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村的新鲜事-老外家的小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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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顶发烫,三村小区里静悄悄的,门卫室的保安抽着烟打发时光,那条狗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也有点无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到小区门口,她穿着色彩鲜艳却看得出是很廉价的衣服,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好像赶了很多路。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问:“大爷,丁百善是在这块儿住吧?”保安听出了女孩的苏北口音。她叫他大爷,他有点不太舒服。他虽然五十多岁了,可是在这小区里当保安,进进出出的教授们很多都称他“先生”,连“师傅”都很少叫,而这女孩却叫他“大爷”,真是太土了。转念又一想,人家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自己干吗要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保安掐掉烟头,接过信封看了一眼:J·T大学三村六号楼603室丁百善,原来女孩是丁教授家的乡下亲戚。保安就领着女孩去六号楼大门外按对讲机,他听出了丁太太的声音,就告诉她楼下有亲戚找,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丁家人并不开门,再去按对讲机,连接听的人也没有了。保安好生奇怪,丁家明明有人,却不给亲戚开门,这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丁教授夫妇正在紧急商量怎么应对这个找上门来的乡下亲戚。丁百善教授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苏北农村考上J·T大学的,当年的同学大概还记得他曾经赤着脚走进教室的情景。自从在浦江市安了家,尤其是当了教授后,丁百善就很少再与苏北老家的人来往了。一来是丁教授工作很忙,二来嘛在这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有个贫穷出身的人不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老家来人除了看中丁教授的钱,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几个月前丁教授收到一个远房堂弟的来信,说是想把最小的女儿送到浦江市来打工,当时丁教授就态度坚决地回了一封信,叫堂弟千万不要送人来,浦江市并不是天堂,不是谁都可以找到工作的。可是堂弟不听,还来了个先斩后奏,让女儿一个人来找丁百善——你总不能把自家亲戚推出门外吧?

    丁太太终于开了门,丁教授也出来了。保安把女孩送到丁家门口,也许是看出了丁教授夫妇的冷淡态度,故意一语双关地说:“丁教授,真看不出您还有农村亲戚,其实也不奇怪,连皇帝老爷都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丁教授没接那人的话头,把女孩让进门来就转身进里屋去了。房门关上后丁太太把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秀竹,今年刚满十五岁。这时丁教授又从里屋踱出来对秀竹说:“你父亲真糊涂,十五岁还是个未成年人,不去上学,出来打什么工?”秀竹说她母亲今年春天时患癌症去世了,两个哥哥结婚后单过,父亲原在南京一处建筑工地当木匠,不慎摔伤了腿,现在家里躺着,于是就让小女儿秀竹辍学来浦江市打工,让她自己养活自己。这会儿丁太太想的是,人既然来了也不好推她出去,这么小的年纪到外面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又不能白养着她吃闲饭。丁太太想让秀竹干点家务活,还可以把她介绍给克拉克先生当钟点工,怎么也得让她挣出自己的饭钱来。丁教授觉得这主意不错,白养着吃闲饭总不行,跟秀竹一说,小姑娘当场感激得要给大伯大婶下跪——她真怕遭到浦江市亲戚的拒绝,今晚也许会去睡车站或马路。

    晚上克拉克先生回到家,丁太太就领着秀竹下楼来了,此前丁太太替秀竹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小姑娘看上去也有了几分水灵。克拉克先生倒是真需要一个收拾屋子、洗洗烫烫衣服的人,只是不知上哪儿去找,现在丁太太主动上门介绍,他自然高兴。克拉克先生问秀竹多大了。丁太太看了秀竹一眼,抢着替她回答:“十八岁啦。”丁太太知道若不这样说,克拉克先生也许会拒绝让秀竹当钟点工。美国人认为不满十八岁的人就只能算是孩子,而雇用孩子做工是不人道的。接下来就是商谈工钱与工时,丁太太建议秀竹每天替克拉克先生干三小时活儿,每小时五块钱。克拉克先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这样便宜的人工,他用怜悯的眼光看了秀竹一眼,有点于心不忍。

    秀竹虽是乡下丫头,却是个懂事女孩,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丁教授家,只要眼睛里能看到的家务活,她都抢来做掉。丁太太省力了不少,对秀竹的脸色也和悦起来。克拉克先生每天一大早就去J·T大学,三顿饭都在学校餐厅里吃,他把家里的钥匙交给秀竹,她什么时候来干活儿都可以。秀竹把克拉克先生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学会了烫衣服,连克拉克先生的手帕袜子都烫得平平整整。她干活没有时间概念,干完了为止,每个月的工钱都交给丁太太,只要丁家给她吃住就行。秀竹喜欢待在克拉克先生家。克拉克先生有很多书,虽然秀竹看不懂英文,可是能看看插图也好。有时她坐在克拉克先生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就专挑教育电视台的节目看,她真的很羡慕那些能够继续留在课堂里的同龄人。秀竹想,如果娘还活着,爹没有跌断腿,也许现在她就不会在克拉克先生家烫衣服,而是在课堂里上课。想到这里,秀竹的眼泪就成串成串地落在烫衣板上。

