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置了一个冬季的兵们,在第二年春天列队出发了。他们积聚了过剩的精力,渴望在肥沃的土地上淋漓尽致地抛洒挥霍。
兵们是在那尊泥塑像前列队的。他们手握铁锹,像握着钢枪一样,目光注视着塑像,流露出无比的坚定。
江风站在队列前扫了一眼着装整齐精神饱满的兵们,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却是板着脸说:
队伍解散!
队伍没有解散,兵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江风,都一脸疑惑。江风叹息一声,声音平缓地说:你们不是去站岗,是去种地,都打扮得这么干净干啥?这时候,兵们才注意到江风穿了一身破旧的作训服,没戴帽子。兵们的热情减了一半,相互瞅着,不知如何是好。江风命令他们回去换衣服,穿最破旧的警服。兵们回了宿舍翻箱倒柜,把训练中磨破的警服找出来,都是一些想扔还没扔的褴褛货。
重新列队后,兵们你瞅我,我又瞅你,都一脸哭相。这哪儿还像兵呀,没有帽子,也没有警衔和领花,像一群民工,完全没有了使馆卫士的风采。他们丧气地站在泥塑像前,显得拘谨而羞愧,似乎在大庭广众之下裸身而立。
就在这个时候,江风喊了声立正的口令,那声音的底气和韵味完全是训练场上的派头。兵们立即提起精神肃立,脸上恢复了训练场上的那股虎虎生气。于是,他们在走向田野的时候,虽然江风并没有喊“一二一”的口令,但是兵们都以齐步行进,步点整齐有力。这样一支兵不兵民不民的队伍,一丝不苟地走在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上,就透出一些幽默,引得四周田地里的农民伫立而视,或嬉笑或尖叫,冲着兵们一惊一炸的。农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去的生产中队走齐步下田,估计新来的中队还没有适应环境,说看看这些兵们能走几天齐步,过不了两天,一个个累软了,再看他们的齐步能走出啥样子!
然而,兵们硬是一天天这样走下去了,尽管收工时满身泥巴或是高卷了裤筒,却看不出疲乏的迹象,胳膊始终甩在一条直线上。再看兵们平整过的土地和修补过的水渠,有棱有角格外标致,全不像种地,倒像来搞艺术创作的。农民们惊讶之后,突然笑了,说这哪儿是种地呀,像要在上面绣花。根据支队指示,农场二百亩引水灌溉方便的土地,全部种上水稻。就在中队准备育秧的时候,刘政委从城里赶到农场,说农场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要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江风和柳哲训都从来没有种过水稻。刘政委说,我来当顾问,我在农场生产中队蹲过两次点,还算是内行。
江风担心刘政委身体累着,就强调说:政委你只能当顾问,不能亲自下地干活,行吧?刘政委满口答应了。柳哲训问刘政委,什么样的稻种产量高。刘政委一下答不上来了,说:
你们问问后勤处长吧,每年农场的稻种都是他定的。
江风就立即请示了后勤处长。后勤处长指示他们用“101”稻种,说“101”比较适合农场的土地。江风就对处长说,不管是“101”还是“102”,能高产就行。
后来,后勤处长亲自出马弄来了稻种育秧,插种了二百亩稻田。兵们就把力气和情感都撒在稻田里,精心照料绿油油的秧苗。
