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镇有很多的树,高过屋檐高过炊烟的是那些树,挽高房檐挽高炊烟的也是那些树。就像一只瓢虫把玉米秸秆当成依靠,我把木镇的那些无论是椿、楝、桑、槐,还是皂荚、白蜡、棠梨当成乡土的依靠。有时我从外面回到木镇,走累了,也会靠一棵树休憩,如靠在祖父的膝盖上,感到接到了乡土的脉管。但这树上有一种鸟,那是唤作黑嘴岔子的鸟。我知道鸟们也有争吵和大打出手,为了秋天的一粒玉米、一穗谷子,为了春天头上的一朵花戴。我一靠近树,那黑嘴岔子就如鲁迅夫子笔下的杨二嫂,口齿伶俐地诈唬开了,看我在提醒下还是没有走离的意思,于是就提高了分贝扯起嗓子什么脏话难听话都倾倒出来,直到我规矩臣服离开它的领地。
得胜回朝的是黑嘴岔子,满树林子的鸟开始嘲笑我。离开家几年,木镇的鸟也开始欺生。
我想,如果没有了树,也就没有了树上成立的蚂蚁共和制的国家。就像炊烟高过麦垛,牛羊高过鸡鸭大鹅,乡村也是有秩序的,白蜡、榆树和插杨高过荆条、杞柳。乡村对树是仰视的。父亲说树是站着睡的,就像马。马到了暮年,就躺下睡,然后腿抽筋立不起来了,牙齿脱落,马毛无光,连狗也敢对着卧在草堆的老马发狠狺狺切齿。
我不知道树们有没有同姓和外姓的隔膜,比如姓李的李树与另一棵姓杨的杨树,在夜间是否对话,但树在乡村也是有身份和户口的,有的低贱,有的骄纵。
在我家的老院,空闲地随意地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花椒、榆树、槐树、椿树、枣树、梨树、杏树。这些树每个季节早晚都不一样,有脾性有语言,父母能听得懂。这些树是父母生命的一部分,父母对树有敬畏也有宠爱。这些树曾是父母生命的一部分。
我七岁那年,父亲把割下的一捆芝麻秆放到树杈上,放在地上会被猪糟蹋鸡刨。有时把玉米棒子也放到树杈上,那树就高举着。到了雪天,黄黄的玉米的皮已经发灰。记得下雪了,玉米就顶着雪,母亲让我爬树够下几个玉米棒子,要做糁子稀粥,谁知,层层的玉米棒子如塔,里面竟有了几只老鼠肉肉地从雪里滚下,玉米棒子早被老鼠掏空,母亲也不恼。
母亲相信共处,老鼠和人都要活,树也要活,无论植物动物还是人,都在土里刨食,活着都不易。母亲说1942年的大旱来临的时候,人们还没感觉,老鼠就从房屋的缝隙、从地边、从树上下来。它们成群结队,一只接一只,互相咬着尾巴,穿过大路,渡过河流,人们用车轧死,猪的食物是老鼠。无论怎样,老鼠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逃。母亲说过老鼠,这件事在曹濮平原上的记忆很深,我童年就知道过老鼠的事,后来知道是1942年的大旱。那次大旱一连持续了两年,人随着老鼠出逃的活了下来,后来的连出门也晚了,几千里的大旱,河南山东饿死上千万的人。
我知道,那些年,树没有逃,树往哪逃呢?树从来都不胡乱动。后来逃难的人回来了,看见那些树还在院子里,在村头站着,还是老地方。树替离家的人看家,它看见了一队一队的老鼠,也看见逃荒的独轮车走着走着,推车的人仆地了,张着嘴抻脖子喘粗气,最后被子一裹,往沟边一滚。谁也不知道树怎么想,它留下了。
树不抛弃它立根的土地。人们回来了,那些树还在老地方站着。但有些人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把骨殖,埋在这片土地里,旁边栽种一棵树,那灵魂就开始在树下生活。
我知道父亲有一个遗传爷爷的习惯,好背靠树干剔牙。刚吃过饭,还要喝碗水喘口气,母亲要用泔水喂羊,儿女们有的蹲在砖头上,有的屁股下垫着鞋底。
“树枝是树扎在天上的根吧!”
