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米罗山营地(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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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形势之下,陈平和戴维斯共同提议双方再开一次高层的会议,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针。1945年4月15日,陈平通知戴维斯等人马共总书记莱特已从吉隆坡来到了米罗山下,但是他正处于严重的疟疾病中,根本无法走路,因此会议的地点只能安排在山下的公路旁边。当时生疟疾病的人很多,陈平、查普曼都一直受疟疾的折腾,而勃罗姆则是病得不能走路。但是自从和印度总部取得联系并得到空投支援之后,营地的气氛是那么好情绪是那么高,所以英国人就决定下山参加会议了。下山开会的有戴维斯、勃罗姆、查普曼以及新来的无线电台报务员卢业钏,他随身带了无线电台,随时准备向印度总部报告这次重要会议的情况。这群人从米罗山走到山下要经过好几道险峻的山岭,穿过好几条湍急的河,几个小时之后,本来就病得稀里哗啦的勃罗姆就完全瘫倒了。为了让他提升一点体力,查普曼给他喝了一小杯朗姆酒。然而由于勃罗姆处于筋疲力尽的状态,这一点点的朗姆酒就让他醉倒了,所以后来的一段路得由大家轮流搀扶着。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惊恐地发现马共游击队的仪仗队正整齐排列着等待迎接他们的到来。紧急之中他们把勃罗姆带到了溪边,把他的头按在冰冷的溪水里让他清醒。几分钟之后,勃罗姆终于醒了,后来在欢迎仪式上没有栽倒,人家向他敬礼时他也没有忘记还礼。查普曼发现其实他们没必要为勃罗姆的病体感到难为情,因为莱特病得更加厉害,他在欢迎仪式上干脆就是坐在椅子上让人抬来抬去。

    尽管双方的人员病得那么厉害,可是这次会面时的气氛是非常高涨和乐观。马共游击队在会议接待方面做了很好的安排,供应了丰富的伙食,还破天荒地安排了女游击队员穿上旗袍来当服务员。会议上戴维斯要求游击队方面进行扩大,多招收人员。由于空中的道路已经打通,136联军可以给游击队大量的武器装备,包括服装等后勤物资,还可以给他们金条和伪造的日本货币到敌占区购买粮食,造成日控区的通货膨胀。联军每个月还将给予游击队不少于50000马币的现金支援。游击队作为回报就是在英国军队海上登陆之后,从铁路和公路两条线上打击日军从新加坡过来的支援线。莱特毫不保留地同意了所有条件。戴维斯提出的要求他不但都给予接受,而且还进一步地给予了补充。这次的会议没有留下书面协议,因为大家讨论的事情都是如何执行好上一次会议已达成的合约。

    勃罗姆后来称1944年1月在百灵岗上举行的第一次双方会议只是一次心智的交流,因为当时双方还充满了猜疑和顾忌,而这一次的会议他则称之为是心灵的交流。

    第十八节 坚持到胜利

    那一晚的大半时间卡迪卡素夫人都在祈祷。朵恩的获释使她如释重负,但她禁不住疑虑,日本人还会用什么新手段折磨她。她的全身因经受拷打而伤痕累累,她的下颚由于受吉村军曹的皮靴子猛踢,不断产生剧痛,她的脉搏每一跳动都牵动它,尖锐刺骨的疼痛抽搐着直达头部。而她的脊椎骨此时却变得麻木,似乎腰部正在慢慢分开来,一部分要挣脱她的身体离她而去。夜是那么漫长,卡迪卡素夫人终于熬了过去,到了早上,她的精神恢复平静,感觉到能够承受最严酷的刑罚。

    接下来的几天,宪兵队似乎忘了她的存在。每天有新犯人被推进三号牢房,又有人被拖出去受盘问、处决或释放,但她没有被传召。她睡得很少,通常是在清晨睡一两个小时,而夜晚大多在祈祷和自省。白天她感觉开朗和冷静,并尽力做些事让牢房的同伴好过些。

    这些同伴数目不定,通常在七至十人之间。大多时候卡迪卡素夫人是唯一的女性,总是受到最大的尊重和谅解。林英自愿成为她的特别伙伴和保护者,他与另外两个华裔青年金华、安迪,和卡迪卡素夫人在牢房的一角组成团队,并集体用膳。每个傍晚他们领取稀松的饭块,却没有任何形式的容器,大多数的囚犯就把饭放在肮脏的地板上吃。但林英总是坚持脱掉他的背心,铺在木板上作为桌布或公用盘子,吃过饭后他会抖掉背心的饭粒然后再穿到身上。配给仅足以活命,饥饿总是伴随着犯人。怡保的夜晚有时确实很冷,尤其是大雨过后,而卡迪卡素夫人正日渐衰弱,又没有多余的衣服或被单可盖。后来金华和安迪看到她的惨状,就把他们部分的内衣裤给她,多少可当做御寒的被单,这让卡迪卡素夫人暖和了许多。

