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奥威尔信件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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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琳·布莱尔在巴塞罗那写给母亲的信

    (1937年3月22日)

    巴塞罗那

    兰布拉学业街10号

    英国区[1]

    我最亲爱的妈妈:

    我在信封里装了张刚在战壕里写给你的“信”!信结束得很仓促,而且似乎还弄丢了一张信纸。我的笔迹看上去很难辨认,但这毕竟是一封在真正的前线写的信,你得读上很多遍才能明白我大概在说什么。我非常享受在前线的时光。假如这儿的医生再好一些的话,我不管怎样都会留下来做一名护士的(在看到医生之前,我确实尝试过留下)。前线仍还很平静,所以他们有时间把我训练得更专业些。但是这里的那位医生极度无知而且非常邋遢。他在蒙弗洛里特的这家小医院包扎村民们被割伤的手指,处理可能出现的一切急救或战斗负伤。只要窗户是开着的,用过的旧布条就会被随手丢出窗外。若窗户是关着的,布条就会弹落到地板上。人们也从来没见他洗过手。所以我想他必须要有一个受过训练的助手(我看到过一个,是个男的)。埃里克去找他看过,他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过于疲惫,而且碰上感冒了什么的。的确,埃里克是太累了,好在天气已有好转。不过休假又被推迟了,因为不久前韦斯卡前线一个兵团发动了一次进攻,损失惨重,所以现在休假是不可能了。独立工党派遣团团长鲍勃·爱德华兹[2]要出去几周,这段时间就由埃里克来指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很有趣。我在前线的探访结束得很顺利,科普觉得我还能多待几个小时,就安排了一辆车在三点十五的时候送我离开蒙弗洛里特。于是我和埃里克十点的时候去睡了会儿,科普三点来叫醒了我。希望我起来后乔治[3](我不记得这封信是写给埃里克他们家还是写给你们了)接着去睡了。这样他连续睡了两个好觉,气色也好了很多。这次来访对于我似乎很不真实,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灯光,也没有蜡烛和火把。人们在漆黑中起床,在漆黑中入眠。昨晚我就是在浓密的黑暗中出门的,在几乎没到膝盖的泥地中一路跋涉,直到把那些奇怪的建筑远远地抛在身后,我才看到了军事委员会上空隐隐的微光,科普已经在他的车旁等着我了。

    周二,我经历了在巴塞罗那的唯一一次空袭,空袭很有意思。西班牙人平时格外喧闹,也喜欢相互推挤,但此时在紧急情况中却非常安静有序。虽然也并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但相比于往常,炸弹落在了更靠市中心的地方,这已经足够惊起人们的恐惧了。好在这次引起的伤亡很少。

    之前我想要做些改变,而现在的我又开始享受在巴塞罗那的生活了。你可以接着把这封信寄给埃里克和格文,谢谢他们给我寄了东西。那3磅茶叶我已经收到了,我会好好品尝的。鲍勃·爱德华兹给我讲,他的独立派遣团就快要全军覆没了。而且也像往常一样,总是在有人要启程去巴黎的最后时刻,我才写下这些给埃里克的话。我的支票簿仍不在身边,不过他会在两周之内收到10英镑的支票。此外,埃里克要是能把那些比塞塔[4]给芬纳·布罗克韦[5]的话,我会很感激的。(为了避免像上一封信一样闹笑话,我让他换10英镑的比塞塔,然后亲手带给芬纳·布罗克韦。这里物价很低,不过我帮独立工党派遣团垫了不少钱,他们需要很多东西,却没有钱来买。我还借给了约翰[6]500比塞塔,他身上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自己另外存了5英镑,现在汇率还不错,这些钱可以在我们再次穿越边境的时候备用,随便是谁都可以用。)

    我希望大家都很好。希望能尽快收到你们报喜的信。格文上次给我写了封激情洋溢的长信,我读过之后竟也想同所有人一起,为英格兰而呐喊了。在英属殖民地那边,我想应该也是这样热闹。有一次,一个服务员给我点了支烟,我称赞他的打火机很漂亮。他立马回答我说:“对,当然了,这是英国货!”然后他把火机递给了我,想我会端详一番。那是个登喜路牌打火机——我想肯定是在巴塞罗那买的,因为那边有很多像这种牌子的打火机,不过这些并不算太流行。而且埃里克的指挥官科普一直很想要的李派林牌辣酱油[7],我竟然在巴塞罗那意外地发现有卖的,而且他们还卖克洛斯&;布莱克威尔牌的泡菜。这些东西都不贵,只可惜好吃的英国果酱早早就卖完了。

