁少爷?”桂香一路应着下楼,走进阁森的卧室。

    “给我打洗脚水。”

    “少爷不是下午要到局里去吗?是时候了,还洗什么脚!”

    “局里去!那是骗太太的。今天是夜班,嘿……嘿……嘿……夜班。”

    阁森高兴了,吆五喝六的支使桂香,异样的微笑浮在脸上,想借此堂皇的支使掩饰自己的丑态。他已变更战略了。他的工作务在这纷纭的支使中入手。他的目的,务在和她接近的机会极多时达到。如果仍旧失败,就痛痛快快的使她奔波一顿辛苦一顿也值得,就这样报复她,泄了自己一肚子的闷气也值得。

    水,打来了。擦脚布等,预备了。阁森坐在床沿,两脚一伸,触着桂香的膝,“给我脱袜子。”袜子在桂香战栗惊惶中脱了。“给我洗,”他的脚在桂香羞惭时洗净了,但这于他没有丝毫的裨益。他将桂香的手拉开,自己擦了一阵,但是更无味了,又将她的手仍然拉回来,终于叫她洗完功。又叫她收拾房间,预备茶烟,这样那样,在冗杂的使唤中,他很用了些功夫,使着她的脸上渐渐表现出和他同样的焦急,各人的心坎中爆发了同样的火花。

    “整理好了吗?我要睡了,把房门向里面锁好,你再出去。”

    “向里面锁好我再出去!那不是仍然没有落锁吗?”她说着,羞答答的笑了。

    “你别管,锁好了,要开要开,我为的是怕风。”

    门,真的锁了。

    “来,给我盖被,我有些怕冷。你不怕冷吗?”阁森笔直的躺着,真的冷得发颤。

    “我不怕冷,”桂香答着,跪在床沿,给他盖被。

    “外边就这样行了,里边再给我按紧一点。”

    桂香俯着身子去按里边的被,冷不防被里两支异军突起,她被包围。奇怪,那时阁森一点都不觉着冷,被推开在一边。

    五点钟后,陈太太由新世界尽兴而归,在楼上的卧室吸烟。阁森穿着长袍马褂由大门外走进来,上了楼,照例的在婶婶的房门口站了一站,手里还握着灰呢帽。

    “你刚由局里回来啊,阁森?”

    “哼,刚由局里回来,军事紧急,晚上还得去。”

    (原载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晨报副镌》)

    怂恿

    一

    端阳节前半个月的一晚,裕丰的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在店里对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说:下仓坡东边政屏家有对肉猪,每只有百三十来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阳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销得多,十六七只猪怕还不肯。”禧宝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账台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奋勇后,两只小花片接连飞进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买来;把价钱讲好,留在那儿多喂几天更好,这里猪楼太小,雅难寻猪菜。”郁益安闲的说,忽然想起旧事,又懒洋洋的关照着:“你去了第一要过细些,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

    他屋里的牛七是顶无聊的家伙,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离不了一个理,不违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宝满不在乎。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幺,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禧宝洋腔海白惯了,生意经他知道点巧妙,是非场里可没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爷;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顶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挂过“举人”匾;尤其雪河为人刚直,发起脾气来,连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骂的。有一年牛七冲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丰放鞭爆赔礼,雪河叫细人子把鞭爆踏灭,跳起脚,拍桌子骂:“枚五爷,你书由屁眼里读进去的啊?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吗?好不粪涨!”枚五老倌给侄孙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出门投族人,要开祠堂门整顿家规,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还是由牛七亲自送礼赔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过多年洋学堂的书,县里是跑茅厕一样,见官从来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说上几句话,可使县太爷拍戒方,吓得对方的绅士先生体面人跪得出汗,他还怕谁!这在溪镇的妇孺都知道,背地称他雪豹子。牛七只蛮在乡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扑灯火!裕丰有这样的声势,禧宝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宝换了件白褂,赤脚上加了一双袜,扣在裤腰带上的牛骨头烟盒子也取下装一满盒条丝烟,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着洋伞,出门邀旁大到下仓坡买猪去。

