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广场”上的树不时落下片片树叶在脚下。公路上仍是车和人匆忙奔去的繁闹。秋收到处是人忙碌的身影，掰棉花的人是被白花花的金银诱惑着；掰苞谷的人汗流浃背的辛苦着；割谷子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庄稼人忙在八月，只有做生意的人忙着腊月，也只有我这样的人闲得心安理得。而男人比任何人都忙，他一个人割了谷子，去捡棉花，再去掰苞谷，一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拉回庄稼，孤孤单单的回家就想倒地睡。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接电话转过身就有了一阵惊喜，顿时精神焕发。我却万念俱灰。
男人的电话打的眉飞色舞。
我冲着他憨笑，一种嫉妒和关心。
他关了电话指着我说：“你说你咋就不死呢？”他恨得手攥成一个拳头，他转过身好像在抹眼泪。
我忽然跑出去，躲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哭。我想到了死，一个很恐惧的事，母亲死了，父亲还活着，后来父亲也自杀了，这样的悲剧让我一人承受。我人不如鬼的一棵弱苗延续着父母的生命，承受着命中注定的一切。我也预备着某一个日子黄泉路上去寻找他们。
男人出来找我，我蹲在角落里看得一清二楚，我手捂住嘴哭。男人终于发现我时，流露出些许怜爱。我心被融化了，放声大哭。
“你在外面咋了？你真想死啊，”他拽着我进屋。
我的手被他拽得生疼，我说：“大哥，你放了我行吧？我妈正在找我。”
男人怔了一下，脸抽畜着有了痛苦。很快这种反应就消失了。他说：“你真想死，等我死了你再死。”他丢下我去抱柴做饭。
院子里堆满了如山的苞谷，我开始撕苞谷叶，这是我唯一能替男人打个帮手的理由。这个理由让我幻想着过去的甜蜜，难舍男人的好，如果男人能接受我……可是男人不给这个机会。那么，我失踪了，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失踪时，男人也许正吃饭，也许他疲劳了，也许他正撕苞谷叶。总之他没有找我回家。
秋的落叶厚厚的堆在地面，我看到父母的坟墓连在一起，一个圆，却两个坟帽。我扑上去，泪如泉涌在雨水的季节。抛开过去，复燃着希望的同时，失去的仍是被抛弃的绝望。我哭，剥开心茧，露出孤零零的心瓣载着浮叶将漂向何方？
天裂开一条光亮，我睁开眼仿佛是另一世界，叔儿和婶儿坐在我身边，看着吊在墙上的白色药液输入我体内。我头痛得扯着太阳穴的神经一起痛。
婶儿见我醒来说：“娃呀，你可醒了。”
“我这是咋啦？”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婶儿背过脸哭。叔儿摁着我，不让我动。
一周后，我出院了，回到了婶儿的家。我已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婶儿从外面进来，携带一阵冷风。她身后跟着一个人，看上去和父亲年龄不错上下。叔儿提着个手提包，大概是那人的。他们都没有在意我的存在，他们东南西北的扯着庄稼收成的好坏。
“能咋个好？”婶儿在叹息。“河坡的地肥上多了庄稼卧脚。不上肥吧它又不长。”
“哦，原来这样。”那人说。他们的话一直在粮食和富裕之间。尔后他们把话转入到精神方面，他们会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我猜着那人是个心理医生，悲愤和哀怨再次让我抽泣着，仅为自己。
“娃呀，你又咋啦？没人说你。”婶儿惊慌失措。
说不说，我心里清楚。
叔儿指着那人对我说：“娃呀，这是城里的徐伯。专程来看你。”
“看我？”我在明白不过的事。
徐伯很认真的观察着我的一言一行，像个考古学家鉴定一件古董那样专注。他问了一些平常不过的事后，就单刀直入地捅入我心脏问：“你觉得你父母的死于你有关吗？”
我愣了，不知道他问的缘故是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是我致命的要害。我一直不敢面对这问题，尚若不是我，也许父母还健在。
徐伯又问一遍：“你怎不回答我的问题？”
“啊，你说啥子？你让我说咋回答你？我不知道……妈呀……”我没哭，但气若游丝。
徐伯无奈的摇摇头。
我突然愤怒道：“你让我说啥子？咋说。”我哭了。
徐伯愣了愣，看了看我，走出门外和叔儿婶儿说话，然后徐伯走了。走的时候，狗跑上去咬着他的裤腿。
婶儿进屋时，只见白眼球，不见黑眼珠。
住医院的时候，婶儿向我透露为我看病花了千把块钱，我答应她病好了还他们。可我拿什么还他们？问题是哪儿是我的去处？仅有的那点信念在我做出决策的时候，竟然也有放开璀璨如花朵的明亮，充满春天的希望。男人的那一段话我记得，他不需要我，但他也不抛弃我。这合乎逻辑吗？
一场梦，生时的朦胧，去时的醒。
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当我停留在“家”门口时，狗迎上来用嘴舔着我的裤腿。鸡跳着从我身边走开。我终于感觉自己如一片树叶落下来。堂屋的门敞开着，屋内有人说话，高一声。低一声，有与家人拉家常的亲切。
我感觉不出什么，但我已进退无路。
男人出来，手里端着装垃圾的器具，里面有柴木灰和揉成疙瘩的纸团。他的目光与我相撞时，竟惊慌的后退一步，刹时他的额头有了汗，嚅动的嘴张了合，合了又张，我成了外星人。
我毫不介意地说：“我回来了。”
男人镇定了一下，把垃圾朝地上一摔，发出“砰”的声响。屋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咋啦？”
男人两手一摊，蹲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苦着脸，好好的日子要翻过了。
“进屋来，抱儿子。我出去一下。”女人的声音。接着是孩子的哭声。
我傻了。