    然而比寒冷和饥饿更难受的是完全没有洗涤的机会。一天早上,卡迪卡素夫人鼓起勇气,蹲下身子透过下半个门传递食物的小孔,向守卫请求让她到水龙头处洗一下脸。不幸的是,卡迪卡素夫人没有发觉那时有个日本宪后就站在门边。一只穿着军靴的重脚猛烈地踢进洞口来,显示了她视线之外的日本人的存在。她连忙闪开,险些让他踢到脸部,但那靴尖还是踢中她的膝部,撕破一大片皮肤。她跌倒在地上,躺在那里不能动弹,直到安迪和林英扶她回到墙角。

    一天傍晚,一个虚脱的华裔中年被抛入3号牢房。他脸上布满被香烟头烫伤的创痕,他湿透的衣服和身体状况显示他刚承受了灌水刑罚。卡迪卡素夫人和其他人在墙角给他安了一个尽量舒适一点的位置,让他躺平休息。后来他恢复了精力向大家道谢,并说他被日本人指控协助共产党游击队。“但我对他们所有的问题只有一个回答。”他说,“不管他们问什么,即使是我的名字,我都说不知道。”从此后,卡迪卡素夫人都叫他为“不知道”。卡迪卡素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喜欢给人取外号的癖好。

    两天后,“不知道”被带回牢房时情况比上次更糟糕。他像死人一样躺着,只有微弱的脉息和偶尔的喘气。卡迪卡素夫人和其他人都认为他支撑不到清晨了。过了几个小时,除了卡迪卡素夫人所有的囚犯都入睡了,“不知道”苏醒过来,以微弱的声音叫着要水喝。卡迪卡素夫人凑着他耳边对他说不要声张,她想办法给他拿水来。

    有个印度裔守卫正在牢房外来回踱步。卡迪卡素夫人向他求情,请他给她一点水,因为角落里的那个人快要因为干渴和衰竭而死去,只要一杯冷水就可能救他一命。那个卫兵开始时很害怕,后来还是被卡迪卡素夫人说动了,送来一瓶冷水,从门下的洞口递进来。卡迪卡素夫人接过来向他道谢,然后走向可怜的“不知道”。卡迪卡素夫人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把瓶子送到他的唇边。正当她倾斜着瓶子让饮水流入他的口中时,她听到外面的走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那是宪兵队的官员到来巡视。她已来不及把没有瓶塞的瓶子藏好,只得夹在两膝之间,以跪姿使她的裙子遮盖瓶子,合上双手做出祈祷的样子。日本军官手电筒的强光缓慢照过牢房,停在卡迪卡素夫人身上。

    “她晚上总是不睡觉的吗?”日本人问守卫。

    “她老是在祈祷,主人。”守卫这样回答,日本人走开了。卡迪卡素夫人把剩下的饮水喂入“不知道”的口里,他的呼吸慢慢变得顺畅起来。但是卡迪卡素夫人后来才知道,那一晚要是“不知道”就此死去也许于他本身会好一些,因为经过多两天的拷问,他被押出去处决了。

    休息了一个多星期,卡迪卡素夫人又被带到吉村的房间,这回的气氛似乎很郑重其事,军曹本人穿上军服,佩剑摆放在桌上,几个宪兵队的成员聚在他身旁。卡迪卡素夫人尽力稳住步子走入房间。她站在桌前,看见吉村手执一大张纸,上面用日文写着很多字。卡迪卡素夫人猜想:这一定是她的罪状记述。

    好一阵子卡迪卡素夫人和她的死敌沉默地对视。她似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不甘心的敬畏。卡迪卡素夫人感觉到,吉村终于决定要退出这一场对抗,让她保持自己的固执。

    “西碧儿·卡迪卡素,”他说:“你罪恶深重,由始至终冥顽不化,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也给我们很多麻烦。”

    卡迪卡素夫人说:“长官,你说我干下许多罪行,我可以知道对我的指控吗?”

    他犹豫了一下子,然后看着他手中的纸。他说,“首先,你被控告与马来亚共产党合作并替他们进行间谍活动。第二,医治共产党游击队员和罪犯,并给予他们其他援助。第三,拥有收音机,收听敌方广播为敌方宣传。每一条都是死罪。”

    “你要怎样处决我?我不希望服绞刑,你可以枪毙我。”

    “以你的罪行,刑罚是斩首。”

    说完吉村大步走出房外,留下卡迪卡素夫人独自面对死亡威胁。

    过了一会儿,屋里进来一位日本老妈子,对卡迪卡素夫人说:“你一定是很饿了。我给你准备了些食物。我知道你是素食者,所以只是些蔬菜和饭。你随意吃喝吧。”