    下仓坡是述芳政屏两兄弟的产业。他俚(他们)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儿。牛七是他俚的从堂兄弟,本有承受的优先权,但他那几年事事不顺手,于是述芳将下仓坡的西边,连屋带田卖了一半给裕丰,现在归原拔经理着。卖祖产,就是卖祖宗,这在溪镇人认为是奇耻。牛七瞧着述芳兄弟许多人拖拖踏踏挤在下仓坡东边住着,对东边的祖产真有丧了老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真不好办!蛮好的祖产,轻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当年骅四公创业如何的艰难苦楚,到了你们手里,就风吹落叶样凋零下来,再空两年,怕连东边也靠不住。将来我看你迁都迁到哪里去?”牛七这样说,述芳雅不愿将一口闷气从屁眼里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张,在卖给裕丰的一邱田的那一头耕种起来,原拔质问所得的回答是:“妈妈的,我耕我的田,碍着谁的祖坟啊?”裕丰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骂牛七。因为原拔自从搬到下仓坡,家里常常闹鬼,黑夜里有石子飞进窗,裕丰就闹贼,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闻,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蛮不讲理,到许起七日七夜的朝天忏,说裕丰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长贡老爹知道什么葫芦装什么药,牛同豹子会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来和,哼,白忙了几天,贡老爹缩了颈根,其余没面子的白菜鬼谁来管这闲事!于是雪河在县里告了一状。述芳没料到要见官,逃了。雪河又一禀帖,加了述芳个“恃势凌人,畏亏逃审”的大罪,在县署请动了四差八票下了乡,寻到盂兰会上,将述芳抓了去。祸是牛七闯出来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联合劣绅,上堂抗辩。雪河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县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随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场官司,牛七掉了“贡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赦出来后,就一病登了鬼籍。这是牛七一世不会忘记的,而禧宝却忘记了,即令禧宝不忘记,但是裕丰这样的胜利,恐怕更使他没有“牛七”在眼里,况且他是跟政屏买猪,这关牛七的鸟事?

    二

    买猪,禧宝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过他。譬如人家一注牛头对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间没得不服服贴贴成功的。好比一楼猪,他只在楼边吼几声,挥几鞭,那些货就从他那猪腰子眼睛里刻定了身价: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颈根的油头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货喂过隔夜粮,又磅过斤两,雅逃不过他的神谋圣算。他人和气倒还在次,惟一他那嘴啊,随便放句什么屁,都象麻辣子鸡样塞在人家口里,又厉害,又讨人欢喜。平常倒是跟政屏还讲得来。他一进政屏的门,就搬出他那生意场中的口白:“嘿,政二哥,发财发财。一向不见啦,两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这晌如何不到店里来?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里正熬酒呢,你来,我准为四两堆花的东。”禧宝嬉皮笑脸的说,伸出四个指头在政屏前打了个照面。

    “有酒呷,好的!明后天许来秤肉。”政屏很欢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么宝楼?我看看去。”禧宝说着,政屏领他进去看猪。

    “卖吧,这对货?”禧宝在楼边吼几声,拍几下,试探着问。

    “节边子来了,卖是要卖的,但是有好多人来看过,都是价钱讲不好,吴桂和出了五十块,中费归他出,我没答应,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卖意,顺势吹了几口牛皮。

    “政二哥真厉害,这对货四十块卖得掉算气运,你还想五十五六,做梦喽!”禧宝用先声夺人的语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压。

    “五十六末,雅要看什么货啊!”旁大凑着说,“到火房里来谈吧?”于是三人走进火房。

    牛七的野猫脚是常在政屏家走动的。他自从跟豹子交过手,掉了“贡士”后,他到政屏家,最爱走后门;那里有茂林修竹,是僻静的地方。这天,他走进政屏的后门,听见火房里有禧宝的声音,他怔了一怔,点点头,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窥听。“禧宝之来是什么坏勾当,政屏不经他的同意,擅自跟这坏蹄子干什么!”他急切要探出个实在。

