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新月弯弯照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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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志的新生活

    第二天,小丁就上了飞机,但去的不是丽江,也不是希腊,而是凉山。

    大志开着小面到机场接他。一年多不见了,要不是大志叫他,小丁都认不出来了,又黑又瘦,冲锋衣穿得跟民工的迷彩服似的。小丁拍着大志的肩,一阵阵心酸,大志却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大志要结婚了,新娘子是他们第一批招募的一个小学老师,见了姑娘第一面就喜欢上了,直到如今没喜欢过别人,上次在商店见他,就是来给心上人买戒指的。姑娘还在金阳县教书,大有扎根凉山的雄心壮志。小丁问:“你也想跟这儿过一辈子?”

    “哥,你不知道这里的生活多带劲,我活得前所未有地有劲儿。要没你的安排,我都不知道我晃来晃去的要干吗。哥,工资别给那么多了,老师的工资也甭给那么多,条件已经很好了,又花不了什么钱……”

    “换辆车。”

    “我又不是不会修,这车多好开……”

    车子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时而平整,时而颠簸,车轮辗在沙子上,就像走在冰面上,要把方向盘给了他,他还真不敢开。路边是灰头土脸、弯着腰、背着筐的彝族人,光着脚穿胶鞋,衣服破旧,看人的眼神木然呆滞。他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地方我也想来,可那只是想想,真要来就腿软了。可你们这些人不一样,不了起,就冲这,我花这点钱,不算个什么。”

    大志跟他说,他们学校是全金阳县最好的学校,学生们吃住在学校,穿着干净的校服,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跟别的孩子比,他们就像住在城堡里的贵族。小丁知道学校里都有什么,是好些北京的小学都没法比的,但别的孩子呢?这些孩子的初中又怎么办呢?花了别人四百万欧,自己又花了几分钱呢?

    小丁从没到过凉山,不知道从西昌到金阳县,两百多公里却要走四个多小时。到了学校,天都黑了。

    学校操场虽不大,但有篮球场,有乒乓球台子,有塑胶跑道,地上画着羽毛球场的线。一栋三层的小楼,教室、办公室、宿舍、厨房一应俱全。楼顶伸出两排大灯,把操场照得通明。孩子们早已吃完饭,正在操场上疯玩。

    大志说:“我上了十二年学,没上过一天这么好的学校。”

    “你们技校不是不错吗?”

    “没这么其乐融融。孟老师还来过呢,在这儿上过两个月的课,学生们可开心了,动不动就笑成一片。”

    “你也想当老师?”

    “想啊!其实我数学蛮不错的,教小孩子一点问题没有,功课也没少做,可他们就是不让我教。”

    “你当老师,外边的活谁干?”

    “人总得有梦想吧?”

    小丁对他不禁再度刮目相看,问他:“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干?”

    “我没教师资格证?”

    “考一个!”

    “我没文凭。”

    “没文凭就不能当老师吗?亚里士多德有文凭吗,不一样给亚历山大当老师吗?没事,我去跟他们说。”

    大志带他去吃饭,饭菜做得正经不错,大厨是本地人,在广州和上海漂过五六年,来了学校之后,哪儿也不去了。吃饭时,小丁见了大志女朋友,一个又瘦又小的川妹子,黑黑的,还是个“太平公主”,但一双大眼睛神采飞扬,感觉就是活到四十岁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头次见小丁,还有些害羞,实在不像个当老师的。校长也来了,校长是孟老师的学生。校长代表全校师生向小丁表示感谢,小丁则代表全国人民向校长和老师们表示感谢。既然如此,还是说点正经的吧!校长问小丁要在金阳住多久,是想住学校还是老乡家里。小丁则说:“大志跟我说,他特想当老师哎!”

    校长先是一愣,既而笑道:“丁公,我知道您是这所学校的创建人……”

    小丁一听口风不对,赶紧说:“谈不上。”

    “事实!没您,我们这帮人也凑不到一块儿,但是,真正管理这所学校的并不是丁公,对吧?”

    “问问而已。”

    “我们的管理和教学要有问题,您自管提,我们经过民主商讨,该改的一定改,没二话。可我们商讨之后,发现您说的根本不靠谱,那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恕难从命。”

    大志就在旁边,一听这话,转身溜了。

    校长接着说:“大志想当老师,没问题,把教师资格证拿来,再给我们这些老师们讲两堂课,要是行,咱可以安排,要是不行……外联的活儿,我还真不知道谁能替了他。采购的东西又便宜又好用,跟供货商打交道从来不掉招,管施工方管得服服帖帖。但是,您放心,他要有了教师证,课又讲得好,我们一定帮他实现他的梦想。”

    “如果真讲得好,没有教师证,不也可以吗?”

    “但您别忘了,这学校原先还有十多个老师呢,如今就仨能教上课,剩下的只能算作职工。这些人里,有的有教师证,有的没有。要是大志无证上岗,这些人又会怎么想?他们就不想再上讲台了?好些人干了半辈子哎!”

    “岳父没看错人。”

    “丁公,您的为人,在下别提多敬佩了。但是,这些话咱就不老挂嘴上了,好吧!”

    “好。”

    “嘴上光说,事上不做,那叫虚伪;嘴上不说,事上做了,是傻实诚;嘴上说了,事上也做了,才是言行合一。”

    “受教,受教!”

    “那咱就来点言行合一的,说说大志这个人。大志啊,人如其名,胸怀大志。当老师只是他的一个小小愿望……”

    “他还想当校长!”

    “在他这儿,校长也没什么了不起。”

    “想当教育部部长,这辈子没戏。”

    “他想当教育家。”

    “是我兄弟,有志气!”

    “大志不仅有志,还有才。”

    “明白您的意思,我会找他好好聊聊的。现在嘛,先向您请教了!”

