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晚上九点钟时,培培吃了粥才睡。这时夫人闻声,端了粥来,抱起培培。培培在母亲怀里吃粥,小嘴一开一闭,舌头顶着唇边,像只小鲫鱼的嘴。镜梅君看得有趣,无名火又熄灭了,时时在他的脸上拨几下,在屁股上敲几下,表示对孩子的一点爱。粥里的糖似乎不够,培培无意多吃,口含着粥歌唱,有时喷出来,头几摇几摆,污了自己的脸,污了衣服,夫人不过“嗯,宝宝,用心吃!”
的催着,羹匙高高的举起来等,可是镜梅君又恼起来啦,他觉着那是“养不教父之过”,不忍坐视的将培培夺过来,挟着他的头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点怕,痴痴的瞧着镜梅君那睁大的眼和皱着的眉,将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镜梅君将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饱了,就忘记一切,攀着床的栏杆跳跃着站起来,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儿撑着下巴颚开开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乐充满宇宙的尖脆的叫声在小喉里婉转,镜梅君的威严的仪表又暂时放弃了,搂起他在怀里紧紧的,吻遍了他的头颈,只少将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虽则感着这是一种处罚的不舒畅,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镜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报酬似的命令着:“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声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从,只是张着口预备镜梅君来亲吻似的。颇久的抱着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鸡鸡翘起来不辨方向的偏往镜梅君的身上淋,这是培培一时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的扰乱,而在镜梅君的脑中演绎起来,那可断定培培一生的行为与成就,于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齿从兜腮胡子里露出来:“东西,你看,你看,迟不撒,早不撒,偏在这时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骂着,手不拘轻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惊愕的瞧着他,即刻扁着嘴,头向着他妈哭。但这怎么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更加严厉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
培培,年纪十个月大的男孩,美观的轮廓,为着营养不足而瘦损,黯黄的脸,表现出血液里隐藏着遗传下来的毒质,容颜虽不丰润,倒还天真伶俐。他常为着饿,屁股脏,坐倦了就“嗯——嗳——”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觉醒才得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妈非常可怜他。
“他懂什么,你没轻没重的打他?你索兴打死他啦!
也没看见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着培培在怀里,才敢竖着眉毛向着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个臭死!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本懒于再打,但语气里却不肯收敛那无上的威严。
“讨厌!?你不高兴时,他就讨厌;你高兴时,他就好玩,他是给你开玩笑的吗?”
“不是啊!他撒湿我的衣服,还不讨厌,还不该打!”
“干吗要给你打,我养的?”
“不怕丑!”
夫妻俩常为孩子吵,但不曾决裂过,其原因是镜梅君担负家庭间大半经济的责任,他常觉自己是负重拉车的牛马,想借故吵着好脱离羁绊,好自个儿在外面任情享乐,幸而他的夫人会见风转舵,每每很审慎的闹到适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终维系着,镜梅君也就暂时容忍下去。
那时,他觉着过于胜利,静默了一会,又觉着夫人的责备不为无理,同时便心平气和的感到有一种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发表出来似的,因为文明人的智识和态度不能落后于妇女们,见笑于妇女们的。于是他用半忏悔半怀疑的语气说:
“不知怎样,我心里不快乐时,就爱在孩子身上出气;其实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满足他的欲求的工具,爱吵爱闹是他天赋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实的,我也想细心观察他,领导他,用新颖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顺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发展,但我不知如何,一听见他哭,或看见他撒屎撒尿撒了满地,就不高兴!”
“是呀,你就爱这样,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缘故,明天上医院去看看吧,老是吵着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顿,已归罪于肝火,一切便照旧安静。培培瞌睡来了,他妈将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睡了,镜梅君也一个人占一头,睡了。
不管天气闷热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凄惨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虫在大人的身上吮吸点血液,他们不觉着痛痒,即令觉着了,身体一转,手一拍,那蓬饱的小生物,可就放弃了它们的分外之财,陈尸在大的肉体之下;但它们遇着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饱了还雍容儒雅的踱着,叫它们的伙伴来。培培不敢奈何它们,只知道哭,在床上滚,给全床以重大的扰乱,而镜梅君之陶冶他,处理他,也就莫过于这时来得妥当,公道,严肃而最合新颖的教育原理!