    他由窗纸破处瞧见政屏在桌上拐着水烟袋,取了插在炉边的火筷,箝着火炭,又将火筷夹入拿烟袋的手指缝里,腾出右手来擦一擦烟袋嘴,才伸出指头到烟筒里去掏烟。烟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于是牛七的头避开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烟。”这是禧宝的声音,这声音又将牛七的头引回来。禧宝双手接着政屏的烟筒和火筷,取下裤腰带上的烟盒,上了烟,引火抽着。政屏睁眼凝视空中缭绕的烟,有时还钉住地上的烟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脸,眉毛皱着,似乎有谁欠了他的钱不还的神情,“若是政屏还暗中呼吸禧宝那腐尸喷出来的臭烟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顶。可恨二娘子还泡了茶一杯杯分递,禧宝配接她的茶吗?”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里在咒骂。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宝的条丝烟来了。条丝烟,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宝贝。他生怕辜负黄生生的烟,抽出半年难洗一次的烟斗,用小棍子通了几通,将周围凝结的黑黄色胶汁往自己的赤脚上一揩,随即装烟抽着,一口长气,连两颔都吸进去半寸深,烟如进了坛,没一点糟蹋的,过足了瘾才递给旁大。“禧宝的和气,堆花,条丝烟”

    连连的在他的心里打转,楼里的那对货,无形中已轻轻的减了价,如果禧宝诚心买的话。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脑里,却是“政屏那一世没吸过丝烟的丑态”。“禧宝那鬼脸,那刁滑,那可恶的语调,总而言之,处处讨嫌得要死”。“裕丰那么兴盛,他妈的禧宝还孝顺他,猪卖给他真得十倍的价钱才行。”

    “这对货是真的要卖吗?如果真的要卖,那我真不敢向你开口。政二哥,我买,你总让点,再开个实在价吧!”禧宝正式开口了。

    “怎么不卖!你不是别人,让是要让一点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个算盘,在算盘的横木上扒了一颗子,又在横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个“二”,交把旁大,一面将口里含着的“不到这里不成”吐出来,旁大看了,递给禧宝。

    “什么,政二哥雅真是……,还是这个价钱,那有什么讲头,就是过秤,雅跟价钱差得太远啦。那只大的连毛不过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宝说着,掉转头。正伸长脖子在窥听的牛七的头,于是猛然的又缩了。

    “两边都吃点亏吧!”旁大擅自在算盘上扒了一个“四”,一个“二”,给禧宝看,禧宝接连说了几个“这不行”,可是算盘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唣了半天,才在算盘上扒了个“四”,扒了个“八”,几个“再少就吹了”连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盘同时又到了禧宝的跟前。这样的来回三四次,结果是禧宝袖子一勒,坐了个骑马装,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气,用劲的说:

    “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政二哥,你是三两块钱不在乎,我出价雅实在不算少。一句话,买卖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块——钱。你愿意,我俚就空几天来赶猪,不愿意,我俚就对不起,在府上打扰太久——啦——”禧宝本没讲完,眼钉着政屏,站起来,口仍然张着探形势,等回话。旁大雅起身,装出要走的神气。形势很严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为难的苦笑着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你们真厉害!”

    “好啦,好啦,话就讲到这里止,政二哥,过几天来赶猪就是。恭喜恭喜,两边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两边作揖,政屏起身预备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紧牙关,一溜烟的早两步走了。

    五天后,禧宝到政屏家赶猪,政屏不在家,关照了二娘子说过几天送猪钱来,随即将猪赶走,又空两天,那猪肉已装进了人们的肚皮。

    三

    为着这事,一天,牛七起了个绝早,跑到政屏家,在猪楼边张望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早,七哥?”政屏有点惊异。

    “不为什么。……你喂的猪卖啦?”

