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重要的会见是和刘学萍的饭局。饭局设在丽晶大酒店刘副市长专用的包厢。
这十多年来,刘学萍在AC日渐成为重要人物。比起她为AC所做的政绩,她更大的贡献可能是她为AC人的饭后茶余带来足够闹热的话题。AC人都知道她文革前在八字桥头榕树下的馒头店里卖过馒头,一个卖馒头的女孩子成为副市长,这不是灰姑娘水晶鞋的现代版又是什么呢?作为老邻居,谢青比别人更了解刘学萍。小时他帮着爸爸推板车,在推到八字桥头时,爸爸会把车停下来,这里是他的休息营地。大榕树下有几条石条阶供人歇坐。他们先下到河埠头洗手,那水好清凉。谢青把满脸煤灰洗去,没等爸爸洗好脸,就独自跑了上来,穿过马路,直奔对面的馒头店。刘学萍就在这个店里当营业员。虽然馒头的价格是固定的,不过是熟人,总感觉优越些。谢青站在馒头柜前,向里张望,却没见刘学萍。这时他爸爸过来了,问那个站柜台的小伙子:刘学萍在吗?那小伙冲里屋喊了声:学萍!有人找你。
刘学萍兴冲冲地从里面一间小房里走出来,一看是谢青父子,就显出了很没劲的样子。她戴着副近视眼镜,脸上有几颗雀斑。她的胸前令人注目地挂着个毛主席像章。谢青爸爸问她:你怎么坐里面了?旁边的小伙插嘴说:她升了,当出纳了。她是学毛选的标兵。刘学萍推了他一把,说:去去去,给他们拿几个馒头。个头大一点,要新鲜的,今天做的。说完,她就又往里屋走了。谢青注意到:她的手里确实拿着本红色的毛选。
谢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文革武斗时的一天的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离家很久的刘学萍回到家里。她的脸上满是硝烟,手臂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在她的身边,还跟着两个挂着驳壳枪的警卫员。她说她所属的“新秋收”这一派暂时被打败了,现在要撤退到乡下去,准备要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她匆匆拿了几条御寒的衣服就跑走了。谢青当时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地跳,他对刘学萍的战斗生涯极其向往。刘学萍所在的队伍撤出后第二天,市中心五羊街的大火就开始焚烧了。起先他并不知道是哪里起火,白天时天空上有一片片的黑色灰烬慢慢飘了过来,伴随着一股皮革烧焦的味道。到了晚间,只见东南边的天空一直红通通的。就象莫斯科大火、伦敦大火后来成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一样,AC城这场大火在本地的历史上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谢青这次回国,整天要和亲戚朋友吃饭。酒喝过几巡,话题自然地会往刘学萍身上跑。大家都说她现在权势强大,其他副市长副书记都不在她眼里。议论她时酒桌上常常会有争论,有的说她是书记的人,有的说她是市长的人,也有的说她的背景在省里。所有的人都说刘学萍要把全城老屋全推倒,把河流湖泊全填平,在五年内把AC建成国际级大城市。老城拆迁早已开始,谢青工作过的汽运公司也被拆迁。这个公司的总经理自恃是省属企业,迟迟不愿搬迁。酒桌上的人说:刘学萍那天亲自上阵,开着推土机一下子把汽运公司的大门给推倒了。然后跑到公司里边,指着那个总经理的脸骂:你这个短命儿,要是敢赖着不走,老娘现在就把你办公室推倒。吓得那总经理提着包赶紧溜掉。
几天里,这样的故事谢青听过十几个,他也不知是真是假。恳谈会开幕式上刘学萍说过要请他吃饭,她说话算数,这天亲自打电话来让谢青去丽晶大酒店。
“阿青,大姐今天能和你坐在这里吃饭,真是快活。想起那些年你到我店里买馒头吃,好像就昨天似的。你我都是平头百姓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谁能想得到?”刘学萍摘下了近视眼镜,感慨地说。她的眼袋显得浮肿,皮肤已有皱褶,头发也白了几条。
“想起来是做梦一样。那个时候我推板车,推一整天就为了我爸给我买一个肉馒头。我觉得你在馒头店里工作真是很吃得开,比现在当市长还吃得开。”
“童子痨儿讲功这么好。”刘学萍大笑,“卖馒头的事只是和你说说,我现在的学历是上海同济建筑系硕士生。谁敢揭我卖馒头的老底,我不整他半死才怪呢!”