    周末的时候,克拉克先生来丁家跟丁太太一起给人上英语辅导课,秀竹忙着擦黑板,搬桌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渐渐地秀竹也学会了不少常用的英语句子,有时候跟克拉克先生简单地聊一会儿,双方都能听懂。克拉克先生觉得秀竹这女孩很聪明,一些英语句子教过她一遍就能记住。有一天晚上,克拉克先生回来时发现秀竹还没走,正坐在东家的写字台前做数学题,用的是从前的初中课本。秀竹见东家回来了,赶紧收拾起书本要走。克拉克先生问她为什么不在丁太太家做功课?秀竹想了想说因为丁太太嫌她浪费电。本来秀竹并不情愿来浦江市打工,实在是因为家境艰难所致,因而来浦江市时她把从前用过的旧课本都带了来,抽空就做做题复习复习,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学校去上课。克拉克先生问秀竹到底多大,秀竹眼圈儿红了,她不想欺骗克拉克先生,这个美国东家对她很不错。有一回秀竹烫衣服时熨斗没放稳掉了下来,她用手去挡,被滚烫的熨斗撕去一大块皮。克拉克先生一把将熨斗摔到了院子里,拉起秀竹就直奔医院。克拉克先生对秀竹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先想到人,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对秀竹讲过这样的话,她从小就认为只有东西才是宝贵的,因为东西要花钱买,而她家缺的就是钱。秀竹告诉克拉克先生其实她刚满十五岁,初中都没上完。克拉克先生明白了,他让秀竹放心,他是不会对丁太太说什么的,如果秀竹愿意,克拉克先生说还可以免费教她些英语呢。

    拉兹太太最喜欢去小区对面的农贸市场买东西,那儿的蔬菜水果东西新鲜,价格还比超市里便宜不少。小贩们大多认识拉兹太太了,见了面买不买东西都会跟她打招呼,聊上几句,不像超市里那些冷冰冰的货架,没多少人情味儿。这一天卖蔬菜的小贩远远地就大声喊:“印度阿姨,快来看看新上市的茭白,雪白粉嫩,称几斤回去烧油焖茭白,味道好得很呢。”拉兹太太看看这摊上的蔬菜确实新鲜惹人喜欢,就买了不少。小贩老婆一边收钱,一边告诉拉兹太太回去怎么做油焖茭白,她讲得很仔细,拉兹太太记住了,很高兴又学会了一个中国菜的做法。旁边西瓜摊上的小贩也是拉兹太太的熟人,他满脸堆笑地说:“印度阿姨,你今天的衣服漂亮得不得了,买西瓜吗?要是买得多,给你优惠价,还可以帮你送回家去。”拉兹太太想起儿子小拉兹特别爱吃西瓜,就像他冬天喜欢吃烘山芋一样,每天放学回家不给他吃点西瓜,连功课都不肯做。拉兹太太就买了十个西瓜,让小贩蹬三轮车送到三村小区家里去,她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农贸市场门口有个抱小孩的女人迎上来堵在拉兹太太跟前,一脸凄苦地说:“太太你是外国人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女人对拉兹太太说她的孩子病得很重,要送医院,可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只好将祖传宝贝拿出来换几个钱救孩子。女人把拉兹太太拉到一个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尊小巧玲珑的金佛像。拉兹太太接过佛像,只觉得分量很重,沉甸甸的。女人说要不是孩子病重急等钱用,就是饿死也不会卖掉祖传的宝物,她说着又流下泪来。拉兹太太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佛教和印度教教义都说应救人于危难之中,于是就问女人这金佛像要卖多少钱。女人说你随便给好了,只要有钱救孩子的命就行。拉兹太太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还不满五百元。这点钱买个金戒指还差不多,买这样一尊金佛像未免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可是那女人见了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过拉兹太太手上的钱,将金佛像塞进她怀里,急急忙忙地走了。拉兹太太想这女人的孩子一定病得很重,要不她不会这样神色慌张的。

    傍晚小拉兹放学回来,拉兹太太一边跟儿子吃着西瓜,一边说着白天在农贸市场里碰到的女人。小拉兹听了就吵着一定要看看金佛像。拉兹太太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把金佛像拿了出来。小拉兹抢过佛像拿在手里把玩,一不小心失了手,佛像掉在地上,顿时摔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白白的石膏粉来。拉兹太太傻了眼,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金佛像,而是石膏像外面涂了层金粉而已。拉兹太太明白自己受骗了,那个满脸凄苦相、流着眼泪口口声声要救孩子的女人原来是个骗子。本来这个白天拉兹太太的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就换了尊金佛像占了大便宜,而是因为她救助了别人。她是一个母亲,她懂得母爱的伟大,她用自己对母亲这个身份的理解去帮助另外一个母亲,她甚至幻想过等那个孩子的病好了以后,给那个家庭带来的欢乐。现在这一切都随着地上破碎的佛像成了泡影,她被骗了,那个女骗子利用了她的善良和母爱骗走了她的钱。拉兹太太无声地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心疼钱,而是为女人里面有这样的骗子感到耻辱。