五尺宽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镜梅君爱两脚摊开成个太字形的躺着,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弯一角的秽气无由发挥,而疲劳也无由恢复似的。那时培培睡得很安静,连镜梅君的闲毛都没冒犯过,镜梅君得恬静的躺着,于是悠然神往的忆起白天的事,众流所归的脑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来。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当时,他如中了香槟票的头彩一般,忙将自己手里的“中风”“白板”对倒的四番牌摊开,战栗恐惧的心得到无穷的快慰,可是正等着收钱进来,对门也将一支“白板”晾出来,自己的“四番”给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庄,捞本的机会错过了,一元一张的五张钞票进了别人的袋,于是他血液沸腾的愤懑的睁着眼睛瞧着对门。他回忆到这里,不觉怒气磅礴的。这时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条蚯蚓样在他的脚边蠕动了,“嗯——嗳——”的声浪破静寂而传入他的耳膜,愤懑的情绪里搀入了厌恶,于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么扰乱,于是,“蚯蚓”“对门”随着那支“白板”漂漂荡荡的在脑海里渺茫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漾动着的满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轻的寡妇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时时溜着他,柔嫩的手趁着机会爱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应该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蚁行前进着,到腋下,到胸膛,由两峰之间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着身体想寻求满足,在没得到满足时,那怕半颗灰尘侮辱了他,也足够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说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脚边有扰乱的行为。
那时,夫人被挤在一边倒是静静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来,左翻右滚,在床角俨然是个小霸王,但这是小丑跳梁,在镜梅君的领域里是不作兴的。起首,镜梅君忍着性子,临崖勒马似的收住脚力,只将培培轻轻的踹开,诚虔的约束起自己那纷乱的心,将出了轨的火车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挟,挟上正轨,然后照旧前进着;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无忌惮的滚,他可就加力的踹着,开始烦起来啦:“讨厌的东西,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的说,连忙唱着睡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
“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地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
“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来啦,鬼来啦,来了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这样安不了生,就只想压住我不说话,我早有了这付心肠!就有了你要怎么样?这小畜生……”镜梅君手指着培培,一条小蚯蚓,“你瞧,一个月总得花八九块钱的代乳粉,吃得饱饱的还要闹,屎尿撒得满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还不够!”
“唉,那家没有孩子,那个孩子不这样,像他还是顶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干什么?”
“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当初不该……”这时培培又在镜梅君的脚边滚,他不由得使劲的踹着说,“喏,你瞧,这家伙还在我脚边讨厌,他好像爱在人家肝火盛的时候故意来呕人,九点吃的粥,滚到现在……”说着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两把,又继续的嚷,“你寻死吗,老是滚来滚去的。”培培不但不静止,反而“哇”的哭起来,镜梅君的肝火的势焰也随着冲到了极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我花钱受罪,我为的什么,我杀了你,可恶的小杂种!”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数,巴掌一记一记的在培培的脸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着,渐渐心痛起来了:
“唉,他连苍蝇站在脸上都得哭一阵,蚊子臭虫想咬他还找他不着呢,这末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这样粗重的手脚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过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这些!谁讨厌,我就得解决谁!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会瞎着眼睛去爱孩子,宠得他将来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会吃醋争风,吃喝打扮,有的是闲工夫去寻缝眼跟丈夫吵嘴。你当然不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还是收起你的那张嘴巴强。”镜梅君压服了夫人,便专心来对付培培:“这杂种,他什么地方值得爱?像这打不怕的畜生,将来准是冥顽的强盗,我说的错不错,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得赶早收拾他,你瞧,他还往我这边滚!”镜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恶有彰明的证据,颤着手指给夫人看,顺势将那只手纷纷的打培培。“轻轻的打你几下就送了你的终吗?你这该杀的,我就杀了你也并不过分啊!”
