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遗产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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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约翰先生走后,就开始下起了暴风雪。第二天又下了一天,到了黄昏,道路几乎不通了。我关了窗,整了整火,点了根蜡烛,取来《玛米昂》,在炉边开始读起来。

    突然,我听见一声响动,我拉开门闩,圣·约翰先生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斗篷,像冰川一样雪白。我有些惊慌,“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出了什么事吗?”“没有,瞧把你吓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脱下斗篷挂在门上。随后他走近火炉,他一面在火焰上烘着手,一面说:“说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有一堆积雪都到了我腰部。”“可是你干嘛要来呢?”我忍不住说。“这么问客人是不大礼貌的。不过既然你问了,我还是回答你吧,我只是想同你聊一会儿,从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动不安,像是一个听了半截故事的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接着听下去。”他坐了下来。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举动,担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响。

    然而他还算比较冷静和镇定。我等着他会说一些至少我能够理解的话,但他用手托着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消瘦,顿时,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怜悯之情:“但愿黛安娜或玛丽回来跟你一起住,你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太糟糕了,你又不会照顾自己。”

    “一点也没有,”他说,“我会照顾自己的,我很好,你看见我什么地方不好啦?”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表明我的关切,在他看来是多余的,我闭上了嘴。他睡眼朦胧地看着闪烁的炉火,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我立刻问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阵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吹来,他有些恼火地说没有。我想他不愿谈,我还是不打扰他吧。

    于是,我继续读起《玛米昂》来。不久,他开始动弹了,他拿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来,默默地看着,又把它折起来,放回原处,再次陷入沉思。在这种情景下,我想要看书也看不进去,我想要同他谈谈。

    “最近接到过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自从一周前我给你看的那封信后,再没有收到过。”“你的安排没有什么变动吧?该不会让你提前离开英国吧?”“恐怕不会。如果这样的话就太好了,但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谈话毫无进展,于是我把话题转到学校和学生上了。

    在谈话停顿的空隙,时钟敲了8下。钟声把他惊醒了,他站直身子转向我,让我到火炉那边去。我有些纳闷,但还是过去了。“半小时之前,”他接着说,“我说急于想听一个故事的另一半。后来想了一下,还是让我来叙述好一点。这个故事在你看来,恐怕有点陈腐,但从另一张嘴里吐出来,常常又会获得某种新鲜感。不管陈腐也好,新鲜也好,反正很短。”

    “20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与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相爱了。她不听她所有朋友的劝告,嫁给了他,结果婚礼一结束他们就同她断绝了关系。两年未到,这一对夫妇便双双去世,他们留下一个女儿,她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母亲的一位有钱亲戚家,被孩子的舅妈,一位盖茨黑德的里德太太收养着。”

    “你吓了一跳,是听见什么响动了吗?我还是说下去吧,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养了10年,她跟这孩子相处得并不愉快。因为10年后,她把孩子转送到了一个你知道的地方,恰恰是罗沃德学校,那儿你也住了很久。她在那儿的经历似乎很光荣,像你一样,从学生变成了教师,我总觉得你的身世和她的很相似。后来她离开那里去当了家庭教师,担当起教育某个罗切斯特先生的被监护人的职责。”

    “里弗斯先生!”“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说,“但是我差不多要讲完了。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无所知。那就是他宣布要同这位年轻姑娘体面地结成夫妇,而就在婚礼上,她发现他有一个妻子,虽然疯了,但还活着。然后这位家庭女教师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去的。她是夜间从桑菲尔德出走的,她可能会走的每一条路他都去查看过了,但一无所获。各报都登了广告,连我自己也从一个名叫布里格斯先生的律师那儿收到了一封信,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些细节,这难道不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吗?”

    “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我说,“既然你知道得那么多,你当然能够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好吗?”“我对罗切斯特先生一无所知,这封信一点也没有提到他。你还是该问一问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问问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属于什么性质。”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吗?没有人见过罗切斯特先生?”“我想没有。”“可是他们给他写过信吗?”“那当然。”“他说什么啦?谁有他的信?”“布里格斯先生说,信不是罗切斯特先生回复的,而是由一位叫‘艾丽斯·费尔法克斯’的女士回复的。”

    我一时觉得心灰意冷,他可能已经离开英国到欧洲大陆去了,去那些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他能在那些地方为他巨大的痛苦找到什么麻醉剂呢?能为他如火的热情找到发泄对象吗?我不敢想象。我可怜的主人,曾经差一点成为我的丈夫,我经常称他“我亲爱的爱德华!”

