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货轮成功到达对岸的消息使得发罗拉激动不已,第二天晚上有三条同样大小的船要开航。法托茨的人要谢青今天晚上把所有的人都渡过去。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过两天海上风暴将会平息,巡逻又会加紧。谢青让所有的人做好了登船前的准备。不过,崔作高等人一直没有联系上让他感到深深不安。
今晚的海上风力还在十级以上,偷渡的人为了前途,蛇头和船主为了金钱又要在海上冒一次险了。谢青把客人分成了三批,乘上不同的船。“丐儿头”和“四佬”等一班护送的人也随船而去,只有郭林飞和谢青留在发罗拉。谢青将乘飞机回巴黎,郭林飞也要回到保加利亚。一群合作了几个月的男人顷刻之间就要各奔东西了。
谢青在夜里九点二十分时接到了意大利方面接头人的电话,说崔作高他们找到了,不缺一个。然而他们说秋媚对崔作高他们让警察拘留过这件事情极为不安,担心意大利警方知道阿尔巴尼亚方面趁着海上风暴强行偷渡,会在今天重开巡逻。谢青也担心着这事,不过现在担心也没用,船已开了。
三条铁货轮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发罗拉,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人知道,一艘意大利海军的大型驱逐舰已在海中虎视耽耽地巡逻着。果然不出秋媚所料,意大利边防从日间莱切市警方报告发现一群身份不明的亚裔偷渡者,断定是阿尔巴尼亚这边的船只顶着风暴偷渡。海上的风浪那么大,普通的巡逻舰无法执行任务,所以海军调出了一只大型军舰,企图阻吓偷渡的船只。午夜时分,驱逐舰的雷达发现了偷渡船只。舰长很是光火,因为偷渡船有三只,互相隔开几海里。他只能前往拦截其中的一只。船长的火气变成了舰艇的马力,这艘配备了远程导弹的巨大军舰直扑向最近的那条偷渡船。
这条偷渡船就是昨夜偷渡成功的那条。船长亚尼是个希腊人,原来一直在海上做走私生意,论航海经验是没话说的。他这条船已经破烂得无法修理,所以他想再开几个偷渡人口的航次,就算船被意大利人没收了也没损失。船上原来是有雷达的,不过上个月泊在码头时被人偷走了雷达主发射器。在阿尔巴尼亚,什么东西都有人偷的,前天他的一双半新的穿得臭烘烘的阿迪达司球鞋就在他的情妇家门口被人偷走了。没有雷达,在波浪翻滚的海上,他只能用眼睛和感觉来驾驶。他感觉中前方好像有大船开来,不过海上什么也看不到。他有点不安,他甚至听到了在波浪的吼声之外还传来了巨型轮机的轰鸣。突然,前方有巨大的亮光束从高处照射过来,让他睁不开眼。许久,他的瞳孔放大些了,才看到前面是一艘巨大的军舰。军舰上的灯光全亮了,像一座山似的挡在前方。他赶紧下令停车,要不然就要撞上去了。
意大利军舰用灯光罩住了偷渡船。随船的意大利第一电视台记者开机拍摄起来。军舰的高音喇叭用意大利语向偷渡船喊话:这里是意大利海军,你们已经侵入了意大利海域,马上掉头返航,马上掉头返航!
亚尼船长在奥托兰多海峡已经混了几十年,自认对意大利海军的脾气摸得很透。他盘算如果现在返航,不仅已经到手的包船费要吐出来,而且他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名声要大受影响。他和几个助手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往前开。他让助手用意大利语通过船上的喇叭向军舰回应说:船上的油不够返航了,只能开到对岸。他让船舱里的偷渡客全爬到舱面甲板上来。这些吐得死来活去的客人从舱里爬出,跌跌撞撞在甲板上寻找可以依附的物体,以免被狂风吹到海里去。亚尼的用意是用甲板上的乘客做人肉盾牌,逼军舰让开一条路。只要把船开到了意大利,船上的客人都可以留在那里,不会被遣返。船长重新开起车,调转船头,朝军舰的船尾方向开去,想利用军舰的调头死角,冲过拦截。
军舰舰长看到这条破船竟然不怕他这条可以毁灭一个城市的导弹战舰,火气已升上心头。这个时候他下了急转舵的命令,就是这个不当的指令,撞沉了偷渡船,后来在军事法庭上,他为这个指令丢了上校舰长的职位。当驱逐舰急转舵时,由于舰只的良好性能,舰艇能像一级方程式赛车一样180度掉过头来。雅尼的破船左舷正好暴露在它锐利如刀刃的船头正前方。躲避已经来不及,军舰快速撞上铁货船的左后舷,剧烈的冲撞将甲板上的好多人抛掷到了海里。偷渡船被撞开一个大口子,海水顷刻灌进船舱,船开始倾斜下沉。
军舰立刻实施救助,放下了所有的救生艇,抛下所有的救生圈。救上的有两百多人,还有一百多个人被淹死或是失踪了。军舰上的意大利第一电视台记者拍下了全过程,世界各大电视台包括中国中央电视台都作了转播。惨案震惊了全世界。