培培只是拚命的哭,夫人闷着一肚子的气,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制不住母亲对孩子的慈悲,终于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给镜梅君的拦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谁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会哭,会滚!我知道他是要借着吵闹为消遣,为娱乐;我也要借着打人消遣消遣看,娱乐娱乐看。”镜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着培培骂:“你这世间罕有的小畜生,你强硬得过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滚,你索兴哭个痛快,滚个痛快吧!妈妈的,我没有你算什么,我怕乳粉没人吃,我怕一人安静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气愤,认真的动起武来了,打得培培的脸上屁股上鲜红的,热热的,哇一声,隔了半天又哇一声。夫人坐在旁边没办法,狠心的溜下床,躲开了。她不忍目睹这凄惨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邻室的马桶盖上,两手撑着无力的头,有一声没一声的自怨着:
“唉,为什么要养下孩子来,我?——培培,你错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吗?——这种日子我怎么能过得去,像今晚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头,耗子会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这种断续的凄楚的语音,在镜梅君的拍打声中,在培培的嚎叫声中,隐约的随着夜的延续而微细,而寂然。
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阵哭一阵之后,他竟自翻身爬起来,身体左右转动,睁开泪眼望着,希冀他妈来救援,但他妈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面的只有镜梅君那幅阎罗似的凶脸,在惨淡的灯光之下愈显得吓人,黯灰的斗室中,除泰然的时钟“踢踏”
的警告着夜是很深了而外,只有他这绝望的孤儿坐以待毙的枯对着夜叉,周围似是一片渺茫的黄沙千里的戈壁,耳鼻所接触的似是怒嚎的杀气与腥风。于是,人世的残酷与生命的凄凉好像也会一齐汇上他那小小的心灵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声不很圆熟的,平常很难听到的“姆妈”来,抬头望了一下又伏着哭,等再抬头看他妈来了不的时候,眼前别无所有,只镜梅君的手高高的临在他的额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将眼睛死死的钉住那只手,又向旁边闪烁着,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动的孩子,不能遁逃,只得将万种的哀愁与生平未曾经历过的恐惧,一齐堆上小小的眉头,终于屈服的将哭声吞咽下去。微细的抽噎着;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的泪流和发源于蓬蓬的细长的头发里的热汗汇合成一条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贼亮贼亮的灯光的返照,他像是个小小的僵尸,又像是个悲哀之神,痉挛似的小腿在席上无意义的伸缩,抖战的小手平平的举起,深深的表现出他的孤苦与还待提抱的怯弱来。
人穷了喊天,病倒了喊妈,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妈”算得什么,然而在这时的镜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针一针的刺着一样。他蓦然觉着刚才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用这种武力施之于婴儿,也像不是一个英雄的事业,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论相去太远,于是他的勇气销沉了,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妈生的。爹虽活着,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强的度着残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给迢迢万里的河山阻隔着,连见一面也难。许多兄弟中,他独为爹所重视,他虽则对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过着愁苦日子,毫无怨言,至今还满身负着他读书时所欠的巨债;岂仅无怨言,还逢人饰词遮掩儿子的薄情,免避乡人的物议,说:“这衣服是镜梅寄回的。这玳瑁边眼镜值三四十元,也是镜梅寄回的。”妈呢,辛苦的日子过足了,两手一撒,长眠在泥土里,连音容都不能记忆。她曾在危险的麻豆症中将他救起,从屎尿堆里将他抚养大,而他在外面连半个小钱都没寄给她缝补缝补破旧的衣服,逢年过节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闾念子的凄愁,于今感恩图报,可还来得及?爹妈从来不曾以他对付培培的手段对付他过,将来培培对他又应怎样?培培的将来虽不能说,或许也如他对爹妈一样,应遭天谴,但他对于仅十个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妈对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况这末小的培培还吃不住这种苦啊!反复的推敲,他的眼泪几乎潮涌上来,立即将培培抱起,轻轻的拍着在室内踱着,凶残的硬块似已溶解于慈祥的浓液中了,但偶然听见一声啼哭时,他觉着又是一种扰乱来了,那又是一种该处罚的忤逆行为,慈祥的脸子骤然变了,不肯轻易放弃的威严又罩下来,口里又是:“还哭啊,还哭啊,我打你!”的威吓着。
