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沙捞越战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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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化到这里和日本人一起出海打渔是从1939年开始的,距离柿右卫门登陆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周天化是个中国人,怎么会掺入到日本人的社会呢?这事还得从先前的历史说起。最早移民到加拿大的华人比日本人早多了。1788年一群中国木工跟了一个叫基姆斯的英国海军队长从澳门到卑诗省的温哥华岛,不过这些中国木工之后的行踪没有被记载下来。大批中国人是在淘金热时期来到北美的,接着就是加拿大太平洋公司从广东招来的修铁路的华工。虽然铁路华工只是负责大约300英里的工程,但这300英里却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中最艰巨的一段,因为这段铁路要穿过险峻的洛基山脉。白人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所以,廉价的华工成了最好的人选。到1881年底,最初的5000名进山修路的华工当中仅有约1500人生还。这样算来,洛基山铁路每一英里的铁轨下都枕着十几个华工的鬼魂。当中国人在洛基山修铁路时,日本人却避开了这件苦差事,奋力在海洋里打渔,快速积累资本。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侨民几乎是平行发展的。他们快速扩展了地盘,华人在温哥华煤气镇开创了唐人街,日本人在鲍威尔街开出了号称“小东京”的日本街。他们的富足和人口的迅速增长使得白人社会产生严重敌意。在1907年的温哥华排亚暴动中,几百个白人暴徒在议员斯蒂文森的鼓动下血洗了唐人街。他们捣毁了店铺门窗,抢劫了商品。华人个个息事宁人,不敢反抗,任凭辛苦打拼而来的财产毁于一旦。白人暴徒借着气势到一街之隔的“小东京”踢馆。这街上有寿司餐馆,有首饰礼品店,有闪耀的霓虹灯,看起来富丽堂皇多了。白人正要动手,却遭到了严阵以待的日本人的迎头痛击。日本人早有准备,一部分上了屋顶扔石头回击,一部分在街上用武士腰刀加棍棒和白人对打,另有一队人用手枪猎枪朝天鸣放。白人前呼后拥冲过来,收不住脚步,前面的一部分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看拿不下“小东京”,又返回了不加抵抗的唐人街出气,把所有的店铺捣得稀巴烂。在这个事件之前,温哥华的白人社会把华人和日本人都看成是黄种人一个族类,他们统称之为“Mongolia”(蒙古人)。事件之后,他们才知这些“蒙古人”还是有区别的,一种比较温顺,一种却十分强悍。从那以后,中国街和日本街因为都受了欺负相互有了善意,好些年相安无事,常有生意往来,有几次还联合起来罢市抗议政府的排亚政策,一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周天化的爷爷是修铁路的华工。周天化的父亲20岁时,被爷爷从广东乡下带到了加拿大。当时他的父亲已经结婚,可母亲还太小,还没生孩子。父亲来加拿大后想把母亲带出来,但那时带一个人要付500加元的人头税。父亲交不起这么多钱,带不出老婆,结果在当地找了个女人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周天化的母亲等了十年,之后才被带出国,作为二房和她的丈夫以及另一个老婆的三个儿子住一起。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很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母亲从广东乡下来到温哥华之后,恰巧遇上一个日本人开的餐馆招聘女工,出的工钱比华人餐馆高得多。周天化的母亲后来一直在这间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

    母亲生下他一个礼拜后,就带着周天化去上班了。周天化是和餐馆老板吉岛茂的儿子熊本一起长大的,后来又是在一所学校一起读书。那个时候本地出生的移民孩子可以免费读书,学校里中国孩子、日本孩子还有白人孩子都在一起上课。但是在1937年中日爆发全面战争之后,两国侨民也开始了对立。两个街区的商业停止了交往,人员也相互有了敌意。周天化的母亲不再去吉岛茂的寿司餐馆做女招待了,但是她变得不再快活,不久就生了大病。在病倒之前,母亲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安了一颗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装上一颗金牙表示他已经成人了。装金牙的过程像是举行一次成人礼。周天化那颗被敲下来的牙齿会被放到寺庙里,和其他日本年轻人的牙齿混在一起。这些牙齿会受到僧人的保护,因为这些牙齿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加以伤害,那么它们的主人就会灾难缠身。

    装完金牙之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她临死之前对周天化说:“孩子,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去干活了。我想你还是上吉岛茂那里做事吧!你可以和熊本他们一起到渔业合作会社里当水手,到大海里去打渔,你在那里会过得快活一点的。他们会接受你的。”