几个小时后,谢青接到意大利那边的电话,说有两条船上的人已顺利到达,但是“丐儿头”带领的叶三华等四十多个客人所乘坐的那条船还没靠岸。谢青心神不安地等到了天明,突然接到了秋媚亲自打来的电话,说出事了,让他赶紧打开电视。谢青由于语言不通,平常不大爱看电视。他一开电视,看到画面上的海浪翻腾,有一条船象一片树叶一样在黑暗中沉浮。他按了好几个频道,EURONEWS、CNN、意大利第一台还有阿尔巴尼亚国家台,所有的节目都在播着同样的内容。这个时候距军舰撞沉偷渡船已有十多个小时,全世界大概有好几亿人都看到了这条突发新闻。
谢青最初看到的镜头是偷渡客从货舱里爬出来时的情景,意大利摄影师给鱼贯而出的偷渡者个个都拍了特写镜头。其中有一个特写是叶三华的,她对着军舰照射过来的强光睁不开眼,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无法形容。甲板上站满了从货仓里爬出的偷渡者,他们挥舞着手臂,看得出他们在大声叫喊,只是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然后播出的是军舰撞上铁壳货船的一瞬间,甲板上的上百个人被巨大的冲撞力抛向了空中,落入海里,看起来好像是一群起飞的麻雀。
摄影师的镜头追着黑暗中发着光的海面,看得出一些落水者不会游泳,挣扎几下就下沉了,会水的则在拼命地扑腾着,在水中时隐时现。不久之后,铁货船下沉了,沉下时在水面上形成一个漏斗似的漩涡,把周围好多个在水面挣扎的落水者卷了进去。谢青还看到船沉下之后,好多人还在在海里飘浮,意大利海军也放下了小艇开始救人。落水者中间也有人参加了救助,在海里游来游去救人。摄像记者大概也知道他在救人,镜头一直对着他。镜头放大时,谢青认出这人是“丐儿头”,他十分庆幸“丐儿头”还活着。接下去,电视一直播放着海难中生存者的名字和已经知道的死者名字。谢青奇怪地看到生存者的名单里没有“丐儿头”。意大利边防和海军出动了十几只船艇在奥托兰多海峡打捞尸体。新的尸体打捞上来,尸体的照片会在电视上播出给人认领。第二天,谢青已经转移到了马其顿,在旅馆房间的电视上看到了“丐儿头”的尸体照片,他的眼睛是睁在那里的。
谢青当天上午即离开了发罗拉。秋媚告诉他:这次的沉船重大事件必然会引起意大利和阿尔巴尼亚警方的一次联合大搜捕,所以他必须在警方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速度离开阿尔巴尼亚。不能回地拉那坐飞机,要从陆路离开。先到马其顿的首府斯科普里,再从那里飞回巴黎。谢青独自开着车,没有带翻译亚历山大。从南方的海岸到东边的山地边境城市斯特鲁加有四百多公里路程,道路崎岖不平,多是盘旋的山路。现在他有了简单的语言交流能力,可以在欧州任何地方行动了。
傍晚的时分,谢青到达了马其顿边境斯特鲁加。他在护照里额外夹了一百美金,就很顺利地在护照上盖到一个边境签证的印章。车子进入马其顿边关,要驶过一个药水池。池里的药水能漫过轮胎,据说是为了消毒。一出边关,明显感觉到道路变得平整多了,路边那些红屋顶的房舍看起来也比阿尔巴尼亚的房子要美观的多。马其顿这时刚从南斯拉夫的联盟中独立出来,经济情况很差,但比起欧洲最穷的阿尔巴尼亚还是显得有区别。公路绕着斯特鲁加湖岸前行。这个大湖一半在阿尔巴尼亚,一半在马其顿。谢青刚才就是沿着湖边进入马其顿的,当时急于逃离心情紧张,没感觉到斯特鲁加的景色。进入马其顿后,他的心放了下来,才发现公路边的湖泊绿得象碧玉一样,配上湖后面顶上积着白雪的山峰,象是仙境一般美丽。谢青在湖边一个小旅店住下。他简单吃了点东西,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电视上还在滚动报道着沉船事件,谢青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很快他熟睡过去,他有好几天没合眼了。
大概是在半夜的时间,谢青蓦然醒来,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半躺在沙发上。起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好久他才弄明白,他现在是在马其顿的一个小旅馆里,他是在逃亡的路途中。突然之间,谢青感到内心一阵剧烈的痛楚,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个犯下国际大罪的逃犯。谢青希望这只是一个恶梦,但眼前的电视上闪来闪去的画面告诉他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经过了睡眠,他现在头脑清醒。他一次又一次看着电视上海难画面,更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丐儿头”尸体的照片,他奇怪在前面的画面里“丐儿头”还在海水中游来游去救人,怎么他会死掉呢?