他好像不这样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分似的。
培培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的低声抽噎,经过许久也就打起瞌盹来了。夫人悲哀得够了,也就上床睡了,于是镜梅君将培培放在夫人的身边,自己也尽兴的躺着,随着肝火的余烬,悠悠的入梦,更深夜静,只有培培在梦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个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脸上乱擂了一阵,头左右摇几下,打了一个呵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张开了。他静静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渐渐的,小腿儿伸了几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又天真烂漫的跟窗外的小鸟儿一样,婉转他的歌喉,散播着乐音如快乐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惧与创伤便全然忘却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满着欢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个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兴的逗着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轻轻的抓着他的腰胁,有时抱着他狂吻。培培发出婴儿的尖脆的笑声,非常好听!
最后醒的是镜梅君。他是给大门外的粪车声惊醒的,他当那是天雷。那雷是从昨宵那满堆着乌云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张着眼睛向窗边一闪,射入他的眼帘的不是闪电,却是灿烂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惭的痕迹,于是他怯生的将眼门重行关了,用耳朵去探听;培培的笑声,夫人的打趣声,一阵一阵传送进来,室内盈溢着母子自由自在的在乐着的欢忭。镜梅君觉着那又是故意呕他享受不到那种天伦之乐,心中起了些恼愤,但同时又反衬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恶,情绪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涡里,不好意思抬头望夫人,更难为情看那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长此怯羞下去,于是念头一转,重要的感觉却又是:犯不上对属于自己统治之下的妻儿作过分的丑态;犯不上在妇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点来。他只得大胆的将眼门开了,故意大模大样的咳嗽着,抬头唾出一泡浓痰,望了培培几眼,又嘻皮笑脸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脸的!”夫人斜着眼,竖着眉头,啐了他一口。
培培听了奇怪的喊声,旋转头来向镜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认识了那是谁,便脸色灰败的急往他妈的怀里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载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铎杂志》九卷一期)第1 章劫
张妈将两个月工资寄回家后,个把月还没接到丈夫的回信,虽在冗忙时,她心里总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挂在危崖上摇晃,又像乌云托着她在渺无边际的空虚中漂流;为着几个钱,恩爱的夫妻就同散了伙被转买到千十万家,连信都不能常收到,本来,寒苦人家有几个人识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这么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快的,每逢前后门“劈拍劈拍”的响,心里就起了共鸣:“说不定他来了,他说今年春上准到上海来玩玩的。不然,便是邮差送信来,许多信中有这么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软软的,很脏,中间有一条红签或是用粗纸当封套,上面有淡墨写的歪斜的字。”于是她的脚步就快了,像鸡婆弹土似的忙,把门开了。门外倘是客人,她就问明了找谁,心冷了半截的把话回复了,果真是邮差送信来,她就如发了洋财一般的抢着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认明,看有没有封套上有红签的,有,她就脚不停轮的奔上楼推推亭子间的门,问:“何先生,请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绍兴寄来的?——这封是不是?”她还拣了一封合于自己所推想的,俨然就能断定只有绍兴有那么的信封,何先生瞧着她那焦急的样子,偏要接着信看了又看,越耽误时候越有意义似的将那个“不——是”悠悠的唱出来,等她灰心的拿着信要交给太太去,他却又叫她回来说:“仿佛有一封是的样,我还没看清呢!”当真,她又奔回将信给他看,他馋涎欲滴的瞧着她笑迷迷,慎重其事的,“哼,真没有绍兴寄来的!”这样说了,她才决心的走去,她只要得着真实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这样跑来跑去是怎么回事,她的脑海里有时不过有个这样的影子:
“何先生很柔和,不像东家和太太那么的爱对她板起严峻的脸子,自己不识字,太太也不识字,没有他,看家书,写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红签的,经何先生证明是绍兴寄来的,她将它贴身的藏着,很高兴,洗衣,泡水,无论做什么平常不愿意做的事,这时脸上总是露着桃红的笑靥,不过“他该平安吧?孩子乖吧?
