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吃是人权的第一要义。但是出生在乡村的人都有一段苦涩的记忆,我的朋友庆盈写过自己偷吃的经历:那是他五六岁的时候。那时黄瓜对于贫穷的乡间孩子来说,十分稀罕。除非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平常在农家,黄瓜是难得一见的。那一年,他家里种了一架黄瓜,就几十棵。从黄瓜秧爬架开始,几乎天天庆盈都到菜地里去瞅瞙。有一根黄瓜很早就出类拔萃地冒出了,它头上顶着鲜艳的黄花,身上披着嫩嫩的刺,浑身上下是一层油润润的绿,每次见到那招摇的黄瓜,仿佛都在诱惑着他流出口水。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他便对只有一拃多长显然还没有长够个的黄瓜下了手,当时没敢把整根黄瓜都摘下来,而是只掰下了黄瓜的下半截,还傻傻地幻想这根黄瓜能够继续再长大呢。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去菜地里摘那根黄瓜时,看到烂掉在瓜秧上的那半根黄瓜。
“1942年冬至1944年春,因为一场旱灾,我的故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这是电影《一九四二》的开头。
1942年,太平洋战争进入第二年,中国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与此同时,河南发生了灾荒,千万民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一九四二》分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逃荒路上的民众,表现他们的挣扎和痛苦、希望和愤怒;另一条是国民党政府,他们的无奈、冷漠和腐败。
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动和绝望的:财主张国立出门的时候还有马车、粮食细软、一家几口,到潼关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官员们也是绝望的,河南省的省长李培基去找蒋介石反映灾情,还没开口,发现蒋介石面对的每一件事都比自己的严重得多。在天灾人祸面前,没有英雄,只有对命运的默默承受。
对于现在衣食无忧的观众们来说,可能很难体会电影中反映的饥饿:吃草根树皮;为了几两小米,就可以卖儿卖女;刚生完孩子的儿媳妇,五天粒米未进,刚闭上眼睛,婆婆趁媳妇的身体还没有凉,要给孙子喂奶;徐帆扮演的佃户的妻子,因为几块饼干就愿意出卖自己的肉体;亲人饿死了,也没有力气去悲伤,只能恨恨地说一句:“早死早超生,再托生别托生在这个地方。”有一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人就只剩下动物性了。
在拍这部电影时,张国立为了这部电影减了二十四斤,徐帆减了十斤,连在片中扮演厨子的范伟都瘦了六斤。张国立的体会是:“人的尊严是从肚皮开始的。”徐帆说,靠演是演不出灾民的那种状态的,没有吃的以致精神恍惚的那种状态真的是靠饿出来的。
张涵予在片中扮演一个乡村牧师,他游走于乡村之间,告诉大家:“当你有灾难的时候,主都会在你身边。”但是在逃荒的途中,他的信念破灭了,他亲眼看着一个小姑娘被炮弹击中,鲜血汩汩地往外涌,当他请求上帝的帮助时,天上掉下来的是日本人的炸弹。于是他跑到蒂姆·罗宾斯扮演的梅甘神父面前,问:“这里发生的一切主知道吗?”梅甘神父说,这一切都是魔鬼干的。张涵予问:“上帝为什么总干不过魔鬼呢?那信他干吗呀?!”