    卡迪卡素夫人一言不发,但用力拖着身子跟着日本老妈子来到屋后的厨房,原来这日本老妈子是管理厨房的,她有一张慈祥的脸。老妈子把热腾腾的米饭和菜肴放在桌上并向她微笑。卡迪卡素夫人坐下来吃饭,她想的是过去听说过的关于死囚就刑前的最后一餐。吉村态度转变,说明他终于放弃从她身上获取更多情报的希望。倘若如此,宪兵队再也没有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她很快就要面对死亡。卡迪卡素夫人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经过几个星期的残忍刑罚,死亡是她欣然接受的解脱。这个时候她感到饥饿,面前的饭菜香味四溢,她于是胃口大开。

    吃完了,卡迪卡素夫人再次被带到吉村军曹面前。日本人问她吃得可好?

    “是的,谢谢你,长官。”卡迪卡素夫人说。

    “今天你就留在这里。你可以坐下来休息。没人监视你,但你别想逃走。”

    “我不会那么愚蠢,我的丈夫还是你的人质。”

    他点了点头走了。卡迪卡素夫人躺在舒适的椅子里,打量着房间内富有人家的奢侈品。她尝试让情绪平静下来准备迎接最后的考验,她肯定那日子不远了。

    没有多久日本人吉村回来了。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说:“改变主意了吗?”

    “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我。”

    他的神情毫无所动。“那太可惜了。”他说着坐到了他的椅子上。“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他拿起笔像要签署面前的文件,片刻后他的挫折感使他突然暴怒起来。他把笔掷向卡迪卡素夫人,使用日语连珠炮式地发出极为愤怒的诅咒,然后脱下一只他离开时换上的皮拖鞋,使尽全力把它甩向卡迪卡素夫人的胸膛。卡迪卡素夫人站着一会儿,然后默默地弯下身捡起笔放回桌上,拿起拖鞋放在军曹的脚边。卡迪卡素夫人的行为让吉村恢复了平静。他的脸色苍白,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吉村说,拿起一扎打印好的文件,“这是一份你的口供的记录,它需要你签名。”

    日文之下附有英译,卡迪卡素夫人读了一遍并签下名字。然后她的拇指被按在红色印台上,在签名旁盖下红指印。吉村在她的名字下方签名,并盖下每个日本官员都随身携带的印章。他这样做时,卡迪卡素夫人感到她的斗争已经完成。她无须再作挣扎,只要承受未来的一切就行了。

    第二天,卡迪卡素夫人离开了宪兵队,转移到华都牙也的监狱。出发的时候牢房的门开了锁,她四肢着地爬出来,看到AC医生、威廉、其他几个囚犯已在走廊等着。AC医生很虚弱,靠着威廉的臂膀,样子非常憔悴和疲累。他看到了卡迪卡素夫人就开口说话,但一个守卫给他一记耳光并叫他闭嘴。卡迪卡素夫人发觉她几乎不能走动了,当她排队走向屋前等候着的卡车,两个看守不得不一路搀扶着她,以便赶上其他人。所有囚犯坐在卡车后部,手腕被绑上牢固的铁线,以防止他们逃走。两个印度裔的武装士兵守着卡车,所有犯人都不准说话。

    卡车没有篷盖,阳光猛烈地照在卡迪卡素夫人的头上和肩膀上。无论如何,再次来到户外,看到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霹雳州山丘,对她是纯粹的愉悦,即使这是最后一次。车速虽然缓慢,行程却过得太快。卡车进入华都牙也监狱的大门,坐在车头的吉村军曹把对卡迪卡素夫人的控状交给日裔监狱长,而日裔监狱长把她交给管理女囚的女舍监。相对于宪兵部的牢房,华都牙也监狱条件好了许多。囚室空气流通,有一间分隔开的且通风的厕所。从砖墙上的铁栅孔望出去,可以看到监狱的院子盛开着木槿花和木棉花。监狱的食物比宪兵部牢房的稍好一点,而且有个碗可以盛饭了。

    但是这时候,卡迪卡素夫人脊椎骨下部的疼痛日渐加剧。她发现,不管她怎样努力尝试,她的双腿已不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这时已知道,吉村那一狠毒的一击已经摧残了她的脊椎骨神经,造成了下身瘫痪。卡迪卡素夫人要求女监舍不要让AC医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只会让他徒劳地担心。到了圣诞节,卡迪卡素夫人在没人扶助之下已经不能站立或行走。

    圣诞节过去了。新年接着到来,卡迪卡素夫人获知她以及AC医生和养子威廉会在怡保的最高法院接受审讯,卡迪卡素夫人心里知道这只是一出滑稽戏,日本人早已做出判决。但无论如何,在怡保的审讯是公开的,而日本人自恃拥有一个比英国人更好的司法制度,可以让囚犯聘用辩护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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