谢青在斯特鲁加湖边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一家旅行社把一张机票送到了他房间。他即动身去斯科普里市。下午乘上了法航的飞机,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巴黎戴高乐机场。
阿尔巴尼亚的偷渡生意就这么结束了。谢青的客人死了三十一个,“弟兄”死了三个。在活着的人中间,郭林飞回到保加利亚后,继续像个孤狼一样在东欧游荡,一年后在一起枪战中被击中肝部死亡;“四佬”搭乘的那条船平安到达对岸。他后来在米兰一个餐馆当切菜配料的二厨,半年后又回到了“蛇头”行业;叶三华大难不死,先是在衣厂打工,后来和老公一起开了个礼品店。谢青几年后在巴塞罗那见过她,和她夫妇吃了一顿饭。谢青后来发迹了曾经想起过崔作高,四处打听过他的踪迹,却没有找到他的任何消息。
四
从马其顿首府斯科普里回到巴黎,下了飞机,一出机场,谢青看到秋媚站在出客厅的门边,手里还捧着一束百合花。秋媚说:“没什么,谋事在人,成败在天。谁能抵挡得了意大利军舰的冲撞呢?”秋媚把车钥匙丢给他,还是让他来开车。秋媚没让他把车开回住家,也没开往酒店,而是让他去巴黎城外的一个旅馆。谢青注意到,她在旅馆登记的是一个化名。
秋媚虽然显得十分镇定,但谢青发现,她往日脸上那种自信的神采已经消失了。她的眼神变得空虚,有时还会透出一点恐惧来。作为在偷渡人口这条黑道上行事多年的“大姐”,秋媚知道这一次的事件很可能是她的没顶之灾。死了人不很要紧,赔了钱也没事,问题是意大利军舰撞沉阿尔巴尼亚偷渡船的事闹得实在太大,全世界的各大媒体都盯住不放。先是意大利的外交部长国防部长联合出来解释,几天后意大利总理也出面道歉。联合国难民组织介入调查,然后西欧响起了要重力打击人口偷渡的声音,国际刑警出面联手行动,中国警方也加入了进去。秋媚在中国的内线透消息过来,说中国警方已经顺着藤蔓,摸到了秋媚的网络的高端层面,而且这次是公安部直接督办。
三年前秋媚转移到巴黎时,起先只是想洗洗钱。但随着中餐酒店的成功生意以及受到社会欢迎和尊敬,秋媚萌生了退出黑道生意的念头。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的道理,多年来她用尽心血构建的庞大的偷渡网络就象一张蜘蛛网一样也网住了她自己,使得她无法脱身。从浙闽一带的客人源头到一些重要海关的内线,从散布在东南亚、东欧和非洲护送客人的弟兄们到在西欧接客收钱的人员,都要依靠这张网络的运作畅通才能生存下去。如果秋媚要马上停止运作,那么这个网络塌陷时所产生的力量很可能会给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就是秋媚日益不安的原因,一方面她要在受到巴黎社会的高度关注下做中餐馆生意,一方面还要在黑暗中经营着从中国大陆秘密运送偷渡客到西欧的网络。她感到了双倍的危险,却无法躲避。而现在,她知道大难临头了。
巴黎已是风声鹤唳,秋媚没敢在公开场合露面了。她暂时化名住在这个郊外的小旅馆,考虑下几步至关重要的棋。她最后决定暂时退出江湖,先退到西班牙巴塞罗那郊外一个小镇,然后还要退,可能要退出欧洲大陆,退到地中海南岸的北非。在退隐之前,她告诉谢青,她把自己在巴黎的三个餐馆全权交给他管理。她已让一个律师楼做好把餐馆卖给谢青的全套文件,从现在起,这三个餐馆已完全成了谢青名下的财产。由于事先秋媚采取了保护措施,让谢青用假护照去阿尔巴尼亚,所以他回到法国后没有留下痕迹。秋媚没读过几天书,却有很好的知人善任本领。谢青在阿尔巴尼亚一败涂地,她认为这不是他的过错,相反,她在这段时间发现谢青果真有过人的胆识和办事能力,只是目前为止他的运气还是很不好。当初秋媚起用谢青时,曾期望他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霉运之后,会时来运转,势不可挡。现在,她依然还相信有这一天。在退出江湖之际,她只能孤注一掷,寄希望于谢青会为她扳回大局,另辟蹊径,再起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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