当时那场饥荒也蔓延到与河南一河之隔的山东,黄河的这边是山东的菏泽鄄城郓成曹县,黄河的那边是河南省的几个县:滑县、清丰、南乐、长垣。鲁西南的人称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鲁西平原落户的河南女人,称谓则是河西娘儿们或西北溜子。即便现在我写这篇文字之时,我的家乡尚有许多蝗虫那年过来的女人,她们不是吃鲁西的井水和河水长大的,她们的口音对本地人来说有点陌生有点硬涩,但这并未妨碍她们把血汗和泪水抛在这儿生儿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虫那年落地仅八个月,就被父亲用紫花包袱裹住,抛在马村集的一个街角上,上面放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
马村,只是一个谦卑的对历史没有丝毫影响的村子,距我的老家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踞于偏僻的平原深处,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无闻,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烟拥护人们供养人们,让人们生存。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有一手摇串铃的游方郎中,住进了马村的一个车马店铺里,洗脚、吃饼,和店主说酷吏毓贤的“站笼”:每天囚犯的尸体从笼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颈上的油垢在笼上竟有寸余,后来这一环节写进了一本长篇散文《老残游记》,铁云刘锷写过的鲁西村落饱经风霜,现存的也仅是马村集与董家口,它们还仅仅是一个村落,和平原所有农村大同小异的村落,它们都同样拥有土地,同样拥有泥泞,同样沐栉过一九四二年的阳光与蝗灾。
关于蝗虫隐积的故事,已经遮蔽了许多年,它是我的父亲在暮年黄昏无意披露出来的,即骇人又真实淋漓,而今父亲已是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无词无言,我只想把这事记录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已经辞世,活了七十一岁,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是在一家肉铺当学徒。父亲说起时脸上满是曲折的辉煌,据我所知,焦记驴肉在鲁西平原的确辉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所烹制涮煮驴肉的方法即便是现在,在菏泽城里还流布着。
父亲说做学徒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滞沉苦重的,从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洒扫庭院厅堂柜台剥驴皮洗涤下货之外,还要给老板和他的娘儿们沏茶送点心装烟袋剪指甲倒夜壶等等。不得有丝毫懈怠,稍有疏淡,轻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辞回归家。
父亲说,那时每天干完琐碎的活计,就去看师傅煎驴肉。
生煎驴肉,我一直想探寻国人对于一饱口虞的残忍心理,虽是我知晓自然人世上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杀戮烹食的,你不能从任何无辜的血中寻求公正,父亲说,焦记肉铺有一项生生烹煎涮炒驴肉,味道鲜美。其法钉四根木桩于地,以驴足缚于桩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颈,而待客人传呼,或后臂或前肩,沃以沸汤,生割一块,熟而食之,方下箸时,驴犹哀鸣。
我不想谴责屠夫,只有最凄惨的驴鸣才证明出它活着,正如父亲在暮年的酒里一样,一饮而下的酒精度数同驴的哀鸣没有两样。
父亲开始回忆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虫是从河西蔓延而来。先是有一些与鲁西平原不同的口音的人乘着木船渡过河,当我长大来到城市,坐在阔大的大学图书馆读了许多书,我才明晓,蝗虫出现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绝收,而鲁西平原上却收获了一些,后来蝗虫出现了。
父亲说,蝗虫一刹从河的那岸卷过来。当时是五月,麦子半熟,天蓦然一阴,对面不见人影,紧随嗡嗡之声,人们还未醒转过来,房上、树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无定的蝗虫,沟渠河坡,麦秆上,草庵上也布满了蝗虫。鸡不宿埘,曲蛇从砖罅爬出。许多老鼠蚂蚁也走出来,让人一下子心灵焦躁。
需要补充的是,蝗虫渡河的方式,这在父亲的回忆与叙述之外。几年之前,我曾到黄河的滩区小住,十几里宽阔的河面,在夕阳和我的眼目中混沌流下,黄河带着红色,像是烧起了,我想到了灼热的文森特·凡·高的线条,在凡·高的笔触与眼中,星空是旋转的,麦田是旋转的,甚至乌鸦、农鞋、太阳、马铃薯,我忽然悟到,这里面沉浮着一种呼唤,是灵魂呼唤着灵魂,生命传递着生命,整个黄河燃起来的时候,充斥着,回旋着,奔跃着向前呼唤的时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艄公向我叙说了一九四二年的蝗虫。
蝗虫是在早晨齐集在对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无定的蝗虫翅膀是不能搏击飞越黄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拢了,如雨霰霏霏坠在河面上,没有呻唤,没有哀鸣,但日过午时,情形实有改观,大河里浮荡的树叶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匐着层层匝匝的蝗虫,河西的麦子和树叶已在它的攒击咀嚼下,消化了,它们听到了鲁西平原深处的呼唤,它们充斥着怒鸣着又拥挤着去寻找新的生路。