    “呃,禧宝买去了。”

    “啊,禧宝买去啦!多少钱?”

    “四十五块钱。”

    “啊,四十五?只卖四十五啊!钱付清了吗?不卖把张三,不卖把李四,单单卖把禧宝!禧宝的钱好些?……你卖把范泰和何如?他会少给你的钱?”

    “禧宝同旁大来,讲了半天,不好意思不卖把他,我愿是不大愿意。赶猪的那天我雅没在家,听说猪赶去不久就杀了,钱是一个还没到手。”政屏为积威之所怯,见牛七问得奇怪,敷衍着说。

    “既然你不愿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猪赶去杀了呢?钱还一个都没有到手,有这样强梁!当初你如何跟他讲的?”牛七假意的盘问。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后来雅没说不肯。旁大就两边拱手道喜,说空几天来赶猪,随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戏唱啦!这件事你硬可以讲没答应他俚。

    人不在家,胆敢把猪赶去杀了就是,把你当什么东西!事情没得这样痛快!生米煮成熟饭啦!政屏,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难为他一下,硬要活猪还原,随他是多少钱不要答应。政屏,这是个顶好的岔子!我看裕丰有好厉害,娘卖ㄅㄧ的!”

    “看着,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阳快了,现在还不到手钱……七哥,裕丰不裕丰,猪是禧宝买去的,如何好奈何裕丰!况且从前吃过裕丰一回亏,现在何必……”

    “裕丰怎么样,禧宝怎么样,禧宝买就是裕丰买,你当禧宝是好东西,他专会钻裕丰的狗洞,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请他结结实实上老子一回当。娘卖ㄅㄧ的!从前的事,不必讲得,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于今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政屏,你不听雅随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来问我啦,”牛七跟政屏赌气,“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饭谷,少不得拿钱到牛七家去籴,政屏那敢开罪他!

    “不是这样讲,七哥,我单怕是脚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绊倒山脚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还有个不好的?”

    “那么,这样,政屏,我是无论什么事,没得不卫护你的。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你硬说从前没答应卖猪给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猪还原。没得活猪还原,跟他拚了。隔壁原拔伢子同裕丰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里去。”牛七刚断的替政屏出了个好主意,又睁着眼睛凑近政屏的耳边。“原拔伢子不到这边来的吧?”政屏答声“不来的,从来不来的”,于是牛七放胆的解释那主意的内容:“政屏,‘要活猪还原’,这不过是一句话,‘要二娘子去死’,雅不过是小题大作,装装样子。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闹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你们即刻在外头喊‘寻人’,并且警告原拔;事情是为他俚起的,他俚当然会寻人。人既然在他家里,他自然要负责。你屋里有我作主,你就赶快把信二娘子的娘家蒋家村,叫几十个打手上他俚的门,只要一声喊,就够把原拔、裕丰吓倒的。将来人是好生生的,就敲点钱算了。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办!”牛七说到这里,顿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政屏,裕丰有的是田庄屋宇,哼哼,叫他俚领教领教我七爹的厉害!”牛七抿着嘴,保持着盛气,腿上又绊了一下。“雪河伢子在省里,三五天之内,料雅没得谁敢跟我作对。”牛七依然是抿着嘴,板起脸,牛眼睛睁得酒杯一样大,在室内横扫;政屏只有“是”的应声。只是这主意决定了以后,二娘子关着房门痛哭了一场。

    四

    “嘿,政二哥,老等你来拿钱,牌子真大,一定要人送上门!”禧宝一进门就搬出他那油滑的老调。政屏装做没看见,低了头,板起面孔,预备发作,半天才心一横的答:“什么话,我并没答应卖猪把你,请你仍然赶回来。”

    “猪早就杀了,今天送钱来。你要仍然赶回来,你到那些人的肚子里要去。”

    “啊,杀啦?不同我商量好就赶去杀啦?不行,我要活猪还原。”