刘政委自然没有只当顾问,他在第一天插秧的时候就下了水田,嘴上说是给兵们当教练,告诉兵们怎样插秧,实际上他自己在冲锋陷阵。没过几天,他就被晒得黑糊糊的,完全没有了政委的样子,倒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汉了。对此,他感到很高兴。
在休息的时间里,刘政委喜欢去鱼塘喂鱼。中队到农场后,发现有一个很大的水坑,就组织兵们把水坑挖成了一个鱼塘,在里面放了一些鱼崽,专门派出身体瘦弱的陈小东管理,准备在八一建军节时让城里的中队吃上农场的活鱼。刘政委经常弄一些青草撒在水面上,然后专注地看鱼浮到水面,去拽那些嫩草。有时,他还到附近的马路上捡拾马粪,丢进鱼塘,说鱼吃了马粪长得肥胖。
后来,后勤处长看到鱼塘里的鱼一天天肥胖起来,就带着几个地方上的男女来钓鱼,他对江风说,这几个人是咱们支队的关系单位,喜欢吃绿色食品,中午你想办法搞几个野菜。
江风就从正在田里干活的战士中挑选了两个农村兵,去田野里挖野菜。几个兵就开玩笑,说现在是富人吃菜,穷人吃肉了,物以稀为贵,当官的真会享受!说完,发现刘政委就站在身后,兵们急忙打住话头,虚虚地看他。刘政委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我干啥?我现在也不是当官的了。几个兵才轻松地笑了,其中一个问:
政委你过去也喜欢吃野菜吗?喜欢的话我们休息的时候给你采去。
刘政委摇摇头,说,我小的时候吃野菜吃伤了胃,一辈子不想吃了。
中午收工的时候,刘政委和兵们从鱼塘走过,看到那些男女已经钓了有几十斤鱼了。负责看管鱼塘的陈小东躲在一边,满脸愁苦,见了刘政委就说:这些鱼傻着哩!
看陈小东心里恨后勤处长的同时,也恨塘里的鱼太傻,太容易上钩。这些鱼平时只吃草或者马粪,见了上等的鱼饵当然禁不住诱惑了。刘政委朝钓鱼的人望了一眼,看到后勤处长也蹲在太阳伞下聚精会神地垂钓,他就急忙离开鱼塘,害怕后勤处长看到自己。为什么怕后勤处长看到自己呢?他说不清楚,可心里又确实是怕。
中午吃饭的时候,后勤处长从鱼塘回来,突然跑到中队部去看望刘政委,说了一大堆赞叹的话,说刘政委对部队的感情深厚,病休还惦念着老中队,这种精神值得所有官兵学习。刘政委却说,我没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我来农场干点活,就像你来钓鱼一样,是散心来了。听了刘政委的话,处长的脸红了红,说,我对钓鱼没有兴趣,地方上几位领导提出来钓鱼,我没办法呀。然后,处长请刘政委到那边的餐桌上一起吃饭。刘政委摇摇头,说,自己有糖尿病,不能喝酒,就不陪地方上的各位领导了。后勤处长有些尴尬地走了。江风看了一眼柳哲训,对刘政委说:我和指导员过去敬杯酒,不过去处长会有意见。刘政委很理解地点点头。
自从后勤处长带人来钓鱼之后,又有许多人来钓鱼,有地方的也有部队的。钓了鱼,吃了野菜,还要到中队的菜地里摘一些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茄子之类的绿色食品。因此,刘政委就不再去喂鱼了,也不到菜地里干活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稻田里。
一场风又一场雨,二百亩稻田在兵们的汗水中整齐地长起来。最先惊讶的是附近的农民,他们围着稻田转了一圈又一圈,咂着嘴说:
怪了,这稻子长绝了!