婆婆健旺吧?”这些思潮在脑中一回旋,眉毛便皱起,容颜又是愁戚的,信虽则收到了,里面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这还没证实,她想请何先生替她看看信,只是几个月以来才接到这价值万金的家书,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缓缓的知道,乐得自己空幻的快乐一阵,倘是信息好,这一丝的安慰在纷忙冗杂中也就不容易领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闲逸时再请何先生读给她听,顺便请他写封回信。这样回来的一推敲,主意就决定了,她还是埋头低脑做她的事,赶快料理她的事务,预备腾出充分的时间来专办这件事,便中,信纸信封也买好了,回信中应说些什么,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后,东家和太太上了电影院,家里没有谁,她想这时候了,就喜滋滋的推开亭子间的门。
“何先生今晚不出门吗?”
“没一定,有什么事?”
“想请何先生看看信。”
“好啊,因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门吧!”
她笑着就进了房,转过背,伸手在衬衣里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给何先生。何先生就拆开来看,她虽不识字,也伏在桌上,忧喜的容颜时时在脸上变幻,眼睛却注视何先生的脸,希望在他的神情里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坏,何先生看了信,脸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摇摇摆摆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面部的愁云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里探出了,然而还是急切的问:
“我家里该没有什么吗?上个月寄回十块钱信上不知说了没?”
“没有什么,钱也收到了,只是……”何先生痴痴的瞧着她笑,俨然信里有笑的材料。
“只是什么?请你念给我听吧,谢谢你!”她的心里有些恍惚,担心着家里出了什么丑事似的。
“念是自然念给你听,可是念出来你可不要难为情噢。”他笑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你靠拢来点,我轻轻的念给你听吧?”他两手抱着自己的身子两边摇摆,摆得很入神。
“别装腔,请你爽爽气气的念吧,谢谢你!”她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些难为情,只是“靠拢来点”,却不肯照办。
“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点不满意的念:
“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并大洋拾元,我非常欢喜。
汝近来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总要保养身体,钱要用时尽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数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后回家住了半个月,银儿也乖,前几天他受了感冒,晚上发热,口里只是喊姆妈,现在已经好了。我呢,近来精神有些不济。”这些不关紧要的话,一气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着她,探探气色,她的脸上忽然灰白了,“银儿才五岁半,这末小的孩子就离了娘,婆婆老态龙钟的还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劳那有工夫管,冷热屎尿,有谁照应他,这些还事小,他又没有伴,门前的那口塘,水光闪闪的,设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里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话接上:“饭也吃不下,做事是无精打采的,走进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梦,每每梦见你,梦到那些事情上去。两年多的日子都是这样凄凄怆怆的过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吓吓的干笑着。
她的灰白的脸忽又血红了,眼眶里泪珠莹莹的。她发现何先生注视她,她用手遮了脸,转过身子去。
“还有要紧的话,——怎么着!站拢来点啊!”
“唉,谢谢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随意造些话在里面,谁晓得。”她羞羞的回转头来说,精神又渐渐的舒畅了,快慰了。
“真的,句句是真的,我还骗你吗?你素来对我很好的,我还骗你吗?”