我们不能不佩服蝗虫的生命伟大和团结,老船工坐在燃烧的夕阳下向我叙说蝗虫过河时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单一的渡河方式失败了,蝗虫们开始自觉地纠合。互相撕咬着尾部,胶结着翅膀像皮球像石磙,只一刹,河的对岸有了成千上万的生命的皮球与生命的石磙,它们首首尾尾滚下河滩扑进河里,做最后的冲击,这时,黄河仿佛不流了,赤浊的水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河此刻全部变成了那片激动的青青无定的颜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刚到中流就解体了,抑或是体积愈来愈小,等到了这岸,圆圆的球变成了一坨馒头或小小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连三日,无数的球体滚滚从对岸到此岸,向有炊烟和庄稼的地方进发。
蝗虫又一次和人类较量,又一次走向了历史的纵深处,史书的一个页码。我想起了法国人都德在《磨坊书简》中描写的那些可怕的蝗虫到来的场面,人们拿棍棒、叉子、链枷,以及铜锅、圆盆、煨罐,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猎号,据说只要掀起一种巨大的响声,强烈地振动空气,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然而,它们还是来了:
在热气蒸腾的天空中,但见一朵云从天际向这边移动,黄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还挟带着狂风咆哮在万木丛中的吼声。这就是蝗虫,它们彼此间互相依傍,凭着它们伸开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翔,尽管我们大声吼叫,做出种种努力,但这块白云总是继续前进,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阴影。顷刻间,这片云早已飞临我们头顶上了,不过一秒钟,它们边缘出现了一根线条,一道裂缝。犹如初春时节骤然而来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经分散开来,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红黄的。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了,一阵由昆虫组成的冰雹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一望无际的原野布满了蝗虫,全是粗壮的蝗虫,大到有如指头。
父亲还是在焦记肉铺里,平原上的人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蝗虫束手无策。关地庙、土地庙、娘娘庙,凡是有神灵泥塑的地方,必有香烛袅绕,村庄里有人在地边燃起篝火,有人在地边掘起大坑,最终屠杀得精疲力竭,杀得愈厉害,蝗虫也愈多。
保长的锣声响在村镇上,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盖起了一个几块砖的小庙,曰:蚂蚱庙,供奉起来一个和蔼慈眉的老头,称为蚂蚱爷,锣声响过了,人们到蚂蚱庙敬神灵去了。乌鸦鸦的人们用膝盖接触大地,向神灵讨救。
平原里的人们凭着他们悠长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凭着理喻不清的直觉和想当然,他们坚定地信服这和日本人有关,时当一九四二,平原上还耸有许多日本人的炮楼。可不能小觑了天意,日本人来啦,蝗虫也来啦,来啦就来啦,不能杀,只能敬,平原上的人们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顿和迷茫。
一连三日,鲁西平原上不见炊烟,一揭锅盖,蝗虫便充满了各家各户的铁锅、炒锅、饭碗、水瓢。
冬储的粮食用尽了,麦子在黄熟的前奏中被蝗虫扫荡殆空,大批的饥民从河的彼岸向鲁西拥来。在一个冬夜,我曾在父亲的脚边听他说过一件事,在本地人吃东西稍不注意的目光下,饥民会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抢而去,你追赶他扭打他唾骂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过程中,他把馍头塞进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
然后站下,把沾着他温度和液体的食物还你,你也无可奈何了,人一旦还原到和动物一样,在感觉里只有一片饥饿,那时他的灵魂里只会投下阴影、仇恨。唯利是图而丧失尊贵和地位,也就没有朴素和自尊而言了。许多年轻的女人留下来了。一篮馍头,一袋谷子和几个铜板就可换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续烟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还千恩万谢感激你把她们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时才十个月,被她的父亲抛在了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几只狗逡巡她光顾她,最后黄昏里家家掌灯的时候被一户稍有储蓄的人家抱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几个长兄涉河而来找她寻她,找到了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长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认兄长,她说,你们饿不死,为何独独把我抛弃?