农民们走了一伙又来一群,看完了稻田都轻轻叹息,说种了多年地还种不过这些兵娃娃。后勤处长看到长势喜人的稻子,突然灵机一动,将农场水稻的情况汇报给支队长,并写出材料呈报给总队首长。总队首长觉得英雄中队的确有一种精神值得提倡,就决定组织所有部队农场的干部到英雄中队参观稻田,并在那里召开现场会。
支队接到总队的通知后,派后勤处长到农场具体指导现场会的布置工作。尽管江风不热衷于张扬自己,但是在后勤处长的指示下,他只好把兵们从稻田里抽出来,集中精力落实现场会的有关工作。江风在现场会上介绍了种稻田的经验,经验材料是支队的笔杆子们写的。当然,笔杆子们仍忘不掉与烈士李前进联系起来,而且把烈士李祥也拉扯进去了。因此,兵崽也在现场会上作了演讲,当他读到“没有枪就扛锄头,种地也要走父亲的路”时,台下兵们的掌声却不像过去那样热烈了。
刘政委根本没有参加现场会,他觉得眼下正是忙季,应该集中精力管理稻田,不能忙着搞什么现场会。但是支队要搞,作为已经病休的政委,他什么话都不便说,只好自己跑到稻田里拔草去了。他在稻田里边干活边琢磨,意识到自己在当政委期间也给基层添了许多忙乱,搞了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就觉得很内疚。
江风和柳哲训把主要精力都用在稻田里,他们只等收获稻子的季节了。只要稻子今年大丰收,中队写出总结经验的材料报给支队,年底中队一定会被评为先进中队。他们几乎离不开稻田了,恨不得晚上都睡在稻田里,睁着眼睛看稻子一节节拔高。
这天午饭后,兵们都睡午觉了。柳哲训却睡不着,又去稻田转悠,喜滋滋地看那风中一浪一浪波起的绿。刚转了两块田,他突然一阵头晕,摔倒在田埂上,被附近田里的农民扶回中队。江风问他怎么搞的,他说感觉头晕,有点儿发烧,没啥大事。
刘政委知道后,也觉得指导员一定是累的,人都瘦了一圈,但还是逼着柳哲训回到城里,去总队医院检查一下。
柳哲训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医生给他抽了血,检查了身体,不等结果出来他就自己跑回来了,他心里放不下稻田。江风询问检查的情况,他笑着说,有些结果还没出来,你放心啥事也不会有,我倒是希望病一次,在医院住上两天,也让那些视清高的小护士伺候我一回。
然而没过几天,通信员黄刚接到支队的一个电话,忙跑到稻田里去喊江风。正巧柳哲训在田边上,就说,我去接吧。黄刚却强调说,电话必须让队长去接。江风就从稻田深处走了出来。
电话是通知指导员柳哲训准备好洗漱用具去医院治病,支队的车马上就到农场接他,什么病却没有说。黄刚发现江风接完电话脸色有些灰暗,沉思了很久才返回稻田。
柳哲训看到江风回来,就忙问啥事,怎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江风笑了,很开心地说:让你去住院,好像是血压高一点儿,我想肯定是哪个护士小姐看上你了,准备伺候你几天。
柳哲训也笑了,摇头说:不去不去,我享受不了那待遇,医院那股怪味我就闻不惯。
过了半个多小时,黄刚又慌慌张张地跑到稻田边,说支队的小车来了。柳哲训就被江风拽着回去,简单地洗了一下手,脚上还挂着泥巴,在江风连推带拖之下上了车,洗漱用具都没有带。上车后,柳哲训无奈地说:我去两天就回来,你把稻田盯紧,我回来后换下你来,你也去医院休息两天。他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
医院对他再次复查的结果,证实他得了肝癌,而且是晚期了。奇怪的是,他平时在饮食等方面竟没有任何感觉。虽然病情对他保密,但是支队首长和同年入伍的老乡都频繁地到医院看望他,这就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病不是小病了。尽管如此,当支队征求他的意见,是否让他的家属婷婷来医院照料他时,他坚决不同意,说住院的事情,先不要告诉家属。而在心里,此时他当然是很希望看到婷婷的,但是又觉得自己已经病倒了,让她带着孩子来照料他,女人的心总是窄窄的,说不定她又担忧又焦虑,弄出什么毛病来,就得不偿失了。
柳哲训从6月住院住到8月,其间一直没有告诉婷婷,每个月仍由黄刚通过邮局给她寄钱。最后一次,黄刚把自己的津贴费也一起寄去了。
一天,江风接到电话,说柳哲训病危,江风就要匆忙赶回城里。一边的黄刚突然壮着胆子,要求江风带他一起去。江风犹豫了一下,觉得通信员整天和中队干部在一起,感情最深,想去看看指导员也是正常的,于是叮嘱说,去了别多说话。
黄刚跟在江风后面,怀着紧张的心情见到了柳哲训,觉得指导员不像进入危险期的样子——他虽然瘦得面目全非,但是精神很好。因为有许多干部站在床边,黄刚就躲在干部们身后,从人缝中打量着柳哲训。柳哲训发现黄刚后,立即中断了和干部们的说话,朝黄刚招手。黄刚就惴惴不安地走上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心里很着急。没想到柳哲训却先说了,并且说了句只有黄刚和江风才能听明白的话:
你收到那个妇女寄来的锦旗了吗?
