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女孩和三文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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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人优素福收集好死鸟之后,还没有走的意思。他问我可不可以坐在园子里吃他的午餐?我虽然不是很乐意,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从车里拿出一个锡制的雕花饭盒,里面有一些面饼,这种面饼我在开罗街头看到过。鸟人优素福一边撕食着面饼,一边还在说着尼罗河的事。他说古埃及人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变成一只鸟飞到天上,所以我们所看到的许多鸟身上其实有人的灵魂。既然鸟的身上有西尼罗病毒,那么人身上感染病毒就不是奇怪的事。尼罗河边的人一直和西尼罗病毒相安共存。但是对于外来者就不会是这样。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公元前323年,正当壮年的亚历山大大帝死在了巴比伦,当时他才32岁。亚历山大大帝是古马其顿王国的国王,他在征服了埃及之后来到巴比伦,巴比伦城内有大批的乌鸦莫名其妙地死亡,就像去年纽约州大量乌鸦死亡一样。从那天开始亚历山大大帝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最后变得神志混乱痛苦死去。现在很多人都相信亚历山大大帝是死于西尼罗病毒。

    我对于他说的事情将信将疑,不过觉得还是有点根据。也许是尼罗河畔的原住民身上有一种抗原体,能够在感染了病毒的同时不会发病。但是有一点我不理解,既然这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为什么到近几年才开始爆发呢?

    鸟人优素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说北美前年的冬天几乎没下过什么像样的雪,天气奇暖,结果北边森林里的棕熊因温度太高无法冬眠,醒来爬出树洞又找不到东西吃,结果跑进人的居住地伤了好几个人。冬季气温偏高还使得很多本来会被冻死的昆虫存活了下来,造成树林到处闹虫害。虫子多了吸引了更多的鸟类,而鸟类又把西尼罗病毒到处传播开来。优素福指着园中的大树说,这树上也长满了绿色长毛虫。

    我抬起头来,并没有看见什么,因为树枝比较高。优素福递给我一个望远镜,那是他用来观鸟的。我举起一看,看见在一条树枝上爬行着许多长着绿毛的虫子,其密度十分惊人。

    “真的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惊讶地说。

    “本地的电视上不是每天在说这事吗?还有报纸。”优素福说。

    我有点惭愧,因为英文节目看得不大懂。我平时几乎都是看卫星电视中国大陆的中央第四套节目,每天还能看到李瑞英、罗京他们亲切的脸孔。本地的频道除了偶尔看看本地的气象,就是NBA的篮球比赛。

    “你们这个区域情况还好些,在密西沙加那边情况十分糟糕。那些虫子已经开始吐丝,纷纷降落到地面,好多人家的屋顶和车道上都布满了虫子,一脚踩下去都是黏稠的汁液。如果这样下去,城市里大概会有五成的树木被虫子咬死了。”

    “你说树上的虫子都会爬到地面上来吗?”我大惊失色。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知道市政厅正在筹备一个计划,准备用飞机在空中喷杀虫剂。议员们正在讨论准备叫联邦政府提供五百万加元的灭虫费用。”

    “这真是不可思议,在居民区怎么可以用飞机喷药呢?那不仅是杀了虫子,也许连人都杀掉了。”

    鸟人优素福这时准备要爬到了树上布置几个捕鸟笼,抓几只活鸟标本用作化验。他上了树,爬得很高,很快被树叶挡住了。我坐在树下,张望着树枝间若隐若现的优素福。我现在已知道鸟人的身世:他年轻时是尼罗河边一个捕鸟人,他们家世世代代做着这件营生。后来他来到了北美,曾受雇于纽约机场在跑道边驱赶飞鸟,他用的是一组麻榫鹰。机场后来换了用机器发出的超高频声波驱鸟,他重新成为了自由的捕鸟人。那天鸟人在我家后园的大树上待了很久。起先我觉得他工作很认真,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在和飞来飞去的鸟儿们玩耍。他一直待在树冠上,差点像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

    我的妻子,一直站在屋内的窗门边,注视着鸟人优素福的一举一动。

    七

    我发现,我妻子最近老是会站在玻璃窗内,不声不响注视着外边的景物,而且她注意的事情是我无法觉察到的。自从前天她摸到了那只黑色的死鸟之后,她好像也获得一种鸟一样的特殊的感觉。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她推醒了。她说你醒醒,我看见了隔壁的那个斯沃尼夫人了!我还有点睡意蒙眬的,说你嚷什么?半夜三更的是不是在做梦啊?她把我拉起来,到了玻璃窗前,让我贴着窗门看外边的夜色。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正是斯沃尼夫人家的前花园。在白天的时候,花园里的那棵巨大的伞状树上开满了绯红的花。这花有点像日本樱花,但是比樱花更加浓郁。树下的园艺花草都很别致,经常有路人在这里拍照取景。那个时候我有点纳闷,这段时间她家好像变得很冷清,好像没什么人住里面,不知是谁在照料着这些花草?我揉着惺松的睡眼,仔细看着外面。这个时候我真的看到花园里有人影在晃动。我渐渐看见了一个人,是个剪着短发的妇女。她正用一个小耙子在给花坞里的花儿松土,还一边浇水呢!我看得很清楚,不会是在做梦。她所处的地方临着街路,有路灯柠檬黄的光线照耀过来,可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我不敢肯定她是斯沃尼夫人,我从来没见过她,现在也看不清容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曾注意过进出她家房子的好些个中年妇女,她不是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她的身影举动显得那样高雅又神秘。我发现自己显得有点激动,急于想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想跑到屋外的夜色里帮她浇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是不是湖边那个白种妇人。我在窗边看了她大概有两分钟,她徜徉在花园里,时隐时现,像照相底片上的影子虚幻不真实,然后她消失了。我有点怅然若失,因为还没看见她的真面目。不过我想她真要是回到家了,也许会来访问我们家的。如果她不来,那么我应该还会看见她,至少像今天一样在夜色里。我告诉妻子斯沃尼夫人回到了家应该是好事,表明了即使感染了西尼罗症,也不很可怕。她不是痊愈回家了吗?我妻子说她并不这样想,为什么隔壁家的女人在半夜里给花浇水呢?小时候她外婆说过天黑以后就不可以给花浇水,因为这样做会使人变得很瘦的。

