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游击队营地了。”神鹰问。
“有几个月了。从那次回来之后我就没去过。”周天化说。
“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你最近会来游击队送信。”神鹰思忖着,看着周天化,“你先去送信吧,帮我看看游击队现在情况怎么样?等你回来时我们再说。”
周天化答应了。他问神鹰食物是否充足?神鹰说他现在靠采集野果和打猎果腹。周天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神鹰一半,就起身走路了。
周天化快步走着。这里到游击队的路程大概有十英里,但是在丛林的险恶小路上要走一天多的时间。上一次,周天化是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战士蒙上眼睛接进去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神鹰是让他睁着眼睛出来的,让他记住了这条路。他回到巴里上尉身边时,巴里上尉让他在军用地图上准确标出了游击队营地的坐标。周天化想这个神秘的莱迪能在丛林里准确找到游击队营地一定会跟他送的那封信有关系的。巴里上尉在那封信里把通往游击队的路径透露给他了。那么照这个样子来看,莱迪是按照巴里上尉的意思进入游击队营地的了?
果然,在他接近游击队营地被哨兵带进来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游击队员脸色沉重。好多人他都是熟悉的,但他们现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没有了神鹰的游击队营地显得死气沉沉。他被哨兵带去见新的游击队最高长官。他一进那个熟悉的木头屋子,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个子、矮矮的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周天化马上认出他就是臭气熏天的鱼店里那个人,当然也是坐在药店内进厢房里的那位。他就是莱迪,不同的是他这回穿起了军装戴起了眼镜。周天化马上感到对方也认出了他,然而这人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周天化把新的电报密码和信件交给了他。莱迪看过信件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地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他烧信的动作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
周天化无心逗留。他上伙房吃了点东西,要了一点干粮就准备走。伙房里的还是那些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周天化坐在饭堂吃饭,意外发现那个和他住一个屋子的游击队文书坐在饭堂另一头的饭桌子边。那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酒,还有三根香烟。文书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对着空气吐出一个个烟圈,间隔着会端起陶碗喝一口酒。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周天化觉得文书肯定不是在吃正常一顿饭。他在离开伙房时,那个炊事员低声对他说:文书被人指控策划神鹰逃出游击队,是潜伏的特务,要他供出同伙。文书知道这回无望求生,就不再乱咬他人,只是要一杯米酒,几根香烟,享用过之后愿意赴死。他的要求被批准了。现在,他把这几根香烟抽完,就要被拉到后边树林里枪毙了。
周天化听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拿起东西,起身要走。这时一声集合军号响了起来。一时间,周天化失去了判断,不知这军号声对他还有没有约束力。游击队员鱼贯着走出屋子,向操场集中,周天化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了人群里去了。上一次,周天化在这里看的是皮影戏,游击队员们唱着抗日战歌,发泄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是今天,他发现会场上鸦雀无声,主席台上挂着一条横幅:“森林审判会”。
莱迪坐在主席台,他的身边还坐了一排人。
台上还绑着两个人,是神鹰的警卫员。他们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身体被蚊子叮得全溃烂了,头和脸肿得像冬瓜一样。周天化想起那个逃跑的日本兵被蛇咬了后就是这个样子的。
今天审判的是畏罪潜逃的神鹰。有人开始上台发言,这个人开始的时候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他说的话有浓重的福建口音,周天化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看到操场上坐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着。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本来无精打采的,被下面的那个人一逼问,马上像一条蛇一样昂起头来争辩,声音大得盖住了对方。但是马上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说着话。会场开始骚动了起来,一个个人跳上了主席台,大声说话,用手指着某一个人。周天化看着莱迪不声不响坐着,不时往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周天化非常疑惑,这个叫莱迪的人究竟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巴里上尉为什么会送信给他告诉游击队的营地坐标呢?他正想着,突然感到台上有人指着他在叫:“这个人是英国人派来的特务!”