这是很久以前的话题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起黄刚被一个妇女欺骗的事情。正当黄刚和江风愣神的时候,他却笑了,笑得像孩子似的。黄刚却笑不出来,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窝。
大概柳哲训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看着眼泪汪汪的黄刚,说好好跟着队长干,照顾好队长。然后,他又对江风说: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病房里的人估计他要对江风交代后事,就都退出去了。柳哲训认真地看了看江风,说,我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柳哲训说的第一件事是家属婷婷,他把自己多年来对婷婷的顾虑说出来,说,并不是婷婷品质不好,只是结了婚的女人单独待长了,耐不住寂寞,况且有一些男人喜欢钻空子,总盯着军嫂死缠硬磨,有多少女人能抵挡住这种诱惑?他说,我对不起婷婷和女儿小帅,让她们在家里受了许多年罪,却没有把她们带出来,这是我最大的遗憾。这时候,他干涩的眼里涌出了一点点泪水,说:以后我就把婷婷和孩子托给你了,许多事情需要你帮助她们,兄弟,我相信你,兄弟,兄弟……说着,他的手和江风的手握在一起,握得很紧。江风点着头说:还有呢?你说吧你说,我江风不尽力就不算当兵的人,不是你的战友不是你的兄弟不是我娘养的!
柳哲训说:第二件事,你一定要把二百亩稻田照看好,年底让咱们中队重返先进中队的行列,中队的荣誉丢在咱俩手里,可惜我没有时间去把它夺回来了。
江风又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像照看孩子一样看护那些稻田……
在柳哲训去世的前几天,支队才按照他的要求,通知了家属婷婷。婷婷还不知道啥事,下了火车就被早在外面等候的小车直接送到了医院。她在柳哲训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一直守候在床前,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始终攥着他的手,担心他跑了似的。医生护士们都深受感动。
在一个凌晨,婷婷终于没有拽住柳哲训,她从他的手温中感觉到他渐渐离她远去了,就仓促地叫了他一声:
阿彭!——
她很多年没有这么叫他了,这个称呼被她的一大堆牢骚和怨恨淹没了,她现在喊出这个亲呢称呼的时候,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听见……
大约是在凌晨3点,黄刚被江风敲醒了。赶到医院的时候,黄刚看到医院的楼道里已经站了许多干部,病房里挤满了人,指导员柳哲训从头到脚已被白布遮住。他只看见一年多没有看到的嫂子婷婷,趴在那里哭得没有了力气。
当婷婷看到黄刚的时候,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人,竟扑到黄刚怀里又放声大哭。她边哭边说:都怪我,怪我和你们指导员吵架,把他气出病来了,我后悔死啦……
大家忙乱了一阵子后,柳哲训被送到太平问。这时,黄刚发现刘政委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医院,正在掩面而泣。从那天起,黄刚便很难再看到刘政委脸上露出过笑容。