    第二天是周一,我陪妻子一早去家庭医生的诊所做检查。我们的家庭医生诊所还是一年前住的出租公寓附近的那一间,因为那个姓许的医生是台湾人,会说国语。尽管我们事先已有预约,但还是要等候很久时间。候诊的人中除了几个华人还有东欧人、波斯人、印度人和黑人。那个秘书是个香港移民,和我们熟悉,对我们有时很热情,有时会冷若冰霜。她的特征是后脑扁平,我们不知她的名字,所以我和妻子背后都叫她“扁头”。我们预约的时间已经过了很多,但“扁头”说我们前面还有五个病人。加拿大的医疗制度实行全民公费医疗。普通的小病去看家庭医生,家庭医生认为你需要看专科医生了,你才能去排队等专科医生的预约。我们在十点钟左右见到了许医生,把情况告诉了他。许医生和我们也很熟,他说要给我妻子做一个全面的化验。他抽了她五六个安培瓶的血,其间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愿意也化验一下血。我有很长时间没检查过身体,觉得他的提议很不错。于是我到外面房间“扁头”那里拿来我的病历,挽起袖子让许医生抽了好几瓶的血。抽完了血,许医生又开了爱克斯光拍片、超声波、心电图等等常规的检验单子,让我们去附近的一个医疗检验中心做检查。我们做好所有项目以后,问什么时候会知道结果?检验中心的人回答要两周时间。一周作化验,一周做报告单,然后送到家庭医生办公室。我们问是否可在一周后等检验结果出来我们自己来取报告单,这样可以早点知道结果。那个检验人员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绝对不行,我们只能从家庭医生那里知道结果。

    做好了检验,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就近找了家麦当劳快餐店吃点东西充饥。我发现我妻子的神色开始不对。她说要等两个星期实在太久,会不会错过了治疗时间?我安慰她说:你绝对不会有病。这么多的人告诉你西尼罗症是血液传染,而不是接触传染。而且你的样子非常健康,一个汉堡包加一份薯条很轻松吃下了,怎么可能有病呢?她说自已其实一点也不想吃,是为了增加体力才尽力去吃的。要是她吃不下东西了,那情况就严重了。从这天开始,我让她不要上班,在家歇着。我这样做其实犯下了一个错误,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让她有充分时间去胡思乱想。

    周三的黄昏,吃过了饭,我准备和妻子一起出去散步。刚要出门,看见邻居的斯沃尼家门口陆续来了很多的车子。先是我看到了有一辆大号的GMC SAFARI旅行车,背上驮着两条独木舟,接着看到一些车拖着水上冲浪摩托,还有一辆卡车后面拖着一条大游艇。如果这个时候我要是看到有一辆车子拖着一架水上飞机我也不会奇怪。我在去年秋天看见过邻居家的车上驮过独木舟,也看到过一条游艇在车道上过夜,但是从没看到像今天这么多的车和水上运动设备。这些车并没有停在他们家的车道上,而是都停在马路边,有许许多多的人下来进入他们家房子。我想起,他们家里好像很久没什么人进出了,斯沃尼的老公和两个儿子也很久没有见到。今天这么多人来到了他家看起来很不寻常。我告诉我妻子,也许斯沃尼一家一直在大湖边的度假屋里待着,陪斯沃尼养病。现在她的病治好了,他们一家都回来了,连游艇独木舟都带回了。我妻子说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呢?我说这大概是他们的朋友来为斯沃尼夫人康复回家开庆贺派对。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不同寻常的景象,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了,车上装饰着洁白的百合花。黑色的轿车直接开进了斯沃尼家的车道,停了下来。我惊愕地看到斯沃尼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从车上下来,他们都穿着很庄重的黑色西装。我看到他们很多次,每次他们都是穿着宽松的便服,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穿得认真。他们的神色很沉重,不过看到我们时还是客气地问候致意。

    “好久不见,你们都好吗?”我走了过去,问道。

    “是呀,我们好久没回来了,我们都在湖边,陪着我母亲。”斯沃尼夫人的儿子汤姆说。

    “斯沃尼夫人好吗?是不是她也已经回来了?”我说。

    “不,她没有回来。我的母亲去世了。”汤姆说。

    “什么?这是真的吗?”我难以置信地说。

    “是真的,她在一周前去世了。从去年夏天开始,她的病情似乎在慢慢好转,可最近突然情况恶化了。她和西尼罗症战斗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赢它。她去世后,我们把她送回了她的家乡新泽西州。你知道,她是一个美国人。”斯沃尼夫人的丈夫麦克说。

    “我很悲痛听到这消息。她是个好人。”我说,心里突然觉得空了。很奇怪,几天前的夜里我和妻子看到了一个妇人在她家花园种花,以为她是斯沃尼夫人,可那个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那个晚上我一直想着斯沃尼夫人。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她昏睡的样子,殷红的血从她鼻腔里不停地淌出。我现在无法把斯沃尼和湖边的妇人区分开来。有一个念头从我心里滋生了:我得重新去一次阿岗昆的那个湖畔,去看一看湖边的妇人。她是不是还在那里,她还在流鼻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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