    校长自认没有大志的鸿鹄之志,只想把他们的小学做好,如果能有更多资金,就扩大校区,收更多的孩子,如果没有,那就深耕细作了。短短几句话,小丁就看懂了校长的性格,很安分的一个人,也很享受他现在的生活,他和他老婆都是教书的,辞掉城里的工作,来到这山沟里,连读五年级的儿子也接了来,其实,很稳重。小丁让他交个扩建计划,他说:“一步步来吧!急不得。扩建之后就是扩招,招来学生还得招老师,哪哪儿都得花钱,一年下来,四百多万,老靠您一人,说实话,我都觉着欠您的。”

    周聪的钱早就花光了,小丁自己已经掏了四百多万,人民币。在四川,他建的可不只金阳县这一所学校,虽然金阳县的是最好的。他劝校长不必担心钱的问题,自管提交方案,而且,还要把初中的方案也提交上来,不然,校长家的公子哪儿上学去?可真要再把初中建起来,一年开销得一千多万了。小丁是有钱,可也没到年年花一千多万跟没事人似的,也该想想怎么找钱了。

    校长和大志带他在学校转了一圈,他认为不管学生还是老师,住得都有点儿挤巴,虽然老师和学生们挺满意。小丁说,学校必须加紧扩建了。这次,校长乖得像个敬业的小职员,说他一会儿就去做个计划书出来。小丁立马给大陆打电话,要他明天就派俩人来。之后,又给孟老师打电话,要他老丈人帮他找老师……

    都忙活完了,也十一点多了,去不了老乡家,只好住学校里,和一体育老师睡一屋,体味那叫一个大,还老打呼噜,真个声声不息,吵得小丁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煎牛排似的翻来覆去。第二天一早,天还似亮不亮呢,体育老师就起床走了,小丁总算能睡踏实了,可不过半个小时,突然打铃了,铃声响亮,直接给他震到了童年。

    大志带小丁去了离学校最近的村子,村子不大,十来个院落,院子有大有小,房子有高有矮,不新不旧,全是砖房,灰瓦白墙。村子在山坡上,南边是庄稼地,北边是稀稀拉拉的树林子。柴火堆、草堆堆在墙根下,牛粪堆堆在树根下,小柴狗冲他们汪汪,见人不理它,又去追母鸡了。大志指着村里最大的院子,说:“就他们家。”

    小丁问:“彝族人?”

    “男人汉族,女人彝族。俩孩子都在咱们学校上学。”

    大志推院门进去,小丁发现,他家不仅院子最大,房子也是最高的。院子收拾得挺干净,停着摩托车,养着鸡,小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女主人穿着朴素,干净利索,皮肤虽黑了些,倒也眉清目朗,还戴着硕大的银耳环,微笑着迎上来,操着四川话热情地打着招呼。她夸小丁长得帅气,说他们村人还上网搜过他照片呢,但真人可比网上的英俊。小丁赶紧还回去,说女主人是他来金阳县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女主人很吃惊,说想不到北京人这么会说话。大志说:“嫂子,别认真,这话他昨天已经说了三十遍了,逮谁跟谁说。”

    女主人带他去了厢房,春天在这儿养蚕的,有时也住人。男主人请工人去了,因为屋里摆一还未拆箱的马桶。

    在金阳的生活还是很惬意的,只是女主人的厨艺差了点意思,不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去学校吃,再不成,自己做,也让房东夫妇尝尝城里人的饭菜。剧本进展得也很顺利,一天一千多字,有一个月就差不多了。大志不忙的时候,就带他四处转转,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这片贫穷却美丽的土地,最爱的是百草坡。那里的水碧绿,那里的草如茵,那里的天湛蓝,那里的云洁白得遥远。他喜欢那里的牧场,牧场从山下往山上蔓延,山连着山,群山尽染,从未见过的壮观。那里的树也令他流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不觉间就爬到了狮子山顶,俯瞰波洛云海,群山如海岛,云里雾里若隐若现。

    山的那边是另一片海,十万亩索玛花海,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绿的……漫山遍野。花丛中还有彝族男女对唱情歌,小孩子嬉笑追逐,空中的小鸟儿上下翻飞,侦察兵样的雉鸡出没无常。

    他给白杨打电话,让他派人来金阳县看看,也来凉山看看,设计几条旅游线路。正好,自己公司的同事还没走,他就带着他们选址,不管挣不挣钱,他得在金阳县建几间民宿,让彝族的姑娘和小伙儿们来当导游和服务员,再采购些山地车,去哪儿都方便。

    在金阳走得多,看得多,越发觉得这里的人太需要读点书了。他问想成为教育家的大志有何高见,大志说:“缺钱,得想办法找钱了。”

    “怎么找?”

    “成立一个教育基金,就叫莱布尼茨教育基金,莱布尼茨公司先注个一千万,之后吸纳社会资金。”

    “两千万都能注。要投在哪些项目上,你想好了?”

    “想好了。”

    “跟我回北京吧,这事交给你了。”

    大志的双眼就像打开灯绳的灯泡一样,瞬间点亮,问:“哥,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这事,在小丁这儿,说完就完了,还得写剧本呢。大志却滔滔不绝大谈他的种种设想,小丁开始还面带笑容,没多会儿竟捂着嘴巴打起哈欠。大志问:“哥,累了?”

    “眼皮有点不争气。”

    “那你快睡吧,我先回了。”

    大志一走,小丁就开开电脑,写到十一点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公鸡叫,他哪知道,大志兴奋得一宿没睡。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剧本初稿也写了出来,该回北京了。大志跟周老师的婚礼也办了,正好学校放假,再回周老师老家把结婚证办了。小丁给了他俩一万块钱的份子钱,让大志度完蜜月再回北京。大志却恨不得这就撸袖子开干。小丁要走的前天晚上,大志亲自下厨,非要喝几杯,小丁说:“喝可以,但不能喝多。”

    教室里,就他俩人,小丁喝了两瓶啤酒,大志喝了四瓶,话渐渐多了起来,小丁说他:“别喝了,结个婚都没喝这些。”

    “哥,我这酒量,二十瓶没问题。以前,我们一人两箱,脚底下踩着喝。”

    “没喝死?”

    “没喝死,喝傻了嘛!”好像说得多好笑似的,咧着嘴傻笑。

    “你要再喝,你自己喝,我走了。”

    “别,哥,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最后一瓶,喝完这一瓶,”说着,又开一瓶,“坚决不喝了。我好些掏心窝子话还没说呢!”

    “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烦酒腻子。”

    “行了,哥,不喝了!”酒杯拍到桌子上,用力过猛,洒了好些,“咱就说说话,行吧!”

    “行!”明显勉为其难。

    “哥,你别烦我,我真有正经话跟你说。以前,一直想跟你讲,总是张不开口,但今天,我张得开了。知道为啥吗?”

    “因为你喝多了。”

    “因为我服你!哥,以前我眼拙,没看出来,今天我算是看出来了,也不是今天,就这些日子,尤其你说成立基金那事……”

    “成立基金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你那神态,‘别一千万,两千万!’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谢安!‘子侄辈大破贼!’”连说加表演,那一刻,仿佛他就成了谢安,还将一张空气做的信轻轻往桌上一丢,“哥,当时我心里就跪了。哥,你必成大事!史书留名!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你拿我当气球呢?给我吹爆了,对你有什么好?”