因为柳哲训的遗体告别仪式要在几天后才能举行,江风只得在当天晚饭前带着柳哲训的家属婷婷返回农场,收拾整理柳哲训宿舍的遗物。见物思人,婷婷一边整理一边低声呜咽,江风进去劝了几次都没劝住,也就不劝了,只是叮嘱黄刚在一边照看好她。
开饭集合的时候,兵们才从稻田里回来,听说指导员的家属来队,却不知道指导员已经走了。晚饭前,江风站在队列前宣布,说:今晚开饭不唱歌了,告诉同志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尊敬的指导员在今天凌晨去世……兵们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片刻就听到队列中传出声声低泣,后来有一个兵控制不住自己,哭出了声音,一百多名战士便放开了喉咙。正值青春旺盛期的一百多个男人,喉咙扭在一起齐声痛哭,真是气势磅礴,撼天动地。
没有一个兵吃晚饭,兵们都来到指导员宿舍看望嫂子,劝婷婷吃一点东西,她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
等到屋子里亮起灯的时候,不想婷婷突然晕倒了。兵们乱糟糟地跑动着抢救她,折腾了半天她才苏醒过来。江风担心再出什么意外,决定让黄刚晚上在她身边陪她,于是就喊:通信员——通信员!黄刚待在宿舍里却没有吱声,第一次没有履行军人的天职应一声“到”。他正借着台灯光,专心地数那碗一直带在身边的大米,是一粒一粒数的。于是,那天晚上江风就待在指导员宿舍里陪了婷婷一个晚上。他们对面而坐,默默地坐到了天亮。
在江风和兵们的眼里,那二百亩稻田越来越神圣。他们精心呵护的不再是稻子,而是一种情感,一种责任。稻子一天天粗壮起来,他们却一天天黑瘦下去。接近9月底,附近农民的稻子开始抽穗结籽,中队的二百亩稻子仍鲜绿肥胖。起初,江风觉得稻子晚抽穗,颗粒一定饱满硕大,是好事。可又过了一些日子,农民的稻田泛出一片金黄色,中队的稻子还是青色的,他这才有些疑惑。
农民们也觉得蹊跷了,蹲在稻田边扯一把稻子细看,看后忍不住笑了,说:这哪儿像稻子?像牲口草!
本来兵们心里就忐忑不安,听了农民的讥笑,就生出莫名的恼怒。因此当一个小伙子问兵崽这是啥稻种时,兵崽就气愤地说:
啥种?外国种!
一直沉默的刘政委也沉不住气了,决心弄明白原因。他跑回城里,专门请来水稻专家诊断。专家仔细察看了稻子后,痛心地对刘政委说:
你们从哪里买的稻种?这是假稻种呀!
听了专家的话,刘政委胸口闷胀,一下晕倒在稻田边。直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他才清醒过来,但是感到自己的眼睛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刘政委又住院了,医生说他的眼睛需要手术,这一次什么时间能出院,谁也说不准。
支队得到假稻种的消息后,后勤处长赶到农场,去稻田里转了一圈,拔了几棵稻子带回城里。几天后,后勤处长又返回农场,立即被兵们围住,兵们瞪着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处长。处长忙说已经找到了卖稻种的人,准备让他们赔偿损失。兵崽声音生硬地问:赔偿啥?他们能赔偿啥!处长很自信地说:赔钱,争取让他们赔偿双倍的损失。
兵崽扭头就走,说:狗屁,谁希罕钱!
兵崽一走,兵们都转身离去,剩下处长一人尴尬地站着。
回到宿舍,许多兵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他们不是想用汗水换取金钱,而是要换取沉甸甸的收获,换取成功的快乐!