“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骗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读了几句书,家信也要请人写,请人看的,你晓得又是请了个什么化孙子写了这些鬼话啦!唉,真作孽!”
“是呀,写信就要找我们这样老实人写,这作兴是谁跟他开玩笑也说不定,我是照着信上念的。只是你已经出门这样久,他就难道真不想你吗?”他瞧着她融融的笑:
“那个男人不想堂客,那个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头低下去,避一避灯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还有要紧的话”也就没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动了一动,却启却又停住,沉思了一阵说:“何先生,真的不出门吗?如果不出门,那就还要麻烦你一下。”
“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门也行,你不是别人,什么事我都肯替你尽心的。”何先生谄媚了两句,又启示她说:
“太太又不在家,说不定一二点钟才回来,趁着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
“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开,趁着今晚就请你写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一次的麻烦你,真是折磨人!”她实实在在的抱歉,虽则自己平常也替他打水,买东西,究竟写信看信是比什么都难的。
“啊——就是写回信呵,我以为有什么好事情麻烦我,好吧;你就站在我面前说,我一句一句替你写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许,就像喜鹊一样的要飞下楼去取信纸。
“不必下楼了,你是取信纸吗?我这里有,早就替你预备好了的。”
“信纸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这怎么要得!”她一壁说,一壁走回来,倚着桌子边站着。“请何先生这样写,就说我身体好,事情末,也不很忙,只是没有什么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想念家里,不知为什么老是几个月不寄信来。”她响了一响嗓子,又再往下说,许多的话就赛跑似的纷乱着,一齐拥到口门来:“婆婆末,唉……”
说到婆婆就有无穷的慨喟要向何先生申诉似的:“那末大的岁数,不知还常常发气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点,这样要管,那样要管,一张碎米嘴整天烦个不住,我要出门末,也不是纯然为着家里穷,实在也是受不住叽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头像塞了什么,“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只有这个女儿胎,几多看的重罗!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礼吗?二妹是跟婆婆一气的!在家里的时候,指鸡骂狗,受她的气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礼,她们不生气吗?讲起来,我在外面赚钱,赚洋钱,唉,一天忙到晚,伤风头痛,还敢躺在床上吗?”
她越扯越远,费了一番思索才找着了头绪:“呵,请你添上一句,说我要寄点衣料给毛毛做点什么,有便头就寄回来,说起来,也算是舅姆胎!就是这几件事。呵,还请添一句,问问婆婆的安,二妹两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末,在这里身子好……”
“慢点,慢点,我闹不清,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信上开头总要有个称呼才行啊。这又不是咱们俩在说话!”
“自然是写把他的。”她羞羞的一笑。
“他是谁,我是谁,你是谁,他,他他,嘿;嘿,嘿。”
“他叫邹士林啦,什么‘你是谁’,‘我是谁’的!”
“你平常就称他邹士林的吗?这样还算恭敬吗?真是!
还是称他哥哥吧,他称过你妹妹的。你对哥哥就没有一句没有说的吗?”何先生笑迷迷的,目光灼灼的就像射进她的心窝的薄膜,她的眼光就避到窗外,对面亭子间里也是一男一女在作什么,她渐渐的露出苦脑的样子,夫妻之乐在脑里一闪烁,就像做了亏心事,当了官说不出口供。
“怎么,你对哥哥就说不出一句体贴的温存的话吗?
