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间乡村和平原实在是静寂落寞。
乡村和平原好像浑然不知驴子在历史上的本事,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作家王粲,在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学驴叫,王粲的举止常引友人捧腹不已。据说王粲学完驴叫,才思格外敏捷,如泉喷涌。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突然死于瘟疫,消息传来,整个建安文坛被震动了,曹丕更是不胜感伤。在为他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之后,曹丕在王粲的墓前说道:“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学一次驴叫,送他入土为安吧!”随即学起了驴叫。和曹丕前来吊唁的才子们也一起学起了驴叫。于是,在王粲的墓地响起了一片嘹唳的驴叫之声,声彻四野,这起驴叫的送葬礼在文学史上成为了千古绝唱。乡间也有许多人善于学驴叫,在劳动的空闲,说不定从谁的口中一叫:“喂哇,喂哇。”似是吐出了一口恶气,换得人以片刻轻松,当然,乡间也有一种普遍的偏颇,把驴看成一种被侮辱的对象。
我是一个对驴充满尊敬的人,虽然我知道拿破仑在远征埃及途中曾下令“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但那是欧洲的驴子,我对驴子的感恩是缘于一头来自河南许昌的驴子。它是那么的平凡,灰的皮毛使人感受到世间的剥削和损耗,身上的鞭痕使人想到怜悯——三十年后的我是在一种怀念的袭击中想到了见它的最初的画面。在冬日的阳光下去、暮色渐紧的时分,一个驴车凑到了我家的土门前,我只十岁,一个陌生的外地人模样的人抻着脖子向我家张望,直到母亲疑惑地走近,那人在皮帽子下笑出声来!
是谁?这样怪怪的。我看到的是一张布满霜雪辙迹和脚印的脸。那头驴子,也是一种从无垠的荒野低头而行的模样,脚掌贴着冻得硬邦邦的满是寒气的大地,像后来看到的一幅本地画家的木刻——风霜雪雨、劳累剥蚀、饥肠辘辘、鸡声茅店、人迹板桥——两年的分离,闪回、转换、认出来!
那是我的父亲和一头远道而来的驴子。
都到家了,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处让人和生灵感到温暖和安适的地方。那几年是父亲人生失败的最低谷处,先是长疮,一年不能行走,再是到山西吕梁、安徽亳州,都是做货郎,我知道了黄昏和夜里,有谁拍你的肩膀,你千万不要回头转身,那是狼从喉间夺取生命的伎俩。对山西的最初的刻痕,就来自父亲这样的叙述。亳州是曹操的老家(春夏读诗书、秋冬弋猎的曹操是父亲所不知的),父亲带来了一只安徽的拨浪鼓。后来父亲去了河南的许昌,在那儿靠拖地排车苦力营生,时常在饭馆里像乞丐一样吃别人剩下的饭菜。父亲回来了,带来一头来自异乡的驴子。
那夜,整个平原都熄灭了。
不知什么时辰,后来母亲说那是半夜,驴的叫声突然“喂哇喂哇”地响起,声音高亢,在叫声中,那夜让人感到更黝黑更邃深,高亢的声音裹着浓黑从一家房檐到了另一家房檐,动静那么大,你就像躺在那声音的臂弯里,似睡非睡,像是人形容的假寐,但给人一种安定。
若是月夜,那月色便在驴的鸣叫里增添了振幅和动感;又若是春夜,麦香有点撩人,睡不沉实,就盼着驴叫,或者爬起看一下驴子再回来才能入睡。
驴在我家一年,就卖掉了。卖它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黄豆炒了一升,让驴好好吃一顿饱饭走了。
驴走后,我才感觉到了它在家庭里的位置和意义。平常父亲总是喜欢用驴车拉几车土垫垫院子,在秋天拉庄稼时,特别是玉米秸秆,父亲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高高的像坦克。一次,是夜里,车装得很高,月亮出来了,父亲让我爬到车上,那时月亮是潮红的,而且很圆很大,在远远的地方,有人点起野火,好像是在烧豆虫,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煳味。
父亲和驴子在前面踢踏走着,突然父亲像有了兴致。
“给你说个谜,‘抬头望月’。”
“……”
“猜呀?”