一夜之间,中队的兵们不少都病倒了。他们眼圈红肿,小腹疼痛,接下来就是拉肚子,一拉就是几天。厕所只有四个坑位,供不应求,站在厕所外面等待解手的兵们,不停地朝厕所里喊叫。到了晚上,排不上厕所的兵们干脆跑到田野上拉肚子,在星光下一个挨一个蹲了一片。这景象让江风黯然神伤,却又无言以对。
没人再去照料稻田了。在一场猛烈的秋雨中,屋子前遮挡泥塑像的小棚子被风雨吹斜了,他们都懒得扶正或修补油毡,任雨水打在泥塑像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兵们失去了往日的朝气,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在屋前呆坐马扎,远远看着二百亩稻田愣神。
开始收割稻子的农民,蚂蚁搬家似的从兵们眼前走过,把大捆小捆的稻子搬回去。金黄色的稻子在农民的指缝间一排排依镰而卧,然后醉眠在恬静的农家小院。被收割的土地,像产妇一样裸露在金秋的阳光之下,满足而安详。农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和泥垢,眼角却挂着喜悦的神色。他们从兵们对面的田埂走过的时候,禁不住朝兵们张望。
兵们的院子空落落的,二百亩微微泛黄的假稻子孤单地伫立在田野上,任过路的农民蔑视和讥笑,仿佛一个悬于闹市的小丑。
从兵们门前走过的农民日渐稀少,坐在门前的兵们便有些骚动。最先站起来的是兵崽,他站在高处朝稻田张望着,自言自语地说:就剩咱们的稻子了……兵们都明白他的话,相互瞅瞅,然后一起去看队长江风。这时候,江风才说:
带上家伙,走。
兵们抄起镰刀,跟在江风身后走。江风右手握镰,胳膊一甩一甩地走,兵们就都右手握镰,走起了齐步,甩成一条直线的镰刀在阳光下闪出一条银光。
二百亩稻田静静地等待兵们的到来。当江风的镰刀伸向密实的稻子时,稻田发出一阵阵颤抖,一浪一浪地波去。
兵们一字排开,把无辜的被愚弄的假稻子轻轻拢在手里,像把一个流浪在外的孩子怜爱地抱起。如果你不走近看,绝不会想到他们收割的是没有稻籽的假稻子。
渐渐地,就有临近的农民围过来看,都显得很惊讶,觉得这群兵们真是有劲没处使,割回这么多稻草干啥?不如一把火烧了。于是,农民们就发出自然的嬉笑。那位曾经被兵崽差点骂了娘的小伙子,这时候凑到兵崽身边,说:
你们的外国稻种真绝了,长草不长籽。
兵崽的手哆嗦一下,手指被镰刀削了,血立即流出来,他却一声不吭,只低头认真地割稻子。其他的兵也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平静又真诚,他们像是跑在最后的运动员,虽与名次无缘,却执著地跑完剩下的路。
沉闷的气氛使周围的农民感到压抑,兵们带着血泡挥镰的手和那粗重的喘息,又令他们敬畏。最初是几个心肠软的女人经不住沉闷气氛的压迫,她们想起自己在收获中所付出的汗水,想起兵们一个季节付出的汗水所换取的无奈和悲伤,她们就流起眼泪,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稻田,帮助兵们收割。再后来,那些农民汉子发出粗重的叹息,也一个个走进稻田。
女人们动情的哭声,并没有搅乱兵们的心绪,他们仍埋头做活,一脸的平静。这景象让江风感动,他想起“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在这金秋的季节,他的兵们完成风雨的洗礼,已经走向成熟,将真正成为“胜不骄败不馁”的勇士。他心里突然说:老柳呀,我们有了真正的收获,你满意吗?