周天化一愣,怎么会说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英国军队派来的嘛。可是根本没有轮到他说话,有人开始揭发他的罪状。说到那次本来已经决定要枪毙日本兵的,是他要求神鹰不要杀他,结果让日本兵有机会杀害了哨兵逃脱。周天化听这人提起这事心里还真的发虚,可是他马上气恼起来。他不是游击队里的人,他完全是局外人。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会场回英军部队的营地去。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开始推他,很多人开始动手将他推到了主席台上,要他交代他的英国特务罪行。这个时候周天化从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本能被触动了,一个黑色的小精灵跳了出来。他必须去攻击什么人,就像一个即将沉到水底的人拼死都要抓住一件东西。其他人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唯一能揭发的就是莱迪。莱迪才是和英军秘密联络的人,他给莱迪送过信,他躲在日本人占领的颂城,他一定是特务!当他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觉得兴奋起来,内心涌起了一股力量。他指着坐在主席台上的莱迪,使尽全身力气用压倒全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揭发: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他用撕裂的嗓音大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时,全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着莱迪。莱迪的眼睛出现了一层白翳,就像上次周天化在颂城的臭鱼店里看到的那样。但是那白翳马上又退去了。他站了起来,大声训斥起警卫员。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个英国部队的送信人进入我们的肃反秘密会议?还不赶快把他赶出去!”
几个警卫员上前来推着周天化肩膀让他下台。周天化还挣扎了一阵子,不愿下台。他的攻击欲望上来了,强烈地想把它发泄出来。不过警卫员还是把他弄下了台,并且警告他赶快离开游击队营地。
离开了营地,在树林里走了一程路,周天化听得后面的营地里响起几声枪声。那是枪毙人的枪声,也许是被捆了两天的警卫员,也许是另外的人,但那个无心求生的文书一定是在里面的。周天化的脑子冷了下来,想想还是后怕。他开始飞也似的返回英军营地,一路不停。他觉得必须尽快把游击队里不正常的情况报告给巴里上尉。在见到巴里上尉之前,他不想再见到神鹰,于是他绕了一段路,避开了神鹰藏身的那个树林。他觉得事情十分紧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巴里上尉和麦克上校的详细计划,但是基本知道他们的意图是要莱迪出面影响神鹰,让神鹰能够服从英军136部队的统一指挥。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样子是莱迪要把游击队毁灭了。神鹰已经被赶出了游击队,而且还会被追杀。周天化知道现在这个丛林里唯一能正面可以和日本军队作战的只有红色游击队。丛林的战争如果没有了神鹰,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周天化火速回到英军营地,把红色游击队发生的混乱情况报告了巴里上尉,还报告了自己已经在前往游击队的路上遇见了流落在丛林里的神鹰。
“FUCK!他怎么把神鹰赶出了游击队!他现在在哪里?我们应该马上找到他。没有神鹰的游击队那就不是日本人害怕的队伍了。”巴里上尉怒气冲冲地说。
周天化马上带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到丛林去找神鹰。但是,他发现神鹰已经走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那棵树皮被削掉一大块,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人。如果我还活着,三天后会回到这里来。”周天化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把这些食物放在了树下。他希望食物不会被动物吃掉,也希望神鹰能平安回来。
巴里上尉立即向在米罗山的麦克上校报告了详情,等待他的指令。
神鹰这个时候开始向沙捞越海边的城市卡普方向走去。他还戴着那顶竹制的大斗笠,身上则换上了当地人穿的黄麻布短褂,用一根树枝挑着一个小包袱。
孔雀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他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中。孔雀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他沿着通向大海的卡普河边跟随着越聚越多的饥民前往卡普城。
大地上还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舞动的恶魔。神鹰跟随着河岸上饥民的队伍慢慢向前,他现在所经历的事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去找老黑……”小忠在他怀里说,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去卡普……浮桥码头……一个脚踏车轮胎……”说完这句话,小忠就死了。日本人还在包围过来,神鹰身边的警卫用猛烈的冲锋枪扫射,边打边退。