那女人抱着孩子出来，我看到那孩子有半岁大。我噎着泪站在院子里，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乞讨者。天空下，我一下子渺小得如一只蚂蚁，随时有被人踩死的可能。那女人的脸很快青了，本来是一个很美的人儿。她眼盯着男人，男人的双手叉在怀里。又放下在胸前。举手无措的焦虑。
门前有人在靠拢，新鲜的事儿是热锅里蹦出的冷豆儿——炸开了花。
我该怎么办？
人越聚越多。狗越叫越凶。听人们的言意归于我的错，我成了过街的老鼠。
女人——男人的前妻无言的愤怒，孩子无缘无故地哭就是她发泄的结果。她认为我的一切应该是她的。她对人们说她现在什么都有了。
我问了一句：“结婚证你有吗？”
人们哗然。不只是我说的话，更多的是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男人推开众人朝我走来，伸出手分明想打我，不知为什么手举起来又放下。人们窃窃私语，说什么？我没在意听。男人肯定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又拽着我的胳膊说：“你走。”
我愣在那儿，还没反应出男人的用意，是演戏给人看？
男人又吼一句：“你给我滚。”
我终于恍然大悟，泪涌出来喃喃地说：“你干么要我走，要走我也得拿了离婚证再走。”我的话显然在理儿，所以，人们雅雀无声。今天我的举止让人们非常吃惊。我猛烈地咳了一声，嗓子有破裂的疼痛，吐了一口鲜红的血在地上。
邻居那老光棍儿的妈拄着拐棍走来说：“他们不要你了，我儿子要。”
我气得朝老太太吐了一口，仍是鲜红的血。
男人手一挥要打架似的对那老太太说：“你给我滚，这没你的事儿”。声音低沉。
老太太识相，走了。
我朝狗窝里走去，看看我的窝儿。狗窝儿原封不动的搁在那儿。我走出来，思想里发生了我从没有的波动，活到这份上，赖在这……我仰起头带着几分从未有的风采，身后有人说：“原来她不疯啊。”
“咋说呢——”人们不可思议的嘀咕。
我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狗窝儿。昔日的我，现在的我，区别的本质是神智的清醒和形象的问题，我要他们重新认识。于是，我再从狗窝儿里出来时，人们的眼睛猛的一亮。我换上了从没有穿过的黑蓝色的紧身西装，我将头发简单的挽起来用发卡卡住，二寸半的高跟皮鞋穿在脚上。啊，人们张大了嘴。
我走去，身前是否坎坷无路？身后却是看着我的人们。我异常的平静，我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我选择了我的尊严。曾因迷失而被人羞辱过。可眼前茫茫无际的天地，我该往哪儿走？
我踩着黄昏将至的霞光，步履沉重地敲击地面发出无规律的节奏。忽然，我看到男人的哥们儿顺子和他的媳妇正望着我，眼中诧异着光芒，哥们儿情缘，今生我会记住他。我又想起婶儿，我答应还他们的钱，可是……。我蹲在地上哭，尽管我知道哭是没用的，但除了哭别无选择。我一直哭，直到有一个什么东西撞到了我，我才挣扎着抬起头。男人站在我面前，眼睛虚浮而红肿。他伸出手想拉我，我拒绝了。我双手拄地慢慢站起来，离他很近，能闻到他呼吸的气息。我近乎有了冲动想依偎在他怀里，享受一种温暖，但我还是放弃了。
“你为啥子要这样？”男人泣咽着，强忍着悲痛。
“啥子这样？”我仰头反问。
男人也有想抓住我的冲动，我后退着。他的问，我的反问，其实都没有了意义。我想明白他和他的前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从我们结婚就开始了。”
“从我们新婚之夜，你们就开始了？”我问。
男人点点头说，那时他拒绝了。
“你为啥子要和她在一起？”我想知道。
男人激动了，眼含一汪清水的向我讲述婚姻是不能随意改变和选择的。就如老人们说的那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说：“你后悔和你前妻在一起了？”
男人一脸的苦相，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不想再打听什么，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的恨我？
他说：“其实，一开始我真的把你当宝贝，我可以为你做所有，我可以把你当着孩子一样疼爱。我是个男人，我也有累的时候，总是拿你和她相比。你的缺点正好是她的优点，她的优点大于你的优点，所以——”
我现在才明白我所犯下的错误，我咎由自取。那么，我问他如果没有那女人的出现，他能抛弃我吗？
男人无语。
我也无话可说，他因为缺少母爱，而需要母亲一样的女人和他过日子。我因为父母婚姻关系的微妙，而决定了我婚姻的失败。
“你以后有啥困难，我会帮你。”男人说。
我很想说让他帮我还了婶儿的钱，我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他的这句话已划清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还是问了一句：“你真的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吗？”
他无言。
我愤愤地追问：“到底有没有？”
“没有。”他回答的很简洁。
我的泪再次夺眶而出，原有的失望，现在成了绝望。
他又说：“有。”声音很低。
我应该知道尊严——一旦醒悟到尊严的存在，那么，就没什么可犹豫和惋惜的。其实，我早就该跳出这个圈儿，死死耗着，伤不起啊！
黄昏临至，落山的晚霞很美，一道残阳分散了我所感觉的凄凉，我抬头望天有鸟儿涙叫，我低头俯地，凄凉的画面也总是一道不失尽意的风景。擦干眼泪往前走，我不知道往哪儿走？哪儿才是我要去的地方？尽管我彷徨，但我还是要走。走去，身上有了汗，才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
树上的落叶飘下来，黄昏时至有了归处。而我……我想起一首歌儿：“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我却唱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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