写到这里,我要接触最是触痛父亲心里的一件事。蝗虫飞走了,但它们留下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惨象,没有了一片树叶,没有了一株麦子,树的种类:榆树、槐树只能从一些光秃秃的枝丫和姿态加以辨认,没有生气,没有麦子飘动,而麦子却是土地的标志和生命。蝗虫去了,父亲仍是随着师傅做活,他一直是对他的师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里,他去汤锅上送柴,杀了驴剥了皮,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放在大锅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这是学徒不能知晓的秘方,这个时候,学徒不能走近汤锅,父亲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亲说,你很难想象那煮驴的铁锅有多大,两个有生命的驴子可以直直停在里面。
事情就发生在蝗虫过去的那几天夜里,看锅的师傅吃酒醺睡,他把作料一一制好,吩嘱父亲子时放到锅里,子时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亲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点怠懈,锅里的肉味不断地飘出来,使父亲有点意迷乱。
过了半夜,父亲的眼睑开始沉坠,就站在锅边,迷迷怔怔地把作料一把把掷进沸腾的汤锅,蓦然他像听见火焰中有嘤嘤的女人的低泣,揉揉眼,仄耳细听,只是木柴的咔咔,这时,他看见了两条人的大腿在一团团的水汽里吱吱地响着,确然,有很长时间父亲忘记了困倦。
父亲说,尝过人肉的食客常会无缘无故地干咳,蝗虫过后,人们感觉到焦家驴肉香得格外特别,那时饿毙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沟路旁比比皆是,有的土掩了,有的被乌鸦啄去,我总怀疑那两条人腿的真实,然而父亲故去了,我总忆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怆然。
烹食人肉,这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长项,史不绝书。《通鉴纪事本末》中曾载:建元八年,“五月,邺中大饥,人相食,故赵时宫人被食略尽。”在历史上,女人特别的不幸,仿佛被戮被杀和被吃,都是女人的义务,同一书中载:后汉隐帝乾祐二年五月“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曰计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数百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检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的《如是我闻》有一记载,不只包孕耻辱血泪,也有一些可歌可泣的愚昧和文化桎梏的可怕了: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若何遽轻薄也?”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回复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
历史上此种事件何其之多,罄竹不书,你感慨历史上的饥馑,蝗虫与灾年,你也唏嘘此妇人之刚烈愚氓可风,自《左传》自《国风》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纸页的,横竖排的蝗虫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脚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东西像蝗虫来了又去了。令人一直无法弄得明晓。离开父亲回忆蝗虫的事已经好些日子,而今父亲故去了,我读到《阅微草堂·如是我闻》才悟,蝗虫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历史频频出现的蝗虫一样麇集又像蝗虫一样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一些民族现象,也须我将以一辈子索解其中的谜障了。
二
我父亲是乡间的一个厨子,我们那里叫焗匠。面泡、丸子、凉粉、羊肉汤样样会做。
父亲在做凉粉时,讲究用水,父亲说要用天水,不能用井里的水,每到深夜,父亲就到村后的河里去挑水,那凉粉出来,人们都说劲道。
我的家乡现在有一样“山东名吃”:什集烧羊肉,那是选鲁西青山羊,特别是10斤以下的青山羊更是肉中精品。制作时用土井里的水,把肉中的血水泡净,然后,用丁香、豆蔻、花椒等十余种大料配方,消除肉的膻气味。煮羊肉要用铁锅,用木柴猛火煮。待水沸腾后,再用细火慢慢煮至半夜,在平原的深处,凡是集镇,皆有羊肉汤锅,旁边是烧饼炉子或者水煎包子,或者大饼或者馒头卖。
有的人不吃羊肉,专啃羊头,吃羊的脑和眼珠,袁枚所作《随园食单》中关于羊头也有如下记载:“羊头毛要去净;如去不净,用火烧之。洗净切开,煮烂去骨。”《清稗类钞》也有类似描写:“煮羊头,毛去净,切开煮烂去骨,其口内老皮俱去尽……取老肥母鸡汤煮之。”
啃羊头,那特别是冬天,是一种享受。小时候,我常见父亲煮羊头,有时和羊肉一块煮,有时单独煮,将羊头洗净,刷牙、洗眼、掏耳、刷脸皮,放进铁锅煮烂,捞出控汤,冷却后拆头骨、取羊脑、挖眼球,将两脸子、舌头分开。切羊头肉是要手艺的活儿,用宽薄的片刀,斜坡着切,片出的羊脸,薄而透亮,洒上作料,入口清香软嫩,味道独特。过去的冬天晚上,乡村里小贩身背荆条圆筐,手提一盏马灯,有的吆喝“买焦花生”,有的吆喝“热羊头肉来”!