    “哥,我是那拍马屁的人吗?”

    “你要再啰唆,我真走了!”

    “哥,我错了,今天有点……书白读了,不管它了。说正事,你觉得周聪这人怎么样……”

    小丁明白了,这小子没喝多。他说:“挺聪明。”

    “咱不说这个,我就问您,他还比你大一岁,到现在不结婚,也没个女朋友。”

    “有。”

    “有吗?正经会结婚的那种?”

    “不婚主义嘛!他想不想结婚,咱干涉人这干吗?”

    “哥,你说这哥们会不会是个gay?”

    小丁笑着摇头,说:“我没经验。”

    “他是不是,我不敢肯定,但那个教练,叫……”

    “赵译。”

    “对,赵译。哥脑子真好。那个赵译,百分之百是个gay。”

    “你怎么知道?”小丁笑问。

    “监狱里,这种二刈子我见多了。还有一事,我也想了好久,我得跟您说说——我真的蹲过监狱。”

    “不早说了吗?”

    “没说明白。”

    “那你再说说。”

    “刚出来那会儿,我不跟任何人说我坐过牢,但是,那四年的时间你怎么编?那四年就像没过一样,我特想知道那四年,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看过去的报纸、杂志,上网,可看得再多也没用,跟人一聊天,你聊什么?美国总统是谁关你屁事?那四年就像个黑窟窿,从我的生命中给生生掏走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怪物,身体中缺了点什么的怪物,那个感觉强烈极了。入狱以前我就修车,出来接着修,师傅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嘱咐我别跟人说里面蹲过。我没说,所以,聊得挺好。她挺爱跟我聊,说她以前都干过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一年年地数。她是个开花店的,也卖鱼、小乌龟什么的,好像生意还不错。我们互留了电话,她邀请我到她花店玩。她当时正在学车,我说我可以教她,她挺高兴。后来,我真去她店里了,帮她干活,客人问:‘男朋友?’她羞答答地轻声说是。可之后我再约她,她就不理我了,我也就明白了。从那之后,我更不跟人说,我在牢里待过了。偷东西这事,里面学过,很快我就超过了我师傅。他为什么要教我呢,因为他想出来之后带着我,接着干。我为什么跟他学呢?因为无聊,我也喜欢技术活,学什么不是学,那就学呗!但出狱之后,他就再也找不着我了。出来之后,不骗人,一次没干过。我没大钱赚,但也不缺钱,到哪儿找不着活干?这贼啊,不是没饭吃才当贼的。出来之后,我就想,我为什么会进去呢?我不是没事干,整天街上混的混子。我从小打架就手狠,没几个打得过我,后来为了跟人打架,还学过拳击,学过六合拳。打来打去,把自己打了进去。为什么?哥,我看了你给嫂子写的短信之后,给我震撼了,我当时就断定,写这种字的人不只会爱心上人,他还爱天下人。哥,第二天咱见过之后,我高兴坏了,我可算找着老师了,可算找着亲人了。真的,我能追上我老婆就跟哥学的,我能跟一群爱别人,又有追求的人一起工作、生活……”

    “兄弟,跑题了!”

    “是,跑题了,”说着擦了把眼泪,还一笑,“其实,没跑题。你让我多读书,我就多读书。孟老师跟我说,读书的最终目的还是做人,所以,多反思,我就多反思。我认为,人要活明白,先得把自己看明白,看明白又分能看明白和敢看明白。能看明白了不起,敢看明白就更了不起了。自打我来了四川,我长的最大的本事就是敢把自己看明白。我跟周老师说,我蹲过监狱,她说:‘没关系,你看曼德拉也蹲过监狱,我也没嫌弃他。’哥,跟您说实话吧,嫂子长得跟开花店的那位,尤其侧脸,像极了。当时一恍惚,很快就看明白了,可还是怦然心动,不然,那小子偷嫂子包,我也不会管。他下手时,我想上去来着,可又怕他有同伙,万一后头捅我一刀呢。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我就跟着他,发现这哥们就一个人,我就连推加搡地给他逼到墙角,他也打不过我,我扭着他胳膊让他东西交出来,他还跟我装,装也没用。拿到手机和钱包,我又教训了他一顿,但没打他。那小子那表情,别提多好玩了。”

    “那你为什么非说自己是贼呢?”

    “说自己是贼,是因为我不想和人交往,不想和任何人交往,就想一个人待着。可认识了哥哥之后,才发现,或者重新发现,与人打交道很有趣。”

    “你要不说,我还真怀疑你有精神分裂或臆想症呢。”

    “监狱里待过的,多少有点儿。哥,我觉着我找着我的方向了。最后一杯,敬你的,没得说。”

    小丁不仅没拦他,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到这会儿,才算有点喝开了。

    二 郑宰潮的旧历史

    张军的书也改完了。敬亭山出版社很看好这本书,连海外版权也张罗了起来。全国二十多家莱布尼茨书店、三十多家莱布尼茨酒店纷纷打出士兵乙现场签售的海报。潘颖带着士兵乙没少逛商场,都快打扮成影视歌三栖明星了。对了,他俩也结婚了,正计划着把签售会当成蜜月度呢。

    当得知他俩的这一计划时,周聪问:“谁的主意?”

    张军说:“潘颖的。”

    周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听到公主病晚期患者奇迹康复了一般。

    好多人不看好他俩,可张军却幸福得如同活进了童话里。

    出版社总编要买断影视改编权,周聪不卖。总编说:“我们集团有自己的影视公司。”

    “我知道。”

    “钱多得花不完。”

    “什么价位吧?”

    “一百万。”

    周聪笑道:“我现在起身离开,你不会觉得不礼貌吧?”

    总编一拍桌子,道:“两百万!”

    “你是欺负我穷啊,还是欺负我傻呀?实话告你吧,这改编权,我们不卖,我们自己拍。”

    总编不甘心,又带着影视公司的同事来找周聪,这次不买改编权了,改成出资了。周聪从没想过让别人出资,不就一个多亿吗,又没多少钱,着实不想麻烦人。可来者正经不善,说他们公司有多么多么强的发行实力,一个省一个省地挨个数银幕,好像没他们搞不定的院线,排片率也能做主,要是不信,写合同里。第一次拍电影的周聪最担心的就是发行,被说动了心,答应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对方嫌少,非要多出一倍的钱,占四成股份。好在周聪不缺钱,咬住二成股份不松口,最终,对方在让出部分发行利润之后,抢到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

    周聪跟小丁分股权时,还后悔得不行,好像丢了多少钱似的。小丁说:“要不,我少出点儿,少占点儿?”