当兵们朝院子运送稻子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已经堆满了院落。陈小东扛着稻捆不小心,把烈士李前进的泥塑像撞倒了,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些兵围过去看,发现泥塑像已经被风雨吹打得酥软,上面还生长了茸茸绿草,有一株两寸高的淡蓝色小花开放在杂草中,吸引了兵们的目光。有微风吹来,已经倾斜的小花轻轻摇摆。这时候,兵崽走上前,抱起摔坏的泥塑像就走。兵们都以为他要把他爹的泥塑像保存起来,没想到他却把泥塑像抱到路上的坑洼处,垫了路。于是,兵们都轻轻喘了口气,把塑像的基座拆了,然后去忙别的事情。站在一边的江风突然想起,今天应该是烈士李前进牺牲二十周年的纪念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终于什么也没说。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平淡。
收完稻子后,江风向上级提出休探亲假。支队长觉得一年多来英雄中队发生了一件接一件的意外事情,把江风弄得精疲力竭,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于是立即批准了江风一个月的假期,还嘱咐他要利用假期,把家庭的事情处理出个结果。江风明白,家庭的事情就是指他与家属秋草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冷却一年多了,也该有个结果了。
柳哲训病逝后,由于中队的干部严重缺编,支队政治处主任请示支队长,准备派出一名机关干部去中队代职。支队长想了想说:我想去农场蹲点,暂时代理中队长,你看行吗?政治处主任惊奇地看了看支队长,说,你去代理中队长?支队长笑了笑,说,你看不行吗?支队长接着说,我一个人下去还不行,要组织机关的干部轮流去各中队蹲点,我们不能总待在机关发号施令,过去我们说得太多做得太少,对基层中队的事情了解不够,现在我们该补上这一课了。
支队长到了中队的当天晚上,和江风谈了一个通宵。谈到江风的家庭问题时,他说,这件事情要妥善处理,实在没有挽救的可能了,就早点儿结束吧。谈到指导员柳哲训的问题时,支队长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那么好的同志却……谈到英雄中队的现状,支队长明确表态,说中队官兵目前士气高涨,中队的建设明显上了一个台阶,虽然今年的水稻颗粒无收,但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已经付出了劳动,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我相信在年底评比的时候,大家会对你们有一个客观公平的评价。第二天早晨,支队长带领中队战士出早操的时候,江风脱下警服换上便服,乘车赶回城里。他先去酒楼找秋草,没想到她前几天已经被酒楼经理开除了。一位和秋草关系不错的服务员告诉江风,秋草因为始终不肯钻进经理的情网,经理就失去了耐心,和餐厅的另一个服务员纠缠到一起。这个服务员倒进经理怀抱之后,就想顶替秋草当餐厅经理,经常和秋草吵闹,然后去经理办公室告状,经理就寻个理由开除了秋草。秋草因为遭受了突然的刺激,发烧病倒了,现在住在医院。江风的心颤抖了一下,尽管他与秋草很久没见,已经失去了夫妻之间的亲密,但是他们毕竟曾经深爱过,并且一起走过了一段幸福的岁月。
江风什么也没有想,急不可待地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到秋草正围着白被子坐在床上。秋草见了江风,愣了愣,泪水立即涌出来,好半天才止住,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她说:你怎么来了呢?江风说,我怎么不能来呢?
江风坐在床前,询问她的病情。她说没啥事,感冒发烧,已经好多了。从她的脸色上倒也看不出太大的病,江风也就不多问了。沉默了半天,秋草才又说话,问道:小帆他好吗?问完,泪水又涌了出来。江风就把儿子江帆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她。其实,关于江风和雨虹的来往,秋草已经听说了一些,而且还为此恨过江风。但是此时,她的心却很平静,认真地听完江风的介绍,很真诚地说,真要感谢那个雨虹小姐,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儿子……接下来又沉默了很久,江风才犹豫地说:年底,我想转业,咱们回老家一起生活。
秋草抬起头,目光和江风的碰撞在一起,但很快又分开了,他们的脸上都快速闪过复杂的表情。秋草摇了摇头,说:我们的缘分已尽,我们都不可能重返过去的夫妻生活了。
秋草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有拼命地朝前走,尽管前方漫无边际,但是既然已经迈出门槛,就把自己交给风雨吧。她准备继续找饭店酒楼打工,挣够了能开一个小饭店的资金就自己单干,如果实在混不下去,再回老家种地喂猪,自己已经拿命运赌博了,那就赌到底吧。
于是,她要求和江风尽快办理离婚手续,说:这件事拖累咱们太久了,早该了结啦!