那是冬夜里的美味下酒菜。
现在回老家,最享受的还是几个朋友坐在汤锅前,每人捧上一个热腾腾的羊头时,好像所有的人间的烦恼都消尽了,啃羊头的次序有讲究,先啃羊腮肉,再啃羊颌骨肉,然后吃羊舌,吃羊眼。最后是吃羊脑,羊头骨预先已用小锤砸过,使劲一掰便把羊脑掰出来。白嫩嫩的羊脑,没进任何材料味,吃起来更是纯正自然,而且补脑补骨壮阳,所以,啃羊头最主要的还是吃羊脑。
我父亲是1994年初去世的,那正是农历的冬天,当时儿子四岁,我是从北京大学骨干教师班赶回的,那已经是父亲脑溢血躺在病床上,后来,父亲去世了。当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儿子开始上小学,能写简单的作文,他有一段文字就是怀念爷爷给他从老家送羊头吃,说是补脑子,当时我收入窘迫,父亲常从老家骑着自行车或者搭乘乡间公共汽车来我所在的学校看我和儿子。
我们家族有个遗传,年轻的时候,人都好流鼻血,特别是冬天,有一年冬天,我几乎天天鼻孔血流如注。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奏效。一日,父亲从乡下到城里看我,虽然一半是为了我的儿子,他说躺在床上,总睡不着觉,眼睁睁地总听见我儿子的声音一遍遍热热地唤他,从一家的房檐,滚到另一家房檐。父亲讲,他年轻的时候鼻子也常常流血,后来煎点茅根就康康宁宁地恢复了。
父亲走了,吃过午饭看看孙子把羊头放下就搭车回去了。而我仍坚持在寒冬的城里一遍遍地穿梭:抽血,验血,听诊,会诊。夜里常常失眠,常常看到老家的讲台、楝树、碾盘,常常听见搓苞谷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像老牛迟钝的牙齿在反复咀嚼。
天亮了,又是一晌一晌地上班下班,周而复始地打发着病了的岁月。学校里的同事结婚宴酒请客,碍于情面,我抱着病体踏车前往。还未走出单位,就看见了父亲。已70岁的父亲,戴着褐色的农村老头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棉帽,摇摇晃晃地走来。
可等我归来的时候,父亲就要走了,由于住房的紧缺,父亲不在我这里过夜,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到来,他总提着些羊头、花生或是弄些玉米棒子,鼓鼓囊囊的一包。当父亲打开他那破旧的提包时,我觉得亲情一下子从包里溢了出来,包裹了我,吞噬了我。我还没有离开那片印满我父兄手印和脚印、哭声和鼾声的土地,我还能时时触摸着她的体香和她的收获。
我把父亲送到了车站。在路上,父亲坐在我的自行车后,一遍一遍地叮嘱我:鼻子出血,以后少喝点酒,要照顾好儿子……
从车站回到家中,我看见父亲捎来了茅根。晚上,就着灯光我坐在炉前,看着砂锅煎沸着一条条从乡下河波沟地里掏来的茅根……
从藏在平原褶皱里的乡间小站下汽车后,我知道,父亲还要步行二三里的路程才能到家。在冬日里的寒冷薄暮中,父亲摇摇晃晃地走着。空旷无垠的荒野上,黄土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位孤独的老人,渐渐融进那片暮霭中……
那次在到车站的路上,我才得知前些日子,父亲因雪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红肿疼痛,可他还是坚持着在河波里刨了茅根送到城里。雪天里,年已70的父亲,在河波里扒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一件棉袄,一顶帽子,父亲一下一下甩着抓钩为儿子刨着煎药的茅根,露出的松软黄壤上,茅草一片金黄……
三