冷不丁父亲说出了这没头没尾的话。我们看不见树扎在泥下的根,但看到越过房檐的树枝。是啊,树是由两部分组成,那些地下的躲藏在土里的根,那些划拉在空白中的枝梢。我们猜想地下的根,它们呼吸地气,采集养分,我有时胡乱想,树根该是木镇最敏感的神经吧,它把细部、把触角伸到泥土的深处,它们最理解泥土,它们抱着泥土。有时泥土累了,它们胳肢泥土的腋窝,直到泥土咯咯笑出声,笑得抽筋,父亲说那是惊蛰了。父亲的手也像皴皮斑驳的树根,他也在泥土里摸索,这手指也吸收泥土里的养分,什么时候,手指不能接受泥土的养分,那人也该成了泥土的养分,回归到泥土里。
但我们能知道多少树的秘密?在我们不知道的夜里,整个树都躲藏在我们的察觉之外,那时候的树是什么模样?即使高过房檐的树枝,我们知道多少呢?有些事是神秘的,树也是如此。长成一棵树不易,就如我家老院里的杏树。邻居家盖房打夯,虽然离我家的老院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几家的屋檐、几处土墙,但没多少时间,那花也开晚了,果也挂少了,你说奇怪不?第二年还是如此,惊蛰三天了,这棵杏树,才迟迟疑疑地打了点花苞,勉强地露出了笑,像春天也蹒蹒跚珊、迟迟疑疑,不想亲近木镇了。连续几年那棵老杏都高踞在我家的老院,不再繁花似锦,好像是坚守朴素,只几朵素素的花,像一个个翘凸的嘴唇,但说的什么我没听懂。
父亲是听懂了,父亲说这树被惊吓了,得几年才能缓过劲来。是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带,树有树的生存方式。父亲说柳树不怕杀头,你头年秋天把它头部以上的枝梢砍掉,第二年照样一见风、一见阳光雨水就像被人用手提溜着,呼呼地往上蹿,一天一个模样。父亲说梧桐树质地软,如西瓜瓤子,用手指一抠,就能见凹,但用它做曹濮平原上独有的筝,那音就特别的有韵味。是的,在乡下的夜间,听说唱人抓筝说书,才上小学的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木镇街头满是星星,还有点潮湿的树桩上,在琴曲中想:梧桐变成了曲子,梧桐是死了,还是托生另外的一种物质呢?它腐朽了,还会不会再发芽?当时还是早春,木镇的树大都还没长出叶子。木镇的人坐在皂荚树下听说书,树杈上有个鸟窝。其实要不了几天,几场东南风一吹,那在屋角的树,原先还乌眉灶眼、半死不活的树枝头上,就像一下长出了角,有红的,有绿的,好像是斗牛场上的牛的犄角。其实木镇的人看到那树枝,就说:发青了。那代表春天来了,对杏树也说:发青了。他们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就是木镇人常说的,一斧头砍到脉。他们不像诗人说春意在闹,这是完全不同的对春天的看法。当木镇的人看到一个女人,他们看到的是两只如大白兔一样浑圆的妈妈(方言:乳房),只有诗人的眼睛才会看不见女人的妈妈,诗人会说那是生命的源泉。
有的树,是被人砍下死去的,那是木匠相中了或者有人想拿树来换钱了,确实很多的树不是它想活多久就活多久的。有一年,就是春分那天,一个响雷,把我家老院的杏树劈开了一半,神奇的是那劈开的树干的中间,竟然有几枚袁世凯头像的银元。是怎么长到树中去的,还是有人曾把树某个部位掏空放进去的?这是一个永远的密藏了。
父亲以为这棵老杏要死呢,看它的半边身子要瘫痪了。第二年的惊蛰前两天,父亲看这棵老杏还没有动静,就琢磨这棵老杏怕要寿终正寝。就在惊蛰的夜里,没有炸雷,没有鸡叫,只是我家的狗突然汪汪对着父亲睡的屋子狂吠,正是半夜,父亲正想披衣解手。他打开房门,狗温驯地依偎着父亲的膝盖,父亲迈下门槛,他吃了一惊,满满的星光下,那枝头的杏花像商量好了,一下子都张开了小嘴,是它们一起对着屋门喊父亲了么?小嘴吹出:“唔……唔……”兴许那时父亲睡得沉,父亲没听到,那狗子看不下去了,就狂吠。父亲看到杏花开了,用手抚摸一下还剩半拉身子的老杏,回到屋里对我说:“咱家的老杏没死。”
我感到我的枕上有泪,不知是父亲的还是我的。
但木镇的树有时也会老死的,树在那里站着站着,有时候就空了,谁要踢上一脚,那树干就轰然仆地。是啊,树老会死,但父亲说木镇的树很少能老死,像人一辈子经历七灾八难,能活成个老头可不容易。
后来,我在填写履历时,在亲戚社会关系一栏,真想填上:“老杏;年龄:八十;户口住址:木镇;党派:无;与本人关系:老杏比我高一个辈分,是我的父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