这是半年之前的在雪兰莪双溪多山马来亚抗日游击队联席会议被日本军队包围剿灭的回忆。双溪多山会议是马共中央召集的各抗日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将领的重要会议。日军包围了整个双溪多山。日军的情报十分准确,就在将要开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日军分三层兵力包围,动用了重机枪封锁了出路。在这个会议上,马来亚大部分地下抗日领导人和丛林游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他们拼尽全力,最后牺牲了一大批的人,只有小部分才突围成功。要是那天他们再犹豫一下,可能就全部被一网打尽。
小忠是联络部长,是会议的组织者。他在突围中被日本人的一串子弹打穿了胸部。在他临死前所说的话里,好像是要告诉告密者的疑点。但是他留下的几个词语太简单了,他说到的老黑是个没有参加会议的局外人,他是泰国共产党方面的人。神鹰必须找到老黑,才有可能把小忠的临终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可是那次被日军打散之后,大家都分散到了丛林,到今天组织网络还没修复起来。
神鹰到达了卡普城外,经过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他形容枯槁,胡子满面。他混杂在大量的难民之中,守城的日军没人对他感兴趣。
他来到海边,那里有一排渔船码头。海滩上倒扣着很多只渔船,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些建在浮桥上的房子,神鹰看到了有一只脚踏车轮胎挂在柱杆上。浮桥边有一条小渔船靠在一边,有人在收拾船上的网具和鱼。
海滩上,坐着一长排的饥民。他们顶着烈日,迎着咸腥的海风,一动不动地伸着头颈看着大海。但是仔细观察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着码头上的那些长嘴鹈鹕和海鸥。那条船上的人在剖鱼。天气奇热,上岸的鱼先要把肚子里的内脏掏空,才不会臭掉。他们剖开一条鱼,就把鱼肚肠顺手往海里一扔,鹈鹕和海鸥就会扑过来争食。那些带着长长嘴袋的鹈鹕要伸长脖子顺两下才会把食物吞下。这个动作在海滩上的饥民身上引起了反应。好些长长细细的脖子也会跟着吞咽着,好像这些鱼肠进了他们肚子。
神鹰也坐在这些人之中。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影子里面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无比耐心的灰鹭鸶。他的眼睛看着大海,看着远处那个灯塔。在更远处的地方,有个叫棋盘屿的海岛。他苦命的太太和孩子们曾藏在那里。但是她们现在都消失了,被日本人从人间抹去了,像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像天边那些卷成叶片状的云彩,像随着气流盘旋飞翔的海鸟一样虚无缥缈。神鹰不知道棋盘屿在哪里,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从那天开始,神鹰不愿看见大海,他在大海的波涛和海风的吹拂声音里总是会听到孩子们和母亲的低声絮语。可是今天他必须要到海边来。这浮桥上屋子里住着的人正是神鹰要见的老黑。他是泰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特派在这里负责海上运输供应。当年他在马六甲高地下运动时被英国人遣送回中国,后来他又偷偷地回来,潜伏在这里。
在浮桥上,除了几个收拾渔获和渔具的人之外,显得很安静。在不远处一条倒扣的破船的背上,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那里对着渔船码头画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英尺的距离,神鹰还是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涂到画布上的油彩。也许他的画里布满了空气的透视感,有孕育在云层里光芒四射的光线,但是神鹰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真心在画海上的风景,而是在监视着浮桥上的渔船动向人员来往。神鹰一动不动地坐在海边,直到太阳下山了,夜幕和海风覆盖了过来。那个在船背上画画的人才收拾起画具离开了这里,神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现在天完全黑了。神鹰站了起来,走向了浮桥。他推开浮桥上那个屋子虚掩的门,看到在点着一只昏黄的电灯下的木桌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好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端着碗吃饭。妇人和孩子都侧过头,惊恐不安地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那个男人打量了神鹰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继续埋头喝着碗里的米粥。妇人和孩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继续喝起粥来。神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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