生老病死,吃喝拉撒,这是人一生必须面对的,我的老家的人和动物植物一样,都是安静的自然的子民,春天就发青,夏天就铺张,秋天就删繁就简,冬天就肃穆。那里的人天黑了就睡觉,天明了就爬起劳碌,一年十二个月,春暖花开、冬霜雪雨,天冷了,就像动物长了绒穿起了夹袄棉衣;天热了,就换起了单衣单褂,实在热了就把单衣也脱下,露出本色的皮肤,自然就是手势就是指挥棒,连生老病死也都是如此遵守规矩。
生,又怎么样呢?生下来,就养着,能长多大那是看造化,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随他去,不往心里搁。
老了,那就是牙掉了,只能吃豆腐猪血;老了,那即是眼花了,眼花了就不看;老了,那就是耳聋了,耳聋了,听不见屋檐下的麻雀叫,那也听不到媳妇的骂,心里更清;病,也是自然不过的,如庄稼结了疤瘌,出了腻虫,叶子耷拉了,说不定一场雨,那腻虫就死了,病就好了;病不好那就熬,与病和谐相处。
死,那确实是万不得已的事,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死了,一个胡同哭一个村庄哭十里八乡哭;那也有孬死了的,死了也不算完,还要被骂,这狗日的祸害,终于蹬腿了。人,活着就穿二尺布;人,死了就占木镇镇后面席那样一片地。
人,活着就要干活劳作,乡村很少有游手好闲的职业,小的时候曾想学琴书或者说书,能逃避挖河打坝的劳苦,能到公社文化站也不错,可以搜集革命故事,走到哪里都很光棍儿。我曾看到一个搜集革命故事的叫李振义的大高个儿,整日骑着自行车,单找那些老头老太太拉呱,无论麦收还是农闲,有时好客的村民到了上午就待客,就端出过节才有的白面给他烙饼,还能喝上红糖水和桑叶做的茶,虽然农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还有满是茶垢的茶碗茶壶让李振义皱着眉头,但等他吃过饭,抹着嘴,推着自行车走出村子的时候,他上车的样子就像孕妇那样笨拙,人们看到都说:这狗日的活不孬,又吃多了,看那熊肚子,像怀孕。
李振义头戴宽边草帽,骑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在乡间穿行,他的肩头挎着一个军用挎包,上面印着五角星和“为人民服务”,且军用包的带子上挂的是一个白的搪瓷缸,也是印着五角星和“为人民服务”,那军用包和搪瓷缸随着自行车的颠簸,手掌似的拍打着他的屁股。
小时,我曾跟着他的自行车跑很久,然后自己回来,整个眉头都是汗,一人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鞋吧哒吧哒,故意把那些小道上的土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在梦幻里。
那些年的春天,多少人家都是吃地瓜干做的馍,喝的是地瓜干做的稀粥糊涂,所谓的菜就是辣椒,一个冬天是如此,一个春天也都是如此,顿顿如此,吃地瓜多了就爱放屁,有时夜里村庄放露天电影,屁就一个个响。在教室里,记得老师在讲《纪念白求恩》,老师问:白求恩的精神是什么精神?一个同学站起来回答,还未张口,嗵的一声。大家笑了。
大家在苦熬,学校里的孩子嘴角起泡,其实能喝上稀粥也算好人家了,稀粥越来越稀,大家知道憋尿,说尿一泡尿,肚子里稀粥也跟着出来了。家家都是喝稀粥,早晨一次,晚上一次,除掉孩子上学的人家上午做地瓜馍,往往没活干的人家,全家人都躺在床上睡觉,大家一动也不动,睡得大家腰疼,也只是在床上伸懒腰。
大人就盼着春天挖河修河堤,这里离黄河近,出河工,可以吃上玉米面的馒头面条,可以吃辣萝卜辣椒粉条。