他不是精神不济吗?不是也在想你吗?不是……”何先生耸一耸肩,皱一皱眉眼,偏着头,鹰钩鼻子也动了一动,一双贼眼死死的钉着她,她是二十五六的,久旷之后的妇人。
“好啦,好啦,你就替我添上一句:要他自己也好好保养保养身体就是没别的话了。”她苦笑着说,掉转头,不敢正视何先生。
“替人家写信就得把人家心里的话写出来,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我含糊的替你写着就是。
”
何先生拿起笔就写,重要的事,几句就包括了,他就自出心裁的写些动情的句子,预备念给她听。只是几笔写完了,就没有什么戏唱了,怪乏味的,“可是在写信上耽误时候太多也就是徒劳的事。”这样一思量,终于笔如游龙的,一会就写完了。“好,完了,嘻,嘻,嘻!”他笔一搁,眼睛就射着她,射着她的眉,眼,两峰凸凸的胸部,腰,而且幻想着腰以下的一切。
“笑什么,笑里藏刀,我不相信你写的,你得念给我听,你别欺我光眼瞎,看你那神气就看得出,你别瞒我。”
她带笑的说。
“自然念给你听啦,你站拢来一点,高声的念,像什么,这是私信。”何先生伸手将她那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像黏了面糊似的一拉,她已神驰到家园,丈夫为她想病了,她该对丈夫安慰几句,她就像站在丈夫的床沿,被他一拉似的,站在何先生的身边。她听到:“哥哥,你的信,收到了。近日婆婆安否?二妹和小儿乖否?银儿吵事不!甚念!妹想送二妹一点衣料,给小儿做衣服,有便即当寄回家,妹在外自知保养,请莫悬念。自己身体要紧。”她就像在跟丈夫对话,相距咫尺似的,“哥哥,请晚上不要胡思乱想啊,像我,难道不时常思想你吗?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一场空,这不是无益之事吗?哥哥呀……”何先生有神有韵的念,一壁笑着偷偷的瞅着她,她的确又落到凄愁的海里了,她顿觉自己还自在他乡,对着别的男子的面孔,这些情话虽是自己心里所要说的千万分之一,然而这是别的人替她说出的,这不是说给丈夫听,是何先生说给她自己听,凄切,羞惭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着,眼泪几乎流下来了。但她的眼泪不愿对着何先生流,她强作笑颜说:“你们当先生的就没有一个好人,请你写封信呢就爱鬼扯腿的乱写,唉,我要是认识几个字,自己能够动笔,真是一世也不愿求你们的。”她狠狠的啐了何先生一口,但她那春情骀岩的神景,徒然使何先生加倍的醉迷!
“真是,费力不讨好,我贪图个什么,这样体贴的替你写信?”何先生拿着写好了的信,紧紧的握着,咬紧牙齿装出要扯去的形势。
“好啦,好人做到底,我说得玩的,请你将信给我吧,谢谢你!”她恳求的说。
“是啦,这就是话了!”何先生笑着说,一壁将封套照着原信上载的住址写了,昂起头来沉着的咕噜着:“你将什么谢我啊,口口声声‘谢谢你谢谢你?”
“啊——啊——我替你洗衣服,干干净净的洗。”
“不行,洗衣服我还是给钱你,而且多给。”
“替你扫地拖地板,擦桌椅。”
“更不行,这我自己能动手,不必劳你的驾。”
“那末,怎样谢你呢?——买两盒香烟送给你。”
“见鬼啦,我少的是香烟吗?有的是大联珠!”
“那末,我谢你什么,你说出来啊!”
“不要你花钱去买,也不要你向别处去寻求,你自己身上有的,现在就带在身边呢,我要的是那东西,你猜。”
“我身边没有末,你指给我看,你所要的。”她毫不思索的说。但她为何先生的奸诈的丑态所提醒,胸部就一起一伏的,神经紧张起来,怯羞与苦闷笼罩在她的脸上,室内惨淡的夜色四合着,她融合在里面化作一片朦胧,她头晕耳热的,眼睛痴呆的瞧着何先生,身子不由得慑缩的往后退,何先生强盗般的窜起来,“我要的是这个!”他抢着用手撩她的衣服说,纵步跳上前,“扎,扎”的把房门锁了,“碰,碰”的将窗户关了。
“我不,我不,我不……”
“嘻嘻嘻,嘿嘿嘿!”
软弱的挣扎的声音渐渐的微细,亭子间的灯光突然灭了……一九二七,双十节,于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幻洲》半月刊二卷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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