    “咱哥俩儿,平分都行。”

    “别,我出三成。”

    “行,仗义!”

    电影的导演,说死了是小丁。小丁也打定了主意,壮志满怀地要大干一把。张银川和孟溪也已声名渐起,好几家的电视剧片约都递上了,也有电影的,但演员说了不算,也不管这事,找公司谈,莱布尼茨公司的签约演员嘛。所以,不仅导演,话剧中的演员也要尽可能地搬到电影中,孟溪出演电影中的珠帘玉,赶紧签合同,想不演都不行;陈相、索相也是如此;他和白杨就算了,康熙一角一定要由知名演员担当,一线演员,还得德艺双馨的那种,不怕给高片酬,虽然戏不多;至于王威廉一角嘛,周聪想用一线男演员,毕竟需要票房号召力嘛!小丁却认为张银川不是别人,就像亲兄弟一样,不会看走眼,值得培养,眼光要放长远。他说:“我们时刻都要记得,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不会买票房,我们不会把我们的电影做成一款金融产品,我们不会模仿别人,因为我们知道那些人错得有多离谱。我们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拍出最好的电影。看过我们电影的人,一定是有所启发,有所思考,因此而与众不同,与过去的自己不同。人类的世代相传无非就是在造一条通天的梯,我们若有幸凿了两级,真不负此生。好像这话也是你说的。”

    “我没说。”

    “是这意思。”

    “你说得比我好。”

    “我受你启发。”

    周聪略有所思,说:“行,这番话我说给张银川听。王威廉就用他。对了,有件事得跟你说说。前些日子,金教授的司机李师傅找到我,跟我说,董小姐的那段视频跟金教授有关。我问怎么个有关法,他说他开车的时候听金教授打电话说到了你,还说是得让你栽个跟头,也说起董小姐。当然,在电话里只说是‘那女的’。我问他,是金教授策划的?他说有可能。我问他,金教授给谁打电话?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个男的,也可能不是。我不明白他干吗要跟我说这个,他说金教授是一个事儿多、脾气坏、尖酸刻薄、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老娘们,他早就受够了。随后,他给我列举金教授的种种劣迹,比如:老女人虽相貌平平,却有一颗爱美的心,美容店、理发店、服装店是每周必去的,比逛书店的次数多多了;金老师酷爱香水,用的全是国际品牌,还送过李师傅,不是给李师傅老婆的,是给李师傅的,李师傅不敢不用,回了家就得洗澡,他老婆可闻不了他这不男不女的味儿;金老师好茶,今天龙井,明天毛尖,一个月不带重样的,一上车就要喝一口,而这沏茶的活儿自然就是李师傅的了,李师傅偶尔沏错,她立马翻脸,絮絮叨叨数落你一路,但是,没一个脏字,透着有文化;金老师记性不太好,经常丢三落四,不是丢水杯就是落手机,还怪李师傅不帮她想着,不给她看好;李师傅给她开了两年车,一直没给他上社保,他提了好几次,金老师开始还答应着,后来却慢条斯理地跟他商量:‘你要觉得待遇低,就别勉强。你也知道,我一当老师的挣不多少钱。’李师傅心里这恨,心想:你出去讲一堂课顶我三年的工资还要多,还跟我说没钱!思来想去,来投诚了。”

    “你就没怀疑他?”

    “开始也疑心有诈,问他有什么计划。他说,如果我们帮他联系记者,他会把这些事都讲出来。本来是想跟你商量来着,可当时你在凉山写剧本,怕你分心,想想,就没跟你说。当时,他已经辞了金老师的差使,这么跟我说的。我想,干吗呀?来咱们这儿?万一是卧底呢?我就给他介绍到新侨酒店,同样是开车,可能还辛苦些,可起码工资高,有社保,不受气!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人家自己找着记者,秃噜秃噜都说了,可把金教授埋汰了个够。李师傅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再也不用给人沏茶倒水了,不用喷香水了,不用既当司机又当保姆了,也没人数落你,跟同事们随便开玩笑,他非常喜欢他现在的工作。最后跟我说,他老婆是扬州人。跟扬州人有什么关系?”

    “金教授知道你给李师傅找工作吗?”

    “我哪儿知道?”

    “就算她不知道,她也会想到你身上。”

    “她只要不揪着你不放就行了,我不怕她。”

    “你干的不也是我干的吗?”

    “那就是我工作不到位。对外,咱俩必须得择清楚,你是艺术家,我是投资人。乌七八糟的事往我这儿招呼,跟你不能有任何关系。不是客套话,这可是长远大计。”

    小丁心想:好家伙,这一长远,奔着一辈子去了。

    汉斯看完张军的小说,赞赏有加,认为这小说在德国一准受欢迎。合同还没签好,就风风火火地着手翻译了。白杨也想过一把翻译家的瘾,周聪不知该如何拒绝他,小丁写了一段话——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前也。”——让他翻译成白话。白杨嘬着牙花子看了看,说:“我不翻了还不行吗?”翻译家虽没当成,可在法国找个翻译家还是不成问题的,顺便还找好了出版社。

    周聪又问小丁要不要运作个文学大奖什么的,小丁请他歇会儿。他说:“正常运作嘛!连诺奖不都是运作出来的吗?咱又不是行贿。”

    小丁说:“还是让诺奖滚蛋吧!若诺奖公正,左拉、托尔斯泰也不至于榜上无名吧?”

    周聪立刻说:“行,这事不说了。”

    小丁很不喜欢被人打断讲话,不免心中愤愤。可转念一想,不对呀!他这也太惯着我了,这肯定跟长远大计没关系,不会对我有意思吧?想想就浑身麻酥酥地犯恶心。他真想要大志再去跟他几天,他要真跟男人手拉着手,万一再跟我……可以前他也没怎么着啊?想多了吧!那既然他没这意思,那为什么又惯小媳妇似的惯着我呢?他跟别人也没这样……小丁想不明白,想得脑仁疼。他甚至想,要不要等大志回来,让他调查一番?

    半个月后,大志来北京了,带着媳妇。小丁已然给他租好了房,又买了辆车送他,考虑要不要送他套房,要不要把周老师调到北京来,要不要他打听打听董小姐的视频到底谁拍的……还是等他把基金办起来再说吧!