挖河就像打仗,一个村子几十辆地排车或者拖拉机排成长龙,满载着椽木、铁锹、草席、被褥,民工们像麻雀攀坐在车上,而十八岁才刚够资格出工的小伙子则欢快,挖河不仅为家里分忧挣工分,而且可以证明自己是成人了,还可以出外见见世面;但对于大人来说就没有这么简单,走的时候总有牵牵挂挂。有一天队里把地排车装好就要开拔,队长看留根磨蹭,有点魂不守舍,系地排车的绳子系得松松垮垮,就破口骂起来:“留根,小子,你的魂丢家里啦不是?”留根不在乎地笑笑。说我有个事忘了给媳妇交代,一会儿就回来。
天到中午啦,留根回到家,见堂屋里没有媳妇,听见灶屋里有和面的声音,还没踏进,就闻见一股奇异的有着地瓜面和女人身体散发的气味。媳妇正一耸一耸地和面,他悄悄地从后面搂着媳妇,手摸着她胸脯上的纽扣一个一个解开了,粗布衫子裂开,媳妇有面的手也没闲着,一下子伸到留根的腰际,摸着细腰带的活扣儿一拉就松开了,宽腰裤子自动掉到脚面。两个人在灶屋的柴草上浑身着了魔似的抽搐起来,扭动起来,留根就结巴着不住地叫起来:“媳妇,挖河去,三十天不回来!媳妇……”
等留根觉得后面被谁踹了一下,媳妇一看,队长站在身后,一提裤子就翻身起来,队长说:留根好了,你就是破坏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坏分子,要批斗你。
挖河可不是轻活,挖河的民工如军队一样管理,一个生产队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家,在一个锅里刷勺子,在一个窝棚里住,挖同一个河段。上工收工都要吹号。那时挖河筑堤没有任何机械化的工具,挖泥用的铁锨,锨头窄长,一锹泥足有百十斤重;运送河泥的有的是排车,还有的是肩挑人抬。黄河大堤上,成千上万的窝棚,绵延数十里,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
有时候冬天也挖河,那主要是清理河道的淤泥,为了在上冻前完成清淤,上面天天都要下指标,要求必须限时完成。因此,大家都是顶着星星去上工,披着月亮回窝棚。民工们干活就像一头牛,千斤重的泥车拉起来,低着头向前赶,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一天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程。起早贪黑,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就啃自带的玉米面饼子。一天干下来,身子骨都散了架,坐在河滩上休息一会儿,坐下去了就不想再爬起来。一天河工干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躺在用草打的地铺上,腰疼、背疼、脚疼,左右动弹不得。然而,第二天还得硬着头皮照样上工。
如果是冬季,西北风嗖嗖地刮着,就像刀子割一般难受。那时候,人们身上只穿薄薄的衣服,脚上套双单鞋,总是湿漉漉的带着冰碴子,走起路来,哐当哐当地,脚被鞋磨出血泡来,是常有的事,经风一吹,水再一泡,脚面肿老高,有时为了赶工期,还打起了车轮战,白天干,晚上干,常常两天一夜得不到休息,把人们累得都筋疲力尽,困得不想吃,不想喝,连走路都会打着瞌睡。
挖河是十分辛苦的,那种苦的程度,至今老家里的人说起来嘴角都打颤。不过挖河也有挖河的好处,那就是能吃饱,偶尔菜上还能飘点油星和肉片,这在当时可以说是过年。规矩是到了地方,认领了工段,大伙忙着搭窝棚砌锅灶,然后的第一顿饭是炸面泡。
挖河的队伍里啥人都有,做饭是必不可少的,队长说:“我知道大家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吃面泡,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夜里12点了,队伍才安顿好,大家都等着吃河工的第一顿饭,厨师已经在面盆里摔面泡面,锅里的油在冒青烟。
队长说:面泡还得半小时,我给大家炒个腰花。
大家号起来,用啥炒?用你嘴炒!