    “他准是个坏人。”里弗斯先生说。“你不了解,别对他说三道四。”我激动地说。“行啊,”他平心静气地答道,“其实我心里想的倒不是他。既然你没有问起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说了。”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个皮夹子,从一个夹层抽出一张原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烂烂的纸条。我认出,这是被他抢去、原先盖在画上那张纸的边沿。他把纸头凑到我面前,我看到了用黑墨水笔写下的“简·爱”两字,那是我不经意间留下的笔迹。

    “布里格斯写信给我,问起了一个叫简·爱的人,”他说,“而我只认得一个叫简·爱略特的人。我承认我怀疑过,直到昨天下午疑团解开,我才有了把握。你承认真名,放弃别名吗?”

    “是的,不过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他也许更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布里格斯在伦敦。我怀疑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他感兴趣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难道你不问问布里格斯为什么要找你,他找你干什么?”

    “嗯,他需要什么?”“不过是要告诉你,你的叔父,住在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已把全部财产留给你,现在你富有了,仅此而已。”“我?富有了吗?”“不错,你富了,一个十足的女继承人。”随之是一阵静默。

    “当然你得证实你的身份,”圣·约翰接着说,“这一步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可以立即获得所有权,布里格斯掌管着遗嘱和必要的文件。”刹那间从贫困变得富有,总归是件好事。此外,生活中还有比这更惊心动魄,更让人销魂的东西。你一听到自己得到一笔财产,不会一跃而起,高呼万岁!而是开始考虑自己的责任,谋划正事儿。

    此外,遗产、遗赠往往伴随着死亡、葬礼。我听到我的叔父,我唯一的亲人去世了。打从知道他存在的那一天起,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见见他,而现在,是永远不可能了。而且这笔钱只留给我,不是给我和一个高高兴兴的家庭。当然这笔钱很有用,而且独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想法涌上了我的心头。

    “你终于抬起头来了,”里弗斯先生说,“我还以为你变成石头了。也许这会儿你会问你的身价有多少。”“我的身价多少?”“啊,少得可怜!我想是两万英镑,但那又怎样呢?”“两万英镑!”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我原来估计四五千。这个消息让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却大笑起来。

    “嗯,”他说,“就算是杀了人后被发现,也不会比你刚才更惊讶了。”“这是一笔很大的钱,你不会弄错了吧?”“一点也没有弄错。”“也许你把数字看错了,可能是两千?”“它不是用数字,而是用字母写的两万。”这时,里弗斯先生站起来,穿上了斗篷。

    “要不是这么个风雪弥漫的夜晚,”他说,“我会叫汉娜来同你作伴。你看上去太可怜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过汉娜这位可怜的女人,不善于走积雪的路,腿又不够长,因此我只好让你独自哀伤了,晚安。”他提起门闩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再呆一分钟!”我叫道。“怎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会写信给你,或者他怎么知道你有能力帮他找到我?”“我是个牧师,”他说,“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师解决。”门闩又一次响了起来,“不,这个回答我不满意!”我嚷道,他这样匆忙而不作解释的回答,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件事非常奇怪,”我补充说,“我得再了解一些。”“改天再谈吧。”“不行,今天晚上!”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我站到了他与门之间。

    “你不通通告诉我就别想走!”我说。“现在我还是不讲为好。”“你要讲!一定得讲!”“我情愿让黛安娜和玛丽告诉你。”当然,他的反复拒绝让我好奇到了极点,我必须立刻得到满足。

    “不过我告诉过你,我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说,“很难说服。”“而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无法拖延。”“那么,”他继续说,“我很冷漠,对任何热情都无动于衷。”“而我很热,火要把冰融化。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吧。”“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早晚你都会知道的。你的名字是叫简·爱吗?”“当然,这之前就已经解决了。”“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礼时被命名为圣·约翰·爱·里弗斯。”“确实没有!不过现在记起来了,我曾在你借给我的书上,看到你名字开头的几个字母中有一个E,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它代表什么。不过那又怎么样,当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这想法闯入了我脑海,圣·约翰还没有开口,我凭直觉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重复一下他的说明。