    周聪得知了小丁在凉山的事业之后,感觉很受伤,阴阳怪气地问小丁:“什么叫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须防仁不仁,莫信直中直……”

    小丁只好请他吃饭,一遍遍地向他道歉。周聪直言受不起,请他有话直说,有屁快放。他就说了他想成立教育基金,俩人各出一千万。周聪问:“我出两千万,行不?”

    “那我也只好两千万了。”

    “我没想大过你。”

    “我是怕你吃亏。之前所有的项目由莱布尼茨基金统一管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本就应该如此。”

    这事就这么敲定了,大志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半年后,金阳县天地坝镇的初中开始招生了,虽然只有两个班,但老师和校长都是齐备的,校长不是别人,正是孟老师,不光当校长,还得当老师。

    此时,小说的海外译本也基本完成了,《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就要全球同步发行了,电影剧本也改完了,将来的电影是不是也来个全球同步发行呢?小丁正在家抱着老婆,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计算着老婆啥时候怀孕,要不要带着老婆周游世界,突然,张军打来电话,说:“导演,书出不了了。”小丁问为什么,他说:“《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已经出版了,作者郑宰潮,刚刚上架的。”

    郑宰潮何许人?大大的有名!在中国,提莱布尼茨,没几个知道,但要提郑宰潮,不知道的就没几个了。

    郑宰潮,人送外号“文贼”,多年网络写手,默默无闻,后抄袭女作家胭脂雪的小说《八月萧关道》,由粉红十年出版社出版,卖得相当不错,他也因此一举成名。后胭脂雪状告郑宰潮,郑宰潮败诉,法庭上狡辩,沉稳少言的审判长都看不下去了,说他:“人家小说叫《八月萧关道》,你的叫《水寒风似刀》。你手够懒的!换个诗人不行吗?人家引用王昌龄,你也引用王昌龄,连韵脚都一样。你也太不尊重读者了吧?你还拿他们当人吗?”尤其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审判长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多舌,好在他是审判长,郑宰潮和他的律师一声没敢吭。当然,法庭不会只因为一书名就判他抄袭,两部书故事结构、情节设置、人物关系,雷同之处多如牛毛,连对话都有好几段跟人家一模一样的。就这,还有不少脑残粉说:“书虽然是抄的,但抄得比原作好看,我喜欢。”

    郑宰潮是个聪明人,知道老这么抄下去不是个事儿,可写又写不出来,怎么办呢?好吧,中国人不让抄,那就抄外国人。外国作家那么多,抄哪国的呢?找来找去,相中日本和韩国,从小看日本漫画长大的,上学后又追韩剧无数,不能白看,是时候收回投资了。从此之后,他就抄出国门,抄向亚洲。不知为何,日本人和韩国人都不理他,尤其韩国人,难得的大度,所以,他摁着日本画家、韩国编剧可劲儿抄,抄了一个又一个,粉丝们玩命追捧,出版社跟着煽风点火,大发其财,一路抄来,没人管没人问的,可算让他逮着没主的骡子可劲骑了。

    郑宰潮现象,周聪等人也曾探讨过。周聪问小丁,我们的两位邻居为什么会有如此胸襟?张军回答:“胸襟无从谈起,对中国文坛的无视倒是世人皆知的。”

    小丁笑言:“也可能是原作者见郑作家改得这么好,胜自己太多,没脸跟他掰扯吧!”

    周聪叹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多么希望是如丁公所言。”

    眼红的话全是没用。因为小说卖得火,郑作家还当起了导演,将自己写的书,权当写的吧,一本本拍成电影,脑残粉们疯狂追捧,影评人们破口大骂,骂得越凶,票房越高。

    小丁感叹:“这才叫现实,远比电影难懂。”

    小丁立刻上网,一搜,果然有,粉红十年出版社出版。他想从网上买一本,又嫌太慢,骑着车就去了西单。一路上,别提多想骂大街了。那会儿,真要遇见郑宰潮,兜里再有把枪,他能在郑宰潮身上打光一枪膛的子弹。精神病不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吗?

    到了西单图书大厦,一上二楼,都不用查询,就摆在新书推荐区,显眼极了,只要不瞎,大老远的都能看见。小丁抄起一本,一边翻一边骂,旁边读者听得一清二楚,看神经病似的看他,他自己还浑然不知,感觉自己孔圣人一般克己复礼,如若不然,早就三两下将书撕个粉碎,写成这烂德行也敢拿出来卖?

    之前,小丁没看过郑宰潮的书,但看了他的《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之后,他想吐,想吐了郑宰潮脸上,虽然只耐着性子看了十来页。没看之前,他以为他会抄他们的话剧,看过才知道,他抄的居然是他们的网游。他从没听说有人会把网游抄成书,如今可算开了眼。他越看越奇怪:这哥们就一网络作家的水准,比士兵乙差远了,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读者才会看这种人的书?还有人夸他文笔好,看在上帝的分上,能先言之有物吗?能说人话吗?夸他文笔好的人有在从事写作的吗?写广告的也算,敢站出来亮个相吗?酸文假醋也还忍了,关键是这人压根就没有创造性,但凡有点创意的都是抄来的,这人得多不要脸啊!厚颜无耻到他这儿可算集大成且登峰造极了。写成这样还有读者,那读者得多烂?还有是非观吗?

    小丁想到这儿,给周聪去了电话,周聪也看了书,问:“丁公有何对策?”

    “光顾着生气了,没策,要不咱也告他?”

    “告他?你知道一个大街上的扒手一年挣多少钱吗?”

    “二十万?”

    “多次作案的,数额较大的,其实也就几千块钱,就够得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的了,对吧!那我问你,郑宰潮从偷人家的书开始到现在,他赚了多少钱?一千,一万,一百万,一千万,还是一个亿?电影都拍好几部了,他坐过一天牢吗?要跟他比,不知有多少贼得冤死。”

    “你有奇招?”

    “奇招谈不上。我想问你一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这孙子为什么抄我们?”

    “为什么?”

    “你知道郑宰潮和金毓崇是什么关系吗?”周聪又问。

    “情人?”

    “你看见了?”

    “这不你暗示的吗?”

    “我什么时候暗示你这个了?我是说,这俩人的书都是在粉红十年出版社出版的。明白了?”

    “没明白。”

    “郑宰潮和我们无冤无仇吧?”

    “你是说他受人指使?”