    晚上躺在床上,拉兹太太把这件事讲给拉兹先生听,并且发誓再也不去农贸市场了。拉兹先生安慰妻子说,并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骗人,在任何一个国家这种“人渣”都是少数,不然的话中国的经济怎么还会发展,人类社会怎么还能进步呢?拉兹太太觉得丈夫说得有理,比如今天早上,那个送西瓜的小贩就守着十个西瓜在六号楼门口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而不肯放在小区门卫室让保安转交,非得亲手将西瓜交给她这个买瓜人不可。

    毛阿姨给六号楼的居民带来两个消息,一是盗窃克拉克先生家的窃贼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对盗窃事实供认不讳,并且愿意赔偿克拉克先生的损失,以减轻自己的罪行,过几天毛阿姨就可以陪同克拉克先生去公安局办理接受赔偿手续。克拉克先生十分高兴,他觉得中国警方侦破能力很强,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一桩小小的入室盗窃案能引起警方如此重视,在美国也不多见。

    第二个消息是,三村小区外面的长河路要拓宽,从市政工程图上看,六号楼位于拓宽的红线之内,也就是说一旦工程启动,六号楼就得拆除,市政部门已通知居委会,请六号楼的居民做好思想准备。丁教授夫妇很高兴,他们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把新房买下了,一旦六号楼要动迁,他们就能搬入新居,旧房子等于卖给国家,自己不用找买家,省事多了,钱还不会少得。

    吴教授夫妇也很兴奋,本来他们觉得自己是要在六号楼里安度晚年了,如今房价那么高,他们能存点钱将来为儿子买间婚房就不错了,现在六号楼要动迁,真是老天爷要让他们去住新房子,看来有时福气来了推也推不掉。只有窦教授觉得无所谓,他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住哪儿都行。

    吴太太跟丁太太商议,想在暑假结束前全楼邻居来个大聚餐,一来为六号楼即将动迁,二来拉兹先生、克拉克先生在J·T大学的工作期限将满,同楼邻居也该为他们送行。中国有句俗话说:同船摆渡百年修。那么世界各地的中外邻居同住一栋楼,该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呢?

    大聚餐的时间定在暑假结束前那个周末,地点放在小区的老年活动室,那儿地方大,桌椅板凳齐全。聚餐前好几天,六号楼里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吴太太丁太太两家准备了十多个中国特色菜,卡娅和米西娜烤了好几个脸盆大小的苹果馅饼,香味飘散在楼道里,惹得小拉兹一回回去扒波兰姑娘的门,可怜兮兮地喊:“卡娅、米西娜,求求你们让我先尝一小块好不好?”拉兹太太的拿手绝活是印度飞饼,连从不干家务活的拉兹先生也上阵帮忙。克拉克先生啥都不会做,他带着秀竹去超市买了几箱啤酒和美国开心果,说是给楼里男人们当开胃小吃。

    聚餐那天,毛阿姨、门卫保安和物业公司的水电工都被六号楼居民当成贵宾请了来,吴太太很有心,特地去J·T大学留学生楼请来了范秋美。自从日本人龟田小五郎在六号楼301室因煤气中毒身亡后,范秋美就搬出了这个伤心地,可是吴太太记得她,还在餐桌上给龟田小五郎也放了双筷子,表示六号楼的邻居并没有忘记他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范秋美满眼泪水,给餐桌照了好几张相,她说要把照片寄到日本去,告诉龟田小五郎的父母,六号楼里的各国邻居始终会怀念他们的儿子。

    窦教授在举杯时告诉邻居们,暑假过后,他就要作为客座教授去波兰华沙大学工作一年,而且他已与波兰姑娘卡娅订了婚,前几天刚去北京见过卡娅的外交官父母。丁教授听了张大嘴巴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想不到窦老师你这么有女人缘,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克拉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秀竹,说这是他在丁太太家上英语辅导课积攒下来的钱,全部都捐给秀竹,希望秀竹能重新回到学校去上课,将来找份好工作。

    小拉兹忽然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把拉兹太太一身新纱丽也哭湿了,众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拉兹太太给大家解释说,自从知道爸爸的工作期限将满,一家人要回印度时,小拉兹已在家里哭过好几回了,他舍不得离开小区里的中国小朋友,还有那个收废品的小伙子,当然最最舍不得的是中国的烘山芋。众人都大笑起来,毛阿姨摸着小拉兹的头说:“小拉兹,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像你爸爸一样到中国来当专家,烘山芋就有得吃了。”

    大家喝酒吃菜聊天儿,那保安就建议吴教授吴太太合唱一首歌。这老年活动室里音响设备一应俱全,吴家夫妇也就不推辞。往日在六号楼里只是闭门演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今天该让众邻居见见真佛了。一阵音乐响起,吴教授拉起太太的手一同亮开嗓子: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我在东边,你在西边/地球是个美丽的圆/拉起手来并不遥远/我欣赏你的《神曲》/你喜爱我的《飞天》/让我们更加亲密牵手/在绿色星球上狂欢/地球是个美丽的圆……

    责任编辑 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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