    看望过乔治后,我相信我们在冬天前会回到家的,也许还会早些。有时间的话你可以给姑妈[8]另写一封信。我从未收到过她的信,埃里克也没有,这让我们很是担心。她在沃林顿生活的肯定很不开心吧。另外,乔治想要一个煤气炉,让我立马就写信去订一个。但我想还是等到我们就要回来之前再订吧,而且我还没有收到穆尔支付那本书[9]预付金的消息。说到这儿,这让我想起来,人们对这书的评论比我预计的要好些,我想随后应该还会有更有趣的评论。

    昨晚我在浴缸里泡了个澡,真令人兴奋。我这连续三天的晚餐都很丰盛,不知以后我会不会怀念现在天天喝咖啡的生活。每天我大概喝三杯咖啡,喝酒也频繁些了。尽管理论上说我的伙食费很寒酸,但有时我还是会去一些人人都喜爱的餐馆,他们的菜肴虽然很少,但是都很美味。每天我都想早点回家,这样可以写信或者写些别的东西。但实际上每天真正到家时,都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这儿的咖啡馆开到1点半,人们在大约在10点的时候开始喝晚餐后的咖啡。但这里的雪利酒简直令人无法下咽,我本来还想带几桶回家的!

    告诉玛德[10]我爱她,有时间我会给她写信的。还有那些我没法一一写信给他们的人,替我向他们问个好吧。(这封信也是写给三个“奥肖内希”[11]的,所以我用的是“你们”,而非“他们”。)这肯定又是一封无聊的信吧。我应该,或者说我本来是想,把我的生活写得更生动有趣些的。

    我爱你们

    艾琳

    注释:

    [1]奥威尔在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的期刊《西班牙革命》的办公室写下这封信。

    [2]鲍勃·爱德华兹(Bob Edwards,1905-1990):英国人。1935年时,他还是不成功的独立工党议员。在1955到1987年间,他是工党与合作党双料议员。1937年1月,爱德华兹作为独立工党的派遣团团长前往西班牙,与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建立联系。随后在同年3月离开西班牙去往格拉斯哥参加独立工党会议。此后因为英国政府禁止英国人参与西班牙内战,而无法返回西班牙。

    [3]艾琳在这里最开始时写的是‘埃里克’,后来却写上了‘乔治’。艾琳的哥哥劳伦斯·弗雷德里克·奥肖内希博士也叫埃里克(弗雷德里克的小名),他是个有名的胸外科医生。奥肖内希博士的妻子格文也是个医生。

    [4]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这本书的一个注脚里,奥威尔写道:比塞塔的汇率大概是‘4便士’(前公制货币)。500比塞塔等价于8英镑6先令8便士或41美元。

    [5]芬纳·布罗克韦(Fenner Brockway,1888-1988;布罗克韦爵士,1964):他在1928年以及1933-1939年间担任独立工党的秘书长,同时也是独立工党在西班牙的代表。在很多方面他都是一个热忱的工作人员,尤其尽力于争取和平。

    [6]指约翰·麦克奈尔(John McNair,1887-1968),英国社会主义政治家,他为社会主义工作了一生。他曾是独立工党的秘书长(1939-1955),也是第一个西班牙内战期间去往西班牙的英国人(1936年8月-1937年6月),任独立工党驻巴塞罗那代表。麦克奈尔在西班牙接待来自英国的志愿者时,认识了乔治·奥威尔。

    [7]李派林牌的辣酱油(Lea &;Perrins Worcester Sauce):辣酱油是一种起源在印度的地方调料,在十九世纪末进入了中国的上海和香港,被称作“喼汁”在西餐行业调味料流行至今。

    [8]指奥威尔的姑妈内莉·利莫新,当时她住在奥威尔郊外沃林顿区的房子里。

    [9]指《通向威根码头之路》。

    [10]据后来推测,很可能艾琳的一个姑妈中间名是玛德。

    [11]指艾琳的妈妈、她的哥哥埃里克和嫂子格文,他们都姓奥肖内希。

    在蒙弗洛里特医院写给艾琳·布莱尔的信[1]