    “我说不好,但这事不简单。你想,他抄我们之前,他一定知道我们是谁,他不会傻到一点功课都不做,就冒冒失失地下手。惯犯嘛,这点经验没有?他知道我们底细,还敢抄我们,一定是有准备的,至少看得出,他不怕我们。由此还可推断,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想起之前出的种种咄咄怪事,想不往金教授身上扯,都不行,而且,他们的书还真就在一家出版社出,不信你去查。”

    小丁一查,吃惊不小,甚至有些难以置信,郑宰潮出道以来,所有书全在粉红十年出版社出版。金毓崇呢,稍有不同,自从出名以来,大多数作品出自粉红十年。

    粉红十年本是家省级地方小社,靠着几本菜谱苟延残喘,后来一姓安的女作家出任社长,从此,粉红十年换了个活法。安社长长得那叫一漂亮,又好诗文,只是口碑不太好。人家有才就嫉妒人家嘛,说她那些七拼八凑研究明清诗词的著作全能从图书馆的论文库里查到,怎么可能呢?不信你去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金阳县天地坝镇图书馆查一查试试去!既然如此不鼓励人家做学术,那就不做了呗!之后,安女士就来到出版社,没两年便干起了社长。好些老人看不起新社长,说她抄书都抄不明白,还能干好社长?但是,安社长坚信“听兔子叫不打粮食”的老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一心扑在工作上。为了签下名家,为了拓展发行渠道,为了回款,没少跟人一杯杯干,只要没喝死,就往死里喝。不出两年,愣是把这个濒临倒闭的小社做得风生水起,扭亏为赢。安社长胆子大,别人不敢出的书她敢出,别人不敢干的事她敢干。社里的老人没少告她状,可她路路人熟,哪是几个老掉牙的编辑能给扳倒的?粉红十年出了名,不仅出书,还做房地产,白菜价买下一电缆厂的厂房,稍加改造做起了文化产业园,生意好得不得了。近几年,粉红十年还进军影视,屡创佳绩,郑宰潮的三部电影,粉红十年可是大股东。

    “他们有备而来,认为我们告不倒他们?”

    “就算我们打赢了官司,他们也赚足了,而且,还会把我们的书挤得卖不出去。”

    “不告了?”

    “咱们换个玩法,换个比打官司有用的玩法,玩死他。”

    三 周聪的妙计

    面世仅一个月,郑宰潮的《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就分别拿下各大网店小说类图书周畅销榜头名。

    小丁召开新闻发布会,指责郑宰潮抄袭他们公司的网游产品《大将军》,责令出版社停止发行,郑宰潮公开道歉,如不悔悟,诉诸法律。

    其实,周聪和小丁早已商量好了,坚决不打官司。公司律师也说:“在我们国家,我们都知道杀人偿命,但侵权呢?这个权还不仅仅是知识产权,其实是人权。侵权这事,在情理上,中国人都觉得无所谓,在法律上,它的犯罪成本极低。在中国,小说、剧本抄来抄去的事铺天盖地,别说犯罪成本了,诉诸公堂的又有几个?都秃头上的虱子了,还得折腾来折腾去,一年多能判下来就不错了,就算胜诉了,给你那仨瓜俩枣够干什么的?拿着老板当老农呢?有那工夫,还不如打丫一顿,让他告你呢!”

    小丁和周聪当然不缺那仨瓜俩枣了,打官司嘛,就当打广告了。可在这个人人信奉丛林法则的强盗世界,打官司告人剽窃,总有假装可怜博取同情之嫌,所以说,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扮秦香莲打官司呢?要演也得演窦尔敦盗御马呀!

    不管好卖不好卖,书上市,名字不改。出版社不干,非要改名字。周聪问总编:“是他抄我,我抄他?凭什么我改名字,他是皇上不成?”

    “不改名字,卖不过他呀!”总编都快捶胸顿足了。

    “改了名字就卖得过他了?名字高低不能改,改了名字就是还没开仗就先退三十里,明摆着怯阵。听我的,照原计划卖,我自有办法收拾他,到时候,我们的书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官司也不打,怎么收拾他?”

    “山人自有妙计。”

    出版社只好照他说的做,一卖,果然稀烂。莱迷们坐不住了,大骂郑宰潮无耻,号召网友支持正品,远离低级趣味。士兵乙卖力签售,导演和演员们也来捧场,销量渐有回升,可比起郑宰潮来……两本书都在新华书店有售。在西单图书大厦为例,郑宰潮的一星期卖五百多本,士兵乙的不过五十。除了莱布尼茨书店和酒店,士兵乙全面溃败。

    士兵乙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学素养了,好在有读者向他抱怨:“郑宰潮的书一出来,我们还真以为你们让他写的呢,要不干吗买他的?中国人本就不爱看书,让他再一截胡,想看你书的也懒得看了。”也有那两本书都看过的,说郑宰潮写得也还不赖,但跟士兵乙比呢,郑的更像是写给小孩儿的。

    如此中肯的评价让士兵乙的心情好了许多,可总编的心情却好不起来,不仅没好,还很糟糕,电话里质问周聪:“周总,一个多月了,不让起诉,不让炒作,不让买榜,可结果呢?节节败退啊!我凭着正经的黑旋风打不过李鬼,我二十多年出版圈白混了!挣不挣钱,咱先不说,可这实打实地打我脸啊!书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不是吗?你的妙计呢?还使不使了?”

    周聪恭敬地赔着笑,劝领导放宽心,拍着胸脯子说:“您看着,我要收拾不了他,我就召开个新闻发布会,把我拦着您,不让您起诉、不让您炒作的事原原本本地公之于众。另外,社里的损失,我给您补上。”

    总编再次信了他,不信也没办法呀。至于周聪的妙计呢,早就开始了。

    白杨回了法国,去环球剧院找到经理,经理很客气,老老实实地跟他说:“我跟奥朗德真不熟。”白杨告诉他不用麻烦总统阁下了,跟枫丹白露宫也没关系了。经理又问:“中国人要多少钱?”

    “不要钱。”

    经理还以为听错了,白杨告诉他,没错,分文不取。同时拿出郑宰潮版《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的法文译稿,翻译白杨。总算如愿以偿了。士兵乙的译稿也出来了,一并给了经理。白杨说:“抓紧时间翻译和排练,翻译和排练我都可以帮你,服装、道具、舞台设计……只要你有问题,需要帮助的,随时提,我们全力配合你,我们就一个要求:把戏演好,演火了。这书稿你看看,我们要这个贼付出代价。”

    经理很认真地看完,给白杨打电话,说:“写得还可以。”

    “是翻译得还可以吧?”