    “要活猪还原?有的是,政二哥,这晌买进来不少啦,嘿嘿嘿,你要那一只就那一只,加倍赔你的钱雅行。”禧宝仍然嬉皮笑脸的跟他缠。

    “放你娘的屁,你跟你爷老子弄幌子,狗入的,没得活猪还原没得好收场。放仔细些,我告你。”政屏鼓着勇气说完几句破脸的话,几步冲到妻子房里不见面。

    “哎呀,政二哥动气啦!这何必呢?无缘无故的,这何必呢?”禧宝朝着墙壁说,事情僵了,只得退出来跟原拔商量。原拔走出来想大公无私的来调和,在大厅上见了政屏,正待开口,突如其来的给政屏臭骂一顿。原拔回了几句,政屏就纵步跳上前,一手拐住他的辫,一手撩着他的阴。禧宝那张空嘴没用场啦,站在旁边只发颤。文绉绉的原拔无可奈何的嚷出几声“救命”。幸而他的崽甫松来得快,甫松是开豁了两下子的,三两个笨汉不会拢他的身。他只在政屏的太阳穴上轻轻的一按,政屏全身软了,甫松又一掌刷去,政屏一鹞子翻身倒在天井里。二娘子听了信,赶来帮忙,给原拔家的长工盛大汉一把搂住,正合其式,她那肉包子似的乳峰,贴胸的粘在老盛的怀里。她那又肥又嫩的水豆腐一般的身体,还给这久旷的鳏夫上了一把暗劲儿。原拔这边人占了优胜,即刻退进房,关上门让政屏在厅上一跳八丈高的骂,让他的堂客蓬头散发,哭哭咧咧,直朝窗木上砸脑床,额上竟自挂着鲜红的彩。

    牛七编的剧,第一出刚闭幕,第二出拿手的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始了。常人的口白,“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二娘子虽是响屁都不敢放的贤德女子,标致堂客,本来犯不上做一对死猪的殉殡,但是这幕剧的花旦只有她一个,为着要圆牛七和她丈夫的台,而且可趁此机会以公济私的出出被搂抱的气,她不出马,还有谁告奋勇!因此,在原拔家正午餐时,她援进他家的窗。她单单溜进老盛的房里,在床湾里上了吊。

    五

    牛七自从替政屏决定了大政方针后,天天只等禧宝送猪钱来,这天,政屏喘吁吁的走进来,他知道是喜信到了。

    “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政屏,禧宝来了吗?”牛七奔上前问。

    “来了,来了,我跟原拔打了一架,二娘子已经上了吊。”政屏急促的凄然的说,几乎要流泪。

    “那么,这样……我俚就去,四哥,我俚一同去吧!

    二娘子的娘家报了信吗?”牛七三脚两步的奔着,一壁问。

    “去是去了,但是这件事情如何好收场呢,唉!”政屏依旧是很凄然。

    “有什么收不了场,这样好的岔子,难道还给别人占了上风去!政屏,你真是多心!”牛七有点不咸服,但是事情闹大了,如果二娘子果然有差错,说不定惹起雪河豹子的威,他不能全不顾虑,于是他凑近四爷问:“四哥,你看要如何才稳当,这件事?”

    “我看,这件事我俚只能暗中出主意,出头闹是要靠政屏和二娘子的娘家的。还是等蒋家村来了人再说吧!不过这苦肉计,我是不大赞成,如果二娘子有个什么,就是裕丰倾了家,政屏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你……”四爷镇静的低声的说,责备牛七,眼睛防备着政屏,怕他听见。

    牛七皱眉无语。不久,到了下仓坡的竹山,走进了政屏的后门,在蒋家村没来人以前,一切都照牛七原来的计划。

    “二娘子不见啦,寻人啊!”“啊呀,二娘子好好的,为什么不见啦!”“如果有什么不吉利,和原拔家脱不了枷绊,事情是由他家里起的。”政屏家人来来往往将这套成语送到原拔家人的耳边,原拔家人喷出口里的饭,丢下筷子,纷做一团去寻人。盛大汉是顶关心的,走到卧室取围腰布,预备去寻找;忽然他狂奔出来,“不得了,吓死人,吊在我的床架上啦。”