“仰光!”我有点自豪,在月夜里,我像是在一辆坦克上,而坦克飘在月光里,这时,驴好像感到月光的诱惑,它突然大叫起来,那种声音在秋的平原的空阔里,感到有无穷的魅力,一切都静止了。好像驴与我与父亲成了夜幕和月色的主要的角色,好像脱离了尘俗!
驴子卖掉后,父亲陷入了一种孤独与自责。父亲不善语言,他把与驴子无言的交流当成了一份生趣。在艰难的岁月里,与人处不易,这也许是驴子和父亲深层情感的隐秘。父亲在河南许昌赶驴做苦力时与驴订交,一共四年形影不离。冬天父亲把取暖的被子披在驴子的身上,霜雪把驴子的额头覆盖。但生活的逼迫,使得父亲不得不把驴子卖掉还债。
但是一天夜里,父亲说,“驴子回来了”,起身果然见驴子站在门前,那时天还未明,就像童话里的驴子一样,驴子在门口站着,我想它可能会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在那遥远村庄的事和它对于父亲的思念。父亲开开房门,让驴子进来。那驴子一点儿都不客气,径直走进房子,父亲捋捋驴耳,驴子用脖子贴贴父亲,就差没有拱手问安了。
父亲把驴子送回买主,后来,驴子隔一段时间还来,在门口站一下,又原道返回。那时在真切的驴的叫声里,在农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那头驴子远去了。
有一天,父亲到公社拉着车子买化肥,远远地就见一头驴子拖着犁铧奔跑而来,蹄脚上满是犁铧碰撞的血痕,听见驴子后面人的吆喝:“疯了,驴疯了,躲开。”那驴子拖着犁铧飞跑着,全然不顾犁铧撞着蹄脚,“咣当咣当”。但等驴子到了父亲面前,它却沉静了。父亲细看,原来是我们家卖掉的那头驴子。驴子表现了一种激动,父亲拉化肥从这个村旁经过,这个村子正是父亲卖掉驴子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灵犀,正在耕地的驴子知道了父亲的经过,它好像要尽地主之谊,非得和父亲会面,它焦躁不安,向驭它的人发出信息,但它的现主人听不懂,于是就上演了从田野罢工、遁逃、飞奔的一幕。
父亲把这件事给大家说了,大家都感到惊奇。驴的脾气确然是倔,它可以不耕地怠工,你可以鞭打,可以断绝它的食粮,但它非得要见父亲一面。
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公社上学,驴子夜晚到我家来过几次,我都没有见到。但驴和人一样,墓草苍黄,终要老去,老了的驴子步履开始显得迟缓,牙齿开始脱落,在一日夜里,父亲起来,他知道驴子来啦,但拉开门闩,父亲看到了这样吃惊的场景。
满是泪水的驴子前膝跪着,是那样的不依不饶。
驴子的买主看到驴子一天天老去,不能再做重活,就于夜里商议,天一明把驴子牵给屠夫宰杀换钱,敏感的驴子肯定是感到了血腥要扑鼻而来,它挣脱缰绳,回到了父亲这里。
已经没有多少毛发的驴子跪着,上面满是鞭痕,它开始悲鸣,一声一声,父亲说就像孩子的涕泣。这就是驴子的命运,老了的驴子难免被宰杀的命运。耕地,拉磨,侮辱,鞭笞,没有改变这头驴子的敏感的生命,在被蹂躏的日子快要终结的时候,它在夜里为它和像它一样的驴子悲鸣,真是何堪其痛,让鞭笞的人听到那种叫声都要低下头反顾一下,多少人听到了驴子的叫声再也睡不安稳,夜,驴夜,让人感慨!
我知道爱驴子被人看作不雅,但人和万物应该是一样的,关怀驴子是一种对生命的珍爱和敬畏,是一种良善。大儒周敦颐“窗前草不除”,人问其故,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因为窗前草体现了自然界的“生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喜欢“闻驴鸣”,这也不为别的,因为驴鸣体现了自然的生命和谐。驴叫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但我们可以意会良多,回味良多。父亲把驴子赎回不久,驴子就死掉了,父亲独自把驴子埋掉,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时隔多年,父亲也死去,我总想为父亲立一块碑,上镌:“这是一个热爱驴子的人。”但碍于乡村的风俗,我一直没有这样做,但歉疚一直折磨着我,对驴子对父亲,我想说:
“我爱你们,驴子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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