    “翻译得不怎么样,跟士兵乙那个没法比。”

    “咱还是说小说吧!你觉得这俩人谁写得好?”

    “当然是士兵乙了,翻译得也好。不过,我有点不明白:你们跟一儿童作家叫什么劲?不就是用你们一书名吗?”

    白杨告诉他,这货不是儿童作家,那书也不是写给小孩子的,在中国,这货拥有众多粉丝,中学生有看的,但大多数是成年人。

    经理问道:“那你还跑了电视上,告诉我们中国文化多么博大精深,闹了半天,你们中国就这文化?”

    白杨老气愤了,心中骂道:谁中国人,你才中国人呢!

    有了白杨的教训,在德国,汉斯就不给人看郑作家的书了,这人连提都不提,演戏就演戏,跟一抄写员有什么关系?不过,郑作家的书他也看过,为此,还写了文章。小丁看完,好感动,一个德国人为了中国人的文学修养、阅读品位操碎了心,这是什么精神?这不正是莱布尼茨给康熙写信的精神吗?小丁心想:什么时候,我们也替德国人操操这份心。

    为了将来话剧的演出,文章并未在当地媒体发表,但在中国发表了。看过文章的不少,有骂郑宰潮的,也有为郑宰潮撑场的,还有人爆料,这位近来借莱布尼茨声名鹊起的汉学家娶了俩老婆,就这样的人也配教我们中国人读书写字?结果,士兵乙的书依然不是郑宰潮的对手,汉斯却越来越火,他的书在中国也卖了起来,至于郑宰潮,他的书卖得更好了,不仅是《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小丁和周聪都奇了怪了,这帮中国人都怎么了?别是自己费了半天劲,搭上钱搭上工夫,反让一帮老外发了财,让中国人丢了脸,而郑宰潮还是郑宰潮,粉红十年还是粉红十年。连小丁都开始怀疑周聪的计划了,哪儿是打压郑宰潮,分明是帮着他赚钱嘛!敬亭山的总编又打来电话,周聪瞅着屏幕上的名字,琢磨着对方的问题,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可一接起来,对方却问:“周老板,就算你想捧红汉斯,你也得让汉斯的书在我们社出吧!挖坑的时候想着兄弟,挖金子怎么就没我份儿了?”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不对,只有承认自己脑残了。

    小丁也后悔,后悔当初没让法国人演他的戏,要是早演火了,也能借外国人的嘴骂上两句,如今倒好,戏白送人了,书又卖不过人家,两头不赚钱,图什么呀?除了后悔,他还想不通,想不通中国人怎么了,病得这么重?

    莱迷和郑粉经常网上开撕,互喷垃圾话,斯文扫地。小丁问周聪:“怎么这么乱?要是再拍了电影,那不还得打掉了脑袋?”

    周聪若有所思地说:“八国联军该行动了。”

    海外版权已有英、法、德三种,版权几乎白送,卖不到一万册以上,分文不取。为了玩了命地制造全球影响力,除了英、法、德和北美市场,版权又签给了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加坡、南非、印度、博茨瓦纳、基里巴斯……港、澳、台的繁体版也在抓紧面市,韩国和日本的出版事宜也在抓紧洽谈。

    已经懒得和周聪生气的总编平静地说:“没你这么糟践东西的。”

    “你开个价,我糟践了多少,我赔你。不是说气话,我深思熟虑过的,也跟丁公商量过,丁公同意的。”

    “这样,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可劲造,我不管,随便你折腾,可一年后,我还看不见钱,你加倍还我!”

    法文版开卖了,白杨带士兵乙回到法国,作者和译者的签售费用全由莱布尼茨公司买单,出版商很开心,还想广告费也让中国人出,白杨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出版商说他也只是开个玩笑。

    白杨又带士兵乙去了英国,去了德国。英国人想将《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搬上女王剧场的舞台,还想和法国人一个待遇。白杨开玩笑说:“你这是对中国文化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个人的不尊重。别忘了,我可是个法国人,要是全欧洲只有法国在演这部戏,那法国人得赚多少钱!看自己的同胞赚钱我会不高兴吗?”

    结果,英国人没掏这钱,周聪还埋怨他,他说:“我就是要给中国人争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

    周聪急了,说:“我们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何苦争一时之长短呢?就算要钱,你也可以让他们先演一年,第二年再……”

    白杨也急了,问:“你是中国人,还我是中国人?”

    周聪没了话。

    不管在哪个国家,除了中国,书卖得都不错。当地记者也有报道,说中国还有一本书,也叫《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竟是抄一部网游的,卖得比士兵乙的可火多了,感叹中国之种种怪现状,真二十年来之未睹。对此,中国媒体也有转载,可郑宰潮的书还在卖,虽销量稍有下降,可依旧远胜士兵乙。

    小丁笑问:“外国人的唾沫也没淹死郑宰潮。你还有别的招吗?”

    “没了。”周聪一脸失败者的苦相。

    “要不,还是起诉吧!你要没空,我出面。”

    “容我再想想。”

    “实在不成,就这样吧!咱也不告他了。说到底,不还是大众趣味定输赢吗?跟康熙朝的人讲数理逻辑,讲拓扑学,讲三权分立,谁听得懂啊?”

    “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对了,告你个好消息:英国人决定掏钱买咱的话剧了。”

    “给多少钱?”

    “一百万。”

    “英镑?”

    “英镑。”

    “都这样了,我们还输给郑宰潮?”

    “也许,等老外的戏演火了就不一样了。”

    周聪乐了,问:“你想什么呢?去女王剧院看戏的人看郑宰潮的书吗?”

    看来,败局已定,小丁要为周聪准备给出版社的钱,周聪却坚持自己来,小丁要一人一半,俩人像俩老娘们似的客套半天,最终也只定下个“到时再说”。

    回去,小丁就给总编打了电话,说要给他钱,没想到,总编却说:“不要了,一句气话而已。你说,这钱我怎么要?给我,不合法。给社里,你开什么发票,走哪笔合同?丁公,你劝劝周老板,让他回到地球吧,还是下两招兄弟能看懂的棋吧!说实话,我这想配合都配合不上。”

    小丁心想:下什么下,还有什么可下的?都被将死了,没看出来吗?