    就这样,周天化和吉岛茂之子熊本一起出海打渔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渔船是带着机器动力的,可以开出很远。在这些加拿大出生成长的青年人心中,对于他们的祖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观念。尽管中日两国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但是他们在船上从来没有不和。那年武汉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海里追赶金枪鱼群的季节。

    那年的金枪鱼真是多啊!他们每出海一次,总是能满载而归。金枪鱼的力气很大,它们咬住钩之后会把整条船往前拖。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把鱼线收紧,用挠钩和鱼叉把金枪鱼弄上甲板来。海上的风光好极了,从温哥华岛向西南方向开航,总是能看到大量的海豹栖息在小岛上。周天化常能看见鲨鱼猎海豹。鲨鱼咬住海豹后会猛甩头,把海豹摔成碎片给小鲨鱼吃。有一天,他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座头鲸带着一条小座头鲸浮在海上。虽说是小鲸鱼,也有十几米长,比几头大象还要大。鲸鱼母子正遭受危险,有三只杀人鲸在攻击小座头鲸。杀人鲸把小鲸鱼和它母亲隔离开来,把它压到水里不让它透气。最后,它们咬死了小座头鲸,海水变得红通通的。大座头鲸在小鲸鱼旁边停留了好久,后来还是独自离开了。

    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的渔业生产真的是很忙,金枪鱼罐头厂的订单做也做不完,日夜要加班。美国和加拿大那个时候虽然是英法苏中的同盟国,实际没有受到战争的威胁,国内的人还在醉死梦生,赶紧享受。渔业合作会社除了国内市场需要大量的鱼罐头,还有很多的军用订单。那些中间商订了鱼罐头卖给参战国家。有的卖给英国,有的卖给了德国,也有的作为美国的军事援助运到了中国。总之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是特别的热闹。

    那些打渔的日本人把白天在海里捕捞到的渔获卖给罐头厂后,通常都要到小酒店里喝酒到半夜才回家。喝酒的时候,他们会谈论政治,谈论战争的局势。在一九三八年的时候,他们都在说日本人马上要胜利了。他们天天看着胜利的战报,喝了酒会唱歌舞蹈。但是周天化来这里的时候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下半年了。他们也是边喝酒边谈论战事,但是开始变得沉闷了。那个时候周天化对于这场战争没什么特别感觉,他不喜欢谈论战争,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是和他无关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没有情感。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长沙大火,重庆大轰炸之类的消息时,他的感觉可能跟今天的我们看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冲突事件一样。他的心里会为中国难过,可是他不会去恨日本人。

    一个深夜,周天化在酒馆里见到一个云游的日本老武士。他出身于显赫的家族,留着长长的白头发,挎着长刀。他说日本人的未来可能会遭受失败。如果中日战争在两三年内结束,日本就会赢。可是日本在满洲里和中国拖了这么久,它的国力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战争,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周天化那一天听了觉得心里特别高兴,这时他才知道在自己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听了云游老武士这番话,酒馆里的日本人都觉得特别苦闷。他们对于将来都感到很茫然,只能一杯杯地喝酒。

    那么喝过酒之后呢,他们都会到不远处的歌妓馆去见他们喜欢的姑娘了。在日本人的文化里,歌妓是一种正式的职业,和打渔人教师工匠武士一样都是受尊敬的人。如果一个年轻人挣了钱不把钱花一部分在酒馆和歌妓的身上的话,那是一种耻辱。因为你都把钱放在口袋里,那歌妓和老鸨们怎么生存下去呢?总不能让一个歌妓穿着锦绣的和服也出海打渔吧?而在温哥华的唐人街上,一个年轻人要是常去逛窑子嫖妓女则会被人视为是败坏无用没出息的人。那时周天化从酒馆出来后常去见的是一个叫藤原香子的姑娘。藤原香子给予他的温暖,他一生也忘不掉。她总是会惦记着他,把其他客人给她的香烟都留起来给周天化。藤原香子会弹着三弦琴,唱很多古老的和歌。她还会和周天化一起喝清酒,酒后常常说一些醉话。她老说自己的祖先也是中国人。有时候会说他是中国明代的皇帝,有时候说是跃马扬刀的武士,有时候是梅花树下醉酒的诗人,有时是营造寺庙的工匠画师。