“阿萍姐,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对你佩服。那个时候你穿着土做的军衣,扎着皮带去造反,后来还看到你背着冲锋枪子弹袋去武斗,觉得你就像是《红岩》里的江姐一样。我那时真想跟着你去战斗。”
“你看你看,你又揭我老底了。这些事可不能说,人家会往我头上套‘三种人’的帽子”。刘学萍说。不过她自己却被谢青提起的往事激动了,继续把这事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怕。我跟着‘新秋收’去进攻邮电大楼,爬在瓦背头打机枪,扔手榴弹。好几个我身边的人被打死了。后来我们打输了,撤退到了乡下。我跟着男人一起睡地铺,地下铺着稻草,晚上睡觉也背着枪,随时要转移。我真的恨死了守在AC城里的‘造反联’,我们在大青山的部队里抢到了榴弹炮,不顾一切向城里轰。好在部队里的人把炮弹的引信都埋起来了,我们没找到。所以那些炮弹打到城里没爆炸,要不然会死很多人。”
谢青还记得那年好多不会爆炸的炮弹落在城内的事,原来是她所在那一派打的!这样看来,五羊街的那场烧了七天的大火可能也是他们放的吧?
“喝酒喝酒,说这些事干什么!”刘学萍给谢青倒满白酒,自己也干了一杯。“不过做事情就要像打仗一样,要不我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当这个副市长呢?”
“是呀,你现在的名气很大。我在国外都听说你的魄力大,准备把整个旧城统统给拆了重建。听说有的单位不愿搬迁,你自己开着推土机把大门给平了。”
“那是造谣,我根本不会开推土机。我是让手下的人去做的。”刘学萍说。“AC的老城改造难度真是太大,老百姓十分刁钻,领导人之间也各有势力。我要不是来点硬的,根本压不了阵子。”
“阿青,你在国外可能不是很明白,这两年的变化极其深刻。共产党在四九年统吃下来的所有财产,加上解放后四十多年积累下来的资产,现在统统要拿出来重新分配了。”刘学萍正色地说,“现在的重新分配,不是根据你的需要你的能力,而是根据你的势力你的实力,靠你的关系靠你的想象力。说得难听一点,这不是公平的分配,而是一种集团的哄抢。你知道吗?好多东西都是通过我的手重新分配出去的。比方说,在去年,我批了四十亩土地给一个皮鞋佬,今年他这四十亩地升值了一千万元。把这么多的财富一下子送给了这个白痴,我真想把自己的手砍下来。我这个管城建的副市长,不得不批地,不得不给项目。我签下一个字,肯定就会有人发横财。”
“我也知道,过去都说华侨人钱多,其实华侨在国外挣的是辛苦钱,怎么比得过国内的暴发户钱来得这么容易。”
“这个你就想错了。华侨有华侨的优势,现在的老城改造,市里的政策就是要向外资开放。我正要找几个可靠的华侨谈项目,想不到你会成为巴黎的侨领。你勿看我戴眼镜,其实我会看相。从小我看你这人面相有大气,不像有些男的长得猴头似的。这些年我不知你在做什么,突然看到你成了巴黎侨领我也不奇怪,你也到了该出头的日子了。”
“我也有回国投资的念头,可肚里没底。怕辛辛苦苦挣来的两个半铜钱,投资失败都会打水漂了。”谢青说。
“我跟你说,人要发挥自己的特长。你的特长就是你海外的身份。说老实话我知道你们这些破华侨跟国内的暴发户的钞票没法比。不过我现在就是叫你把自己的华侨身份用起来。听我说,我保证叫你发大财。”刘学萍说。
“阿萍姐,过去我去你店里买馒头总想能买个大一点的。其实那些馒头都一样大,你从来没给过我特别大的。”
“童子痨儿,还说这些事情。那时的馒头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我其实还是开店,卖的不是馒头是地块。毛糙的地块我不会给你。有几块顶好的我还放在口袋里。你要是来买,阿姐这回给你的馒头是又大又热,里面的肉是双料的。”
四
从刘学萍的这个饭局开始,谢青在AC的房地产生意蒸蒸日上。