    书卖不动,将来的电影也难说好卖,小丁就想,照这样,电影还拍不拍了?这郑宰潮也太可气了,想个什么招才能收拾了他呢?周聪干不成的,我得给它干成了。结果,啥事没干,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来。孟溪喊他吃饭,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跟自己生气都气饱了,真想抽自己两嘴巴,要多没用有多没用,连这么点事都谋划不出来,能干什么呀?就剩下吃了吧!正生着气呢,白杨打来电话,说他们的小说入围了法国狄更斯文学奖。

    狄更斯文学奖,五十年前由萨特倡导而设立。起初只对法国作家,后英、法,继而欧洲,近三十年又面向全世界。设立之初,狄奖就与诺奖针锋相对。狄奖只是一个文学奖,所以更加专业,分门别类:设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诗歌奖、散文奖、传记奖。一个作家可多次获奖,死了也能获奖,只要有作品出版。狄奖奖金不多,更无丝毫官方背景,但名声日隆,尤其近二十年,在欧洲作家和读者心目中,狄奖早已超过诺奖。但是,至今,无一中国人获此奖项。

    不管能不能获奖,能入围,已然是天上掉馅饼了,这消息要传到中国来,岂不是狠抽郑粉的脸。小丁怯生生地问:“需要我们做什么吗?”白杨告诉他们,入围狄更斯奖是剧院经理一手操办的,觉得一分钱没掏就拿到这么好的剧本,很是过意不去,所以就帮忙办了这事,当然,要真能得奖,对他们的演出也大有好处。经理说过,能入围主要还是作品好,最终能不能拿奖就看评委了,告诉中国人,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也不要做,等着就行。

    小丁给周聪打电话,周聪问:“能再说一遍吗?”再说两遍也听不够。又说:“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叫上孟溪,再叫上张银川、张军、索相、陈相他们,有日子没聚了,聚一聚。白杨在北京吗……那就来吧!”

    为了说话方便,他们包下莱布尼茨会客厅的西餐厅包间。大家举杯相庆,说得最多的就是“人间正道是沧桑”。除了庆祝,周聪也想向大伙儿请教请教,下一步该怎么走。张银川说:“老丁不是说,不要任何奖项吗?”李晓丹掐他,他夸张地表达着痛苦。

    小丁自贬鼠目寸光,索相则说:“此一时,彼一时。”众人纷纷鼓掌。

    周聪说:“我现在才知道,这狄更斯奖在欧美作家眼中,简直就圣杯,而我们中国人几乎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们都知道吗?”众人都说不知道,他又问张军:“士兵乙,你知道不?”

    “我要知道,不早告诉你了吗?”

    众人大笑。

    周聪笑道:“瞅瞅,连作家都不知道,更别说读者了,我现在就想,咱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小丁问白杨:“在法国,记者们会报道提名作家吗?”

    白杨说:“就算有,也不是什么大新闻。我更正一下皇上的说法。这个狄更斯评委会有其宗旨,是当年萨特留下的,叫作:乌合之众,评点人物;评点过后,概不负责;摸着良心,想说就说;说对说错,并无所谓;想听就听,不听拉倒;爱信不信,不信最好。这个奖在萨特活着时候,一直没有奖金,也就给个笔记本什么的,有评委签名。再后来,就有人设立基金,给获奖者奖金,但过了没多久,这个奖金就取消了,改成机票和住宿费,也包括餐费,够你带着老婆孩儿来法国玩几天的。你要不来领奖,这个钱也会给到你,所以,就有人把这钱理解成奖金,其实,没有奖金。狄更斯奖的评委不只是作家和诗人,还有编辑、记者、书评人、演员、编剧、导演,乃至科学家,当然,还是以作家和诗人为主,不管这个评委是谁,他都是爱文学、懂文学的,专业水准很高的,人品非常好的。因为他们一直追求以文学的创新、哲学的探索、文明的反思为标准,评出的作品和作家也是有说服力的,所以,这个奖的含金量越来越高。但是,他们还要一再声称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颁奖过程也很不严肃,有那男演员穿着露背装上去给人颁奖,场面滑稽可笑,不过就是一场聚会。其实,这些人也是借此告诉作家和读者,这不是什么圣杯,别太当回事。你要真穿得特正式地去领奖,反被人笑话。你要日后跟人说,我是狄更斯奖的获得者怎么着的,这些评委就会率先蹦出来嘲笑你。可以说,真正的作家对这个奖很尊重,但并不看重。看重这个奖的,反倒是书商、记者和读者们。”

    “还有我们。”张银川补充道。

    众人又是相视一笑。

    周聪问:“那你觉得发布消息这事,是现在还是等到公布获奖名单之后呢?”

    白杨说:“对于中国人,我可不敢说有多了解。”

    “比中国人还油滑。”陈相叹道。

    “真心话,我可不像有些外国人似的,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又看了几本经史子集,就以为多了解中国和中国人似的。我可没那么自大。”

    “但说不妨嘛!”孟溪最烦这家伙装孙子,比中国人还能装。

    他摇头,又点头,说着:“谦虚,谦虚。”闭上了嘴巴,一副泥胎看向众生的超然神情,众生又如何好意思为难一尊泥塑呢?

    跟中国人学坏的外国人死活不说,中国人就得做个表率了。索相说:“我岁数大了,做事总想稳妥一些,觉得还是现在说的好,万一到时……是吧?”

    赞成索相的不少,有的附和,有的点头。周聪说:“赞同的举个杯吧!”说完,他先举了起来,大伙儿也陆续举杯,小丁和白杨坐得老老实实。

    小丁问:“这个奖真有那么大用?”这话才是最要命的,满座皆惊,没了动静,“一个中国人听都没听过的奖,只是被提名,能有多大用?”

    “能被提名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同一奖项有十多位作家被提名,谁又能记得住士兵乙和《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呢?”白杨问。

    这两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士兵乙也说:“是,谁会关心一个入围作家和他的作品呢?”

    张银川说:“也是,炮仗太小,没响儿。”

    “要是将来拿不了奖呢?”陈相问。

    “我觉得吧,动静太小跟没动静,一个意思。”小丁说。

    “那咱就赌一把?”周聪问,又有人默默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是吧?那好,那咱就这么干。张军——士兵乙,真要拿了狄更斯长篇小说奖,我定个事,咱们这些人,都去拍电影《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舞台上的全搬过去,我跟白杨也去,就这把子人,一个明星大腕不要。丁导,你说行不?”

    “行,借着拍电影,再去欧洲玩一圈。”小丁说。

    “那就让我们祈祷吧!”白杨说着就开始了。

    “他又入戏了。”李晓丹说。众人淡淡一笑,也双手抱拳,和白杨一个姿势。她愣愣地慢了好几秒钟,心想:这些人才是一家人,咱这,外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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