    (1937年4月)

    蒙弗洛里特医院

    我最亲爱的:

    你是个完美的妻子。一看到那些雪茄,我的心都融化了,终于可以不再为找烟而忧愁。麦克奈尔告诉我,你手里还算宽裕。而且鲍勃·爱德华兹带钱来的时候,你还可以找他借些,日后还上就好。不过不管怎样,千万不要苦了自己。可能的话,也尽量多准备些食物和烟。每当你说你感冒了或身体虚弱时,我总是很难过。所以别太劳累自己了,也别担心我,我已经好多了,正等着明后天重回前线。谢天谢地,我手上的毒素没有扩散,虽然伤口毫无疑问还未愈合,但就要恢复了。今天手的感觉不错,我还尝试着刮了刮胡子,有五天没有打理了。天气也好转了许多,到处的春色让我想起了我们的花园,不知那里的桂竹香有没有开花,哈切特有没有播下土豆的种子。说起波利特[2]的那篇评论,那真是写得太差了,不过也算替我的书做了些宣传吧。他肯定听说了我曾是马统工党[3]民兵团的一员。《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的评论[4]我一点儿也不在乎,维克托·戈兰茨在那儿做足了宣传,他们不敢贬低他出版的书,而《观察家》上的言论相比于上次也已经好多了。我跟麦克奈尔说,如果我这次去再回来,就为《新领袖》写篇他们想要的文章。但鲍勃的刚刚发表,我写的肯定没他出彩,所以他们也许不会发表我的文章。而一想到在4月20号之前都没什么希望离开这儿,我就更加烦躁了。与我一同前来的人都已经在休假,而我却只是从一个连换到另一个连而已。若他们建议我早些回去,我绝不会拒绝,但他们不会这样,我也不想强迫他们让我走。我猜想这可能有别的含义:他们正在附近筹划一个行动,让我留下只是因为觉得我还能帮得上忙。但这猜想似乎并不牢靠。我呆在医院时,每个人对我都很好,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我。现在天气正好转,我想我还能再坚持一个月,到时我们可以好好放松下。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去钓鱼。

    写这封信时,迈克尔、帕克和巴顿肖[5]回来了,你真应该看看他们进门时看到人造黄油的样子。还有,那些照片很多人都想要,我已经在每张背后注明了需要的张数,也许你能多印几份。这应该不会花费太多吧——我可不想让那些西班牙的机枪手们失望。不过有的照片照得确实挺糟糕的,你看有一张巴顿肖的样子很模糊,那是因为当时有颗炸弹在房子后面爆炸了,你可以看出照片左侧有些模糊。

    就写到这儿吧。我想封好这封信交给麦克奈尔,不过不知他回来没。亲爱的,谢谢你给我寄这些东西,好好保重,希望你过得开心。我跟他说了,休假时一起聊聊现在的局面。也许你也可以找个机会跟他说说我打算去马德里的事。再见,我的爱人。我很快会再给你写信的。

    献上我所有的爱

    埃里克

    注释:

    [1]这封信具体日期不详,有推测说是1937年4月5日。

    [2]波利特(Harry Pollitt,1890-1960):兰开夏郡的一个锅炉制造商,也是1920年建立大不列颠共产党的成员之一,并1929年成为了该党的秘书长。他与拉贾尼·帕尔姆·杜特一起领导该党直到去世。不过1939年秋天,他被赶下台。直到1941年7月德军入侵苏联时,才因为他当时反对法西斯主义,宣扬民主战争的姿态才重获权力。他关于乔治·奥威尔《通向威根码头之路》的评论发表在1937年3月17日的工人日报上。

    [3]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Workers‘Party of Marxist Unification):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期间成立的一个共产主义政党。

    [4]《星期日泰晤士报》(Sunday Times)上的评论:1937年3月14日,爱德华·尚克斯和休·马新汉姆对于《通向威根码头之路》的评论分别发表于《星期日泰晤士报》和《观察家》上。

    [5]都是奥威尔的战友,分别来自英国、南非和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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