    十一月的某一个下午,海面布满了大雾,什么也看不见。风浪倒是没有,天地间宁静得可怕。周天化和熊本他们把船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续三天没有打到一条鱼。他们继续在雾气中开船向前,慢慢地感觉到了有一种异常沉闷的响声在雾气里弥漫。整个海都在轻轻震动,海面上跳着水珠子。突然,他们在雾气中隐隐看到了半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铁锚,有一座钢铁做的城市的局部显露了出来,像一座大山一样在眼前出现,然后又在雾气中消失了。轰轰然的声音在加大,一会儿又一座钢铁的城市显露了出来,这回他们看清了这是一艘巨大的军舰。

    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日本海军中将南云忠一的舰队,有六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上面载着四百多架战斗机,上千名神风敢死队飞行员,正在悄悄扑向夏威夷附近的珍珠港。这些庞大而神奇的战争机器让周天化熊本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经来了。这一天他们从海里回到了斯蒂斯通小镇之后,很快就听到新闻。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当日,美国立即对日本宣战。从这天开始,在加拿大的日本侨民开始为他们祖国的军事冒险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支付代价了。

    第四节 密林里的营地

    当年在Commando Bay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中,开枪铺的彼德·刘是唯一和周天化一起跳伞到丛林里的人。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说空降小组在黑夜中按照地上的火光指示落地之后,马上开始集结。很快他知道一个英国士兵被吹到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清点人数时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但这时放哨的马来人报告说日本人的汽船巡逻艇开来了。他们还来不及找人,接应的马来人游击队就带着他们赶紧钻进丛林走了。他们走了一天多时间才到达游击队的零时营地,见到了早已在这里等候的英军代表巴里上尉。巴里上尉见少了一个人,大为生气,让马来人立刻再回去找人。不情愿的马来人找了两天回来了,说什么也没找到。也许这个失踪的人根本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或者在空中跟着夜鸟一起飞走了。彼德·刘说自己当时跑到树林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大概是十来天以后,周天化自己回来了。他穿着整齐的英军军服,划着一条小船从树林里的支流小河漂下来。在河边守卫的马来人游击队哨兵发现了他,把他带来见巴里上尉。彼德·刘说,当他看见周天化活着回来时,高兴得大呼大叫地想拥抱他。但是他发现巴里上尉很冷淡,周天化也像是一个丢了灵魂的人似的木讷。彼德·刘说,有好几天,周天化一直待在一间孤立的小草屋里面,有持枪的马来人守护着他。白天的时候,巴里上尉会进屋子和他说话。一直过了三天,周天化才和136部队的其他成员住到了一起。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向别人透露他失踪时间里的详情。

    巴里上尉在和周天化长谈了三天之后,又仔细研究了日本人的特别通行证,最后的评估是周天化是诚实的,他的行为没有违背一个特工人员的准则,没有向敌方泄漏有价值的秘密。巴里上尉给麦克上校发了一份密电,报告了周天化的情况。据说熟习中国文化的麦克上校看了电文后开怀大笑,说这个小兵刚从天上跳到丛林就成为了过河的卒子,他必将成为将死日军战局的一枚棋子。他回电巴里说:Thomas Chow(托马斯·周)是上帝给你的礼物,将会成为你手里的大牌。你得好好利用。

    在零时营地休整了几天,巴里上尉带着队伍走入了密林,前往下一个营地。这一段路程很长,乘走路的工夫,我们来了解一下巴里上尉这个人的来历吧。

    在英国伦敦军事出版社的《马来亚战史》里,有一张巴里上尉的照片。那张照片十分的潇洒,牛仔式的军官帽,瘦削的侧面,面带微笑,看起来是个很面善的人。拥有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比较厚道,好商量事情。照片的下方可看到他的资料。巴里是个澳大利亚人,出生在珀斯乡下的一个农场,那里的袋鼠和仙人掌都很出名。巴里当时的年龄是29岁,原来是墨尔本大学的一个数学教师,还曾经得过澳洲青年级英式板球比赛的冠军。让人奇怪的是,他不是一个职业军人,而是一个志愿者。他的志愿时间也不长,签约的时间只有两年。两年以后他的教学课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的时间表里,1944年他应该已经完成任务,计划要去北极探险的,可实际上后来这段时间他是在日本人的俘虏营里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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