江风含糊地答应了她,说部队的离婚手续很复杂,这件事情要等到年底才能有个头绪。之后,两人无话可说,江风就起身告辞。走出病房门口,他听到秋草说:
你要多注意身子。
江风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没有回头,却知道秋草的泪水也一定流到腮边了。此时,他在无奈之中对秋草竟生出了几分敬重,一个文化并不高的农村妇女,出外谋生是多么不容易,她虽然没有以自己的牺牲支持丈夫的工作,但她凭着自己的努力,维护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并没有给部队抹黑,这不是同样值得尊重吗?而这,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走出医院,江风就去雨虹那里接儿子,一路上想着见了雨虹后如何说话。路过中队原来的驻地时,听到里面的训练场上传来战士训练的喊叫声,他不由得站住了。那个宽敞的训练场是他和兵们费尽心血建成的,后来的兵们在上面训练会有什么感想?他们是否知道这里面曲折的故事?还有那些家属房,是不是已经有兵们的家属住进去了……
他在外面犹豫了很久,终于没有走进去,直接去了恒大房地产公司的宾馆。雨虹却不在,值班的服务员说她中午可能不回来了。
江风本想去支队机关见见几个同年入伍的老乡,顺便一起吃午饭,转念一想,自己的事情弄得一团糟,老乡见了问起来,没法细说,倒不如不见的好。他想起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他曾经和雨虹还有儿子在那里吃过饭,店面虽小却很雅致。于是,他就去了那个小饭店,正巧他们曾经坐过的那张餐桌没有客人,他忙去坐了,心里就有一份别样的情感涌动起来,全没了食欲。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他怔了怔,说:要一壶茶,坐会行吗?服务员看了看他,觉得现在客人还不多,就点点头。
服务员给他续了第二壶茶的时候,他觉得一个小姐坐在他对面,猜想她是来吃饭的,便急忙站起来给人家腾地方。小姐就说:怎么,等错人了?他抬头仔细一看,竟是雨虹,不禁欣喜得喊出声来。雨虹说,我听宾馆的服务员说你找过我,估计你会来这儿吃中午饭。江风笑了,问:你怎么能猜到我在这儿?雨虹也甜甜一笑,说: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是等我来点菜吧?想吃啥?这时候,江风突然觉得肚子很饿,说什么都行。
点完菜,雨虹才想起问江风进城办什么事情。江风只说自己休假,来接儿子江帆。雨虹说江帆上幼儿园了,晚上才能接回来。又说,你回老家休假?回去带江帆干啥?本来江风准备回到雨虹宿舍再把一些事情告诉她,但是经她这么一问,只好仓促地说:你知道我们指导员病死了吗?
雨虹点点头,说柳指导员真是个好人,在部队待了这么多年,亏死了。江风又问,你知道他家属的事情吗?雨虹说不知道,他家属怎么了?
待江风讲完柳哲训家属的故事时,菜已经上齐了,两个人却一直没有动筷子。雨虹显然被故事感动了,几次用餐巾纸去拭眼窝。沉默了片刻,她才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些?
江风说,我想把江帆接到柳哲训家里,反正婷婷的厂子处于倒闭状态,让她下岗在家里安心照看两个孩子吧,请你理解……
雨虹打断江风的话,说:我理解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然后,两个人静静地看着一桌子菜不说话。一个卖鲜花的小女孩抱着花走进饭店,显然她把江风和雨虹当成了一对恋人,走到江风面前,说先生买花吗?买一枝吧。江风抬头看着雨虹,问:
我能给你买枝花吗?
雨虹点点头。江风对花并不懂行,问小女孩什么花好。小女孩看着雨虹一笑,说当然要买玫瑰和百合了。江风把两枝花交给雨虹,付了鲜花钱,又付了饭钱,两人就离开了饭店,留下一桌子一点没动的饭菜。
走到大街上,雨虹看着江风问:我们能一起走走吗?
江风主动把手伸过去,拉着她的手,跨过了一个小小的花坛,一起汇入如潮的人流之中……
2000年5月30日写于武警烟台疗养院
11月12日改定于北京海淀区万泉河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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