刘学萍给谢青的第一块地块是市中心青台山下的动物园。谢青听了先是吓了一大跳,动物园里怎么开发房地产?刘学萍说动物园现在经费很困难,门票卖不出几张,国家的拨款还不够员工发工资,食肉动物连肉都吃不上了。所以市里准备在远郊的毛竹山辟一块地作为动物园新址,把地处市内黄金地段的现有动物园地块开发成商品房。出售地块的收入给动物园作为发展基金,保证老虎狮子有肉吃。地块出售是采用招标形式,只许外商参加。刘学萍叫谢青什么都不要讲,一切听她的安排,地块一定会到他手里。
事情还没开始,风声已经传了出来,AC城几乎人人都知道动物园要开发成商品房了。马上有很多传言:说老虎山这块地风水极佳,全世界找不到一块老虎住了几十年的地。生意人要是住在这个地方,一定会虎气十足,财运势不可挡。再下来就是狼山了。俗话都说虎狼之师,说明狼和虎是同类。男人当然喜欢狼山,住在狼山在“色”方面的机遇一定会多些。连女的也喜欢,当今的社会这么残酷,没有一点狼性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呢?狮子山的行情却不被看好,因为“狮”和“失”同音,AC人怕因此会“失财”。搬迁之前那段时间动物园的生意突然好得很,很多人进动物园,不是孩子,大多是夫妻。他们在猛兽笼前走来走去,左右打量。AC的生意人富甲天下,可是老虎狮子这些年却吃不上肉,瘦得像非洲难民,他们的伙食费大半给动物园的员工分食了。不过动物饲养员也肥不到哪里去,从虎口夺下来的食能养人吗?看楼盘的人在动物园看花了眼,漂亮的女人看中了孔雀园一带,她们愿自己像孔雀一样吸引男人。某些性格内向的人看中了箭猪楼,希望以后自己能像箭猪一样长起锥子保护自己。长颈鹿的园子很被看好,头颈那么长,随便那个窗户都可以偷窥,站在任何地方都能吸引别人的眼球,子女也一定会长得很高。后来动物园地块的楼盘图纸正式推出时,立即被抢购一空。谁都以为自己买到了原来老虎灰狼住过的地方,至少也是豹子住过的。至于动物园里还有毒蛇乌龟猴头黄鼠狼住过的地方暂时被人遗忘了。
谢氏(外资)房地产开发公司成立起来了,谢青任董事长,他从巴黎招来了文春任公司总经理。至于公司的具体管理人员刘学萍给了他一套专业人马。地块谢青以一千两百万美金中标,AC人都认为是天价。其实谢青只需往户头上注册一百万美金。楼盘在图纸上一卖出,马上收入了大量现金。刘学萍安排了一切,测算了一切。她和谢青的背后协议是她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获得利润后,谢青把钱汇给她在法国和美国的户头。这就是她找他合作的理由。和国内的开发商合作,分成时会有痕迹。和谢青合作,分成的步骤全在境外搞定。
地块拆迁工作开始了。动物们要全部迁送到新的园址。动物装在笼子里放在平板车上运输。那几天AC的孩子纷纷逃学,挤在路边看一车车的飞禽走兽,好像国外孩子看圣诞节马戏团的游行表演。搬迁并非很顺利,一只金钱豹趁乱逃出笼子,窜上了背后的青台山。青台山是城内的孤山,是市民早起锻炼的地方。电视台紧急播报了情况,动物园的人员和武警战士围住山脚搜查,搜了三天不见踪影。这么大的一只豹子怎么可能消失了呢?这个事情成了一个迷。
动物搬家虽然出了些状况,比起民居的拆迁,还是好得多,毕竟动物不会反抗,不会对长期居住的地方产生感情赖着不走。在民居的搬迁中,发生过多次的冲突。一个想不开的男人身上捆着炸药,冲进拆迁办公室引爆了炸药,炸死了拆迁办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他自己。好多人说他想不开,何必用自杀式炸弹呢?尽管事情有点血腥,但老城要改造,经济要发展,这是硬道理,是历史的潮流。老城改造的步伐坚定不移地向前迈进。一次又一次的招商会、恳谈会,把资金一点点吸进来。而房地产的开发商,则像一条条肥硕的蚕,啃食着AC有限的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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