    “我母亲的名字叫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牧师,他娶了盖茨黑德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叫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沙韦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去年8月写信通知我们舅父已经去世,说是已把他的财产留给那个当牧师的兄弟的孤女。几周前,布里格斯又写信来,说是那位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否知道她的情况。一个随意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找到了她,其余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用背顶住门。

    “请务必让我也说一说,”我说,他站在我面前,看上去很镇静。我接着说:“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妹?”“是的。”“那么是我的姑妈了?”他点了点头。“我的约翰叔父是你的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孩子?”“没有错。”“你们3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我们是表兄妹,没错。”

    我细细打量着他。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而且还都是值得我骄傲和爱的人。那天我跪在湿淋淋的地上,透过沼泽居低矮的格子窗凝视的两位姑娘,原来竟是我的近亲。而这位发现我险些死在他门槛边的年轻绅士,就是我的血肉至亲。这是个何等重大的发现,我突然兴奋得拍起手来,我的脉搏跳动着,我的血管震颤了。

    “啊,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叫道。圣·约翰笑了笑:“我告诉你有一笔财产时,你非常严肃,而现在,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却那么兴奋。”“你对你可能无足轻重,你己经有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但我没有亲人,而这会儿突然有了3个亲戚,我再说一遍,我很高兴!”我快步穿过房间,又停了下来,我察觉到里弗斯先生已在我背后放了一把椅子,要我坐在上面,我把他的手推开,又开始走动起来。

    “明天就写信给黛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来,黛安娜说要是有一千英镑,她俩就会认为自己有钱了,那要有5千英镑,她们就很有钱了。这笔遗赠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呢?会使你留在英国,娶奥利弗小姐,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安顿下来吗?”“你头脑糊涂了吧,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你已经兴奋得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里弗斯先生!我十分清醒。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或者说是假装误解。你不会不知道,我是打算和你们平分这两万英镑吧。你应当写信给你的妹妹们,告诉她们所得的财产。”“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财产。”

    “我不是一个自私和忘恩负义的人,此外,我喜欢沼泽居,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要与她们相依为命。5千英镑对我有用,也使我高兴;但两万英镑会折磨我、压抑我,那么我就把完全多余的东西留给你们。不要再反对,再讨论了。”“这是你一时的冲动,你得多花点时间考虑。”“要是你怀疑我的诚意,那你看这样的处理公平不公平?”“我确实看到了某种公平,但整笔财产的权利属于你,我舅舅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这份财产,他爱留给谁就可以留给谁,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

    “对我来说,”我说,“这既是一个良心问题,也是个情感问题。我从来没有家,从来没有兄弟或姐妹。我现在也不一定要有,你不愿接受我、承认我,是吗?”“简,我会成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会成为你的姐姐,但是不必把牺牲自己的正当权利作为条件。”“哥哥?姐姐们?我,家财万贯;而你们,却身无分文!这难道就是平等和友爱?”“可是,简,你渴望的亲属关系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过这种方法来实现,你可以嫁人。”“嫁人?我不想嫁人,永远不嫁。”“那说得有些过分了。”

    “我说得并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结婚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愿去想。我不要那些与我没有共同语言的陌路人,我需要亲情,请再说一遍你愿做我的哥哥,你一说这话,我就很满足很高兴。”“我明白我是爱着我的妹妹们的,你的趣味和习惯同黛安娜与玛丽的相近。有你在场我总感到很愉快。在与你交谈时,我也得到一种有益的安慰。我觉得可以很自然地在我心里给你留出位置,把你看作我的第三个妹妹。”

    “谢谢你,这使我今晚很满意。不过你现在还是走吧,否则你还会有什么不信任的顾虑再惹我生气。”“那么学校呢,爱小姐?现在我想得关掉了吧。”“不,我会一直保留女教师的职位,直到你找接替的人。”他满意地笑了笑。我们握了手,他告辞了。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公平地分割我的财产。我想如果他们处在我的地位,也一样会做相同的事。最后,他们让步了,同意把事情交付公断。被选中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我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的文书也已草拟成: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各自都拥有一份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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