    “快点,快点,把她解下来摊在床上。”原拔镇静的发号令,于是大家拥进去,七手八脚把二娘子抬到盛大汉的床上。二娘子的身段颇柔软,脸上依然有几分美丽的桃花色。原拔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探探,点了一点头,“嗯,不碍事,不过暂时晕去了。”他想,即刻派人到裕丰取高丽参,西洋参,闻鼻散,顺便要老弟郁益着人找堂侄日年来。原拔娘子用湿手巾将二娘子脸上的凝血揩去,又摸摸她的身体。“身上还有热气,救总有救的。高丽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这真是天大的祸,唉!二娘子,你平常对我俚雅蛮好的啊!为什么心一横,命都不要啊?”她几乎掉下泪来。擦凝血,是受了原拔的指使,因为那凝血很可助牛七、政屏的威,虽则是二娘子自己流的。

    政屏过来瞧了一瞧,冲进冲出的很气愤,口里嚷着:

    “遭人命,还了得!”他的带着胜利的威武,很使原拔家的孩子们有些恐惧,因为孩子们雅有看过“遭人命”的。

    裕丰在溪镇可算是众望所归的人家,四环姐为人很慈蔼,最爱周济穷苦人,治家又严肃,儿子原拔、郁益又能安分守己,满崽中过举,在外面很挣气,雪河又爱急公好义;家里无论什么事,有的是帮忙的,虽则说人们爱钻狗洞,雅不能说绝无感恩图报的。乱干一百几的小通州得了信,雅赶到下仓坡。他在二娘子的身上摸了一摸,说好救,不过要赶快。他没进过乡立的小学,当然不知道科学的人工呼吸法,但他主张通通气,那通气的方法是:一面吹屁眼,一面吮嘴唇,这是他发明的。淹得半死的螃蟹坳的毛牙子就照他这法子治好的。原拔虽明知不必通气,但他是最谨慎的,又不便辜负小通州的热心,就让他去包治。

    这办法决定了后,原拔的家眷躲开了,二娘子的阴魂回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堆了变幻的彩云。不久小通州拿了吹火筒来,关了房门。

    “死在你的床上啦,你不能只在旁边看。我在这头吹,你在那头吮,这算便宜了你,何如?”小通州笑对盛大汉说。

    盛大汉只是笑,小通州找不到帮手,迟疑着,对于手里的吹火筒没法办交代,对于吹女人的屁眼免不了有点含羞;一直等盛大汉口里唱出一声“好的”,这才回复了高兴。本来二娘子虽是乡村的姑子,然而白胖带嫩的小胚子,很有点曲线美,礼教森严的溪镇谁敢对她问什么鼎,虽然这是严重的时候,他俚仍是观望着。最后是小通州先告奋勇,吹火筒在地上一蹬的说:“老盛,这是要救命,管不了那些,动手吧,来!”