队长说:看在大家跟我出来挖河,你们想吃什么就给你们炒什么。你们想吃醋熘白菜就吃醋熘白菜,想吃辣子鸡就吃辣子鸡,现在开始了,但有个规矩。
大家问:啥规矩?
队长说:我炒菜的时候,不能放屁,一放屁菜就不香了。
大家说:我们都把腚眼夹紧,不让那里漏气。
队长说:好,我先给留根炒个辣子鸡。
留根说:我想吃腰花!
队长说:妈的,你还想吃老天爷,今天没买着腰花,集上没卖的,就炒辣子鸡。
大家说:辣子鸡辣子鸡。
队长说:首先要抓鸡,看哪个肥,抓住用刀往脖子上一抹,然后把鸡往院子里一扔,让小鸡先扑拉一下,这样肉丝嫩,然后烧开一锅水褪毛。
留根说:太慢,辣子鸡啥时能熟?
别急,我这就剁鸡块,辣子鸡的鸡不能太瘦,瘦了不香,也不能太肥,肥了要腻,剁的鸡块要匀称,如大枣。好,把刀磨好了,案板拿过来,锅里放上棉油,放上姜末葱花花椒。
放肉不?
别慌!
等锅里的油冒黑烟,然后把鸡块倒进去。
然后呢?
然后,嗞地一下,冒出白烟,鸡块一下子沾着热锅就半熟了。然后放上辣椒,要放朝天椒。
最后呢?
最后用锅铲子使劲翻,队长说着,一直吞口水,那时窝棚里一阵喉咙响,一阵口水声。
快出锅了,要先拿筷子尝尝咸淡。
一会儿,队长给留根炒了辣子鸡,然后大家竖起耳朵,一会儿队长给大家把糖醋里脊上来了,然后红烧肉上来了。
最后大家提议队长,面泡已经炸好了,弄个凉菜。
队长说:那就弄面泡黄瓜。队长嘴里让留根剥蒜捣蒜,让二小买酱油和醋,让满囤刷盘子。
面泡上来了,大家还沉浸在队长的炒菜里,满满一面盆的面炸出来的面泡,如小山堆放在两个秫秸编的筐子里,大家看着队长,队长说吃,只见一双双手,都伸进去,只一刹,两筐子面泡下去一半,人们的嘴里塞的面泡像一个个患了痄腮,鼓鼓的。
啊,真香。
留根说了一句:奶奶的,恁香。
然后就没有了动静,也不见他的喉咙响,只见白眼珠在放大,队长说:瞎菜烂的家伙,噎着了?
大家拍拍留根,一动不动,嘴里塞着面泡,鼓鼓的如痄腮,口水流了一衣裳。就这样,吃面泡的留根头一歪就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河工结束了,队长给上级汇报工伤,要求给留根补助,上级要理由,大家说:香死了,还要啥理由?
现在饥饿已经远离了我们,但是精神的饥饿却时时向我袭来,我开始了一种追寻和跋涉,离开故土,离开熟悉的乡音和那些熟悉的食物,其实人的胃是有记忆的,在某个地方久了,就养成了一种顽固的吃喝的偏好。
老家山东有句话: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如今我到了岭南,最痛苦的是找不到馒头吃,那些超市的馒头,和老家的比起来,我称之为:伪馒头,只有馒头的形,没有那种母亲蒸出的乡土味,那种口感。小时候常看母亲揉面蒸馒头,在和面盆里用双拳揣揉。小时也常到馒头作坊里看热闹,木头的案板上放置着大面团,两个壮汉骑跨在粗大、光滑的木杠两端,不停地压揉。这种方法做出的馒头,也叫“杠子馒头”。掰开蒸熟的杠子馒头,看到里面是一层一层的,充满小麦原本的味道。
人说,人的嘴和胃是非常刁的,讲究原配,真的是这样么?这令我到底惦记故乡的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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