    盛大汉走拢来,他俩颤着手去解二娘子的裤子,窗外面的孩子们鬼鬼祟祟的徘徊着,发出嗤嗤的笑声。那援着窗户想偷看的,冷不防挨了甫森的“耳巴子”,哇哇的哭。

    真个,二娘子死了,不知道羞耻,即令没死,想顾羞耻,要奋勇的爬起来,但是这人命案可就功亏一篑了。恐怕这两个莽汉有进一步的举动,为着要贯彻牛七和她丈夫的主张,她雅只有忍着点吧。小通州素来是帮裕丰的,平常雅遭过牛七的铁蹄,二娘子并不在乎通气,他非不知道,但这是借题发挥的好机会,对于桀傲不驯的家伙,只有用通气的方法去治疗。他的吹火筒已经瞄准了,嘻嘻哈哈的送着气,吹了几口又喷了几口唾沫。盛大汉却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樱桃口上用尽平生的气力来吸吮。如果吸不转气来,他愿意自己也断了气的。那时二娘子的全身震战得很厉害,痉挛般在抽引,那种味况,恐是她前生所梦想不到的,在牛七、政屏心里,怕雅是梦想不到的。通气,通了十多分钟,盛大汉还想通着,又通了几分钟,盛大汉开起玩笑来:“小通州,我吹着,你吸着,不一样吗?”小通州骂了一声“放屁”,即刻他找了一皮鸡毛在二娘子的鼻前试了一试,鸡毛前后摇动着,这可证明大功已告成,无须再通了,于是他俚才收手,一切恢复了原状。原拔家人得了这喜信,视若无事的笑着,又聚在二娘子身边。

    “原拔爹,人是很稳当的,没事着急得,你府上每年闹鬼,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来包治,我预定了这笔买卖。哈哈哈!”小通州当众表功,原拔又笑又气。

    六

    牛七在政屏家干着急。二娘子虽是上了吊,而政屏一个人闹不起劲,所听到的只有“二娘子脸上通红的,鼻孔里有气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气”的消息,也微有所闻,不过不曾证实,他真气得热血倒流,在室内彳亍个不住,直到两点钟后,才见到四五个穿长衫马褂的和两个戴大眼镜杖着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倌,带着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汉浩浩荡荡的拥进下仓坡的大门。牛七的精神奋发起来,春风满面的接待那些蒋家村的绅士,并且请他俚号令带来的那些汉子,四散在原拔家。他跟他俚画蛇添足的谈了一阵,把担负这次事变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

    “二娘子自从上了政屏的门,两年啦,周围邻舍,没一个不讲她贤慧。政屏对她,重话都没讲过。本来喽,她自己这样在行,谁敢讲她半个‘坏’字。这回为啦受了裕丰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谁不瞧得气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种,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只是讲到来龙去脉,人总是蒋府上的人。”牛七眼睛周围巡视探形势,“诸位老爷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发了大驾,那末,政屏吃了亏,雅就不是蒋府上各位老爷的光彩。诸位老爷看对不对。”牛七眼睁着仍在巡视,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绅士的“是,是,是”,于是他胆壮了,即刻吩咐着政屏:

    “政屏,你关照蒋府上的人一声,只管放威武些,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丰。硬要在这回把他家里洗成流水坑,想什么就要什么,不好生办出来,就把原拔家毁啦!再讲,这是人命案。”牛七越说越声音大,“闹出了祸,诸位老爹跟我七爷担当就是。我七爷不信邪,就是碰得恶老虫雅要咬它一口。”他一手斫空气的喊,捏着拳头拍胸脯,头向侧面一摆,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政屏应着,带啦白胡子老倌们到原拔家去查看个实在。

    预备来大显身手的这群莽汉,本闷得发晕,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于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来,杯盘碗筷,响声杂作,同时还有许多人叫嚣着助兴:“把谷仓打开。”

    “把大门取下来当柴烧。”“把家里的祖坟掘了,妈的。”

    “……”真是天都闹转了。

    但天崩地裂的声音,骤给一位来客镇住了。那来客在人丛里挤进去,这群纠纠的汉子竟先让出一条路来,痴痴的站着看。那来客的魁梧,红脸盘,服装的完美,到处显出“了不得”。他虽是戴着眼镜,但似乎不大看见下仓坡有这许多英雄在耀武,只低着头,谁都不理,一直冲到原拔的卧室。原拔家人互相传语,脸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吓散了的灵魂又归回了。“这不是裕丰的豹子,就是举人,总而言之,至少是裕丰请来的大好老。”蒋家村的人这样猜着,没得从前那样放肆了。

    牛七听说原拔家来了一位红脸汉,知道是日年,他当着许多人臭骂:

    “哼,他来了怎么样,日年,我还不清楚,裕丰隔房的穷孙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当众丢过丑。全屋都是跛脚瞎眼的,娘偷和尚还说不定,读了这些年载的书,还是个桐油罐,破夜壶,猫屁不通的红漆臭马桶!这没出息的杂种,我料他跳起脚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结结实实的排他一顿。”牛七跳起来咒,口里的唾沫飞上了政屏的脸。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蒋家村的绅士开谈判,其余的挤在后面,集中视线,注意日年的议论。政屏知道形势不对,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顿的话,竟无从入手。

    日年起首对蒋家村的绅士们道歉,借他俚的力量镇住可怕的暴动,随又质问他俚带那么多人来的用意,语意中带有“趁火打劫”的讽刺,又请禧宝、政屏等当事人将事实辩明,那时旁大进省去了,由禧宝、政屏据实报告,辩正。日年再逐项简洁中肯的解释:什么“买卖手续不清的责任”喽,“禧宝、原拔、裕丰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于可笑”喽,“二娘子自杀嫁祸的无聊”喽,这许多富于理性的事实,竟封住了那些绅士们的嘴。他俚无从抗辩,悄然的先后散去了。然而坐镇东边的牛七却坚持着,大概裕丰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场。

    二娘子躺在床上有呼吸,有热度,脸上红艳艳的,只是口眼紧关着。原拔家人寸步不离的谨防着。胆小的原拔娘子那时雅安闲的说她那老鸡婆孵鸡蛋的要事,孩子们聚在一块抛石子,小通州时时“可怜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惨啦!”假哭着凑趣,有时也来几句“死得够了吧?”的俏皮话。真个,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几时,大有任其自然之势。二娘子脸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她死了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饿和尿胀!

    这样的情景,谁敢闹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静下去,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谁肯陪着他丧气,蒋家村的不消说,牛七的四爷,雅只顾他自己干净,走了,只剩得牛七在东边屋里对政屏发脾气:

    “你们真无用,以后看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岔子不?蒋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饭桶,来了这么好几十条,没得一条中用的,半天啦,没闹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气死人,气死人!”牛七拍着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阵,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话你是不肯听的,事情闹到收不了场,你雅不能怪我,时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牛七前行了几步又站住。“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钱,人不要抬回来,听见吗?

    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跟五婶婶商量商量就是。”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气,送他出了门。

    政屏的五婶婶跟牛七有意见,因为她怜惜二娘子活受罪,才出头来调和。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钱,放鞭爆赔礼,原拔不答应。五婶婶是专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横的牛七雅蛮怕她的。她对原拔说:

    “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尽留在你这里,于你有什么好处。可以抹糊就抹糊点吧!这件事就是政屏没道理,你是读书明理的大量人。家里又富足,就可怜他这一趟辛苦,雅可怜二娘子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邻居的和好。实在和不了,雅不关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会饿死,承认出五十串钱,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坚持,于是猪钱和赔款点交清楚,爆竹一响,二娘子依然笔直的死着被抬回了家。

    七

    第二天晚边,原拔在屋后的竹山散闷忽然发觉四五丈远的政屏家的后门口走出个穿长衫的蛮汉来。

    “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政屏送他出门,很难为情的忙鞠着躬说。

    “这有什么讲头,都是自家人。”那蛮汉头都不点的仍带责备的神气答,他忽然瞧见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冲,即刻,他那伟大的肉胚,在暮色朦胧的竹山黯处消逝了。

    二娘子呢,可怜,她自从死过这一次,没得谁见过她一次。真个,她是被活埋了。但是,雅奇怪,空几天,玩青苗龙的玩到下仓坡,谁都出来瞧热闹,政屏也出来了,只是他的房门虚掩着,门湾里有一堆黑影,迎龙的鞭爆就从那儿放出来,惹起许多人打哈哈。

    八

    热闹的端节过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丰闲坐,那时郁益、禧宝都在店。

    “哙,我说,宝先生,前回下仓坡那对货味儿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问。

    禧宝没回话,涨红了脸,眼向郁益一睃,转背朝着旁大,把舌头吐出来两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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