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女孩和三文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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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重新有所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在飞翔,周围有很多的大鸟和我一起在飞翔,但我看不见前方,周围是浓重的云雾。我飞了很久,然后随着鸟群飞出了云雾。我看见了湖水,看见了森林。盘旋了一会儿,我似乎看见了湖畔的度假屋和木头的栈桥。我好像是受到一种外力的控制,飘向了那个房子。我看见了湖边的妇人,她显得那样虚弱又美丽动人,她身上某个地方出着血。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始终感受到有一种身体的愉悦。我现在记忆里只有那种愉悦的一点痕迹,无法复述当时详细的细节,因为细节记忆的磁道已经被医生抹去了。在结束这个最新的测验之后,我明白了在实验的过程中,我的梦境其实是控制在实验室医生的屏幕上。医生让我飞翔在梦境的全景里,在他看出我梦里的意愿时,只要把鼠标一点,我在高空的盘旋状态中就会飞向湖畔的度假屋,就像一枚导弹一样。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实验,他看清了我梦境的一切!我相信我和湖边妇人会面时留下的那种愉悦里一定会有很多令人脸红的画面,一切的图像都已经记录在他的磁盘里了。而他在结束实验时抹掉了我梦里的记忆,只根据他的需要留下一点痕迹作为给我的提示。果然在实验之后医生和我谈话时,指出了我前年夏天在阿岗昆湖畔钓鱼时发生过不寻常的事。经过了测验,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什么事情了。我把自己能记起来的事情都说了。而且也说出了自己对感染病毒的途径的可能性的想法。当我为湖边妇人止血时,我的手指上有被鱼线割开的创口,是否在那时受到了感染?医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把我的话记录在案。医生说他们会去寻找那个湖边的妇人,去查明她是不是我身上的西尼罗病毒的源头。我显得情绪激动,我对医生说,希望他们在找到湖边妇人的时候不要打搅她的生活。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北约克医院,被安排到了阿岗昆地区一个康复中心作休养治疗。这个地方坐落在森林里面,面对着冒着雾气的湖湾。医生告诉我,我属于西尼罗病毒的隐性感染者,目前没有发病迹象。也许以后也不会发病,但是也许会发病。我不需吃药,不需打针,因为这种病毒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对付,主要靠自己的免疫能力来抵抗。当然,森林里清新的空气、充足的阳光和适当的体育活动会对恢复健康有很大帮助。医生没有向我透露他们是否找到湖边的妇人的情况,但我觉得医生把我安排在阿岗昆的湖边,让我回到事情发生的源头地点,好像这是一种心理的暗示疗法。

    我没有生病的感觉,除了体温略微偏高零点三度之外,没有明显的临床症状。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去健身房健身,去图书馆看书,还有在森林里漫步。我最喜欢的事还是独自在湖里划独木舟。阿岗昆湖面积很大,方圆有几百公里,湖上有上千座的小岛,据说是冰川后期的地质运动造成的。我整天在湖上划着独木舟,逐渐对周围的地理位置有了了解。我试图沿着湖岸去寻找那个度假屋,却始终想不起准确的位置。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一座水边的房子很像我记忆里的那一座,但是我却没有看见我在上面钓过鱼的木头栈桥。那座水边的房子好像是被废弃了似的,有许多许多白色的水鸟栖息在屋子上,还有许多白色的水鸟正降落在屋子上。那天湖上笼罩着浓重的白雾,雾气中鸟儿像纸片一样、像飞舞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停在屋子上。此时我的心里无比忧伤,我继续划着船靠近水边的屋子。白色的水鸟还在纷纷飘落,有一些水鸟落在了我的独木舟,还有几只停在了我的肩膀上。

    女孩和三文鱼

    一

    傍晚时分,红杉路208号,这座意大利风格的双层房子外边的枫树上,系上了第一条黄丝带。

    这座房子已经被警方严格控制。住在地下室的房客都被搬迁了,连房子的主人,杰西卡的父母林毅、李雪枫也被安置到警方提供的附近一个汽车旅馆里。大规模的搜寻活动正在进行,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警察局派了两架直升飞机在空中扫描。地面上,几百个警员在附近的街区挨家挨户查问。警方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除了警察,还有几百名以白人、黑人和亚洲人组成的志愿者。他们排成横队,像梳子一样梳过周围的几块茂密的树林,连密林里的小河河底都有潜水员查过。这个案件,从一开始就呈现出宏大的气势。

    马道林警官,是在案发的当天中午到达现场的。马道林原是香港的资深刑事警察,只是他太太投资的几处房产在亚洲金融风暴里亏了大钱,对香港失去了信心,才移民到了美国。他最初做过楼房的保安,银行的看门人。后来因为西雅图的华人日益增多,警方需要一些华语警察,马道林才有机会重操旧业。他在唐人街当了一年的巡警,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后来就升到了西雅图警察局的重案组。

    马道林看过现场后,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从现场来看,女孩杰西卡确实是在夜间被人掳走。但是在案发时间,杰西卡的父母就睡在一壁之隔的主卧室里。而在地下楼层的出租房里,还有六个房客。诱拐者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身边,把杰西卡带走的。这事离奇得就像是魔术家大卫·科波菲尔的魔幻表演,当着观众的面,把一个人从舞台上变得无影无踪。

    从室外的现场来看,诱拐者确实是从后花园进入。在后花园的一个通气窗边,案犯拉过一台室外割草机当垫脚,用螺丝刀挖开一块玻璃,钻进了窗洞。那个窗洞很小,说明案犯的身材比较瘦。至于案犯是否留下了指纹和DNA方面的资料,有警察局的技术部人员专门处理,马道林目前还不知具体情况。

    在这天早上七点半左右,杰西卡的妈妈李雪枫推开杰西卡的房间,发现她已不在。李雪枫认为杰西卡已经去了学校。最近的日子,杰西卡越来越懂事了。她常常会早起,会自己刷牙洗脸,会自己热牛奶面包,会自己到一街之隔的小学去上学。李雪枫在八点钟开车离开家去办公室上班。两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开办了这家投资理财兼留学移民中介公司。十分钟后杰西卡的爸爸林毅也开车离家,他要去四百公里外的波特兰大见一个刚到埠的客户。大约在九点三十五分时,李雪枫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309,不是西雅图市内的号码。她按了通话键,说:“哈罗。”但对方没回音。她又说了声:“Hello, what can I help you?”对方还是一声不响,但能感觉到那人的存在,似乎还能听到那人吸气的声音。李雪枫把电话挂了。她开始有点心神不宁,还产生了去看看杰西卡的想法。她到了学校,隔着窗户就看到杰西卡的座位空在那里。老师对她说:“杰西卡今天没来过,学校正想给她打电话询问杰西卡为何不来呢。”

    “你们给我打过电话吗?”李雪枫问老师。

    “还没有打,正在找你的号码呢。”

    李雪枫只觉得脚骨发软。她马上打电话让半路上的老公回来,说杰西卡不见了。她回到家,进入杰西卡的房间。这时她发现杰西卡的衬衣衬裤、毛线衣、牛仔裤还有袜子都还在房间里。这就是说,杰西卡离开房间时,只穿着睡觉时穿的小背心和短裤。杰西卡唯一带走的一件东西是一只维尼玩具熊。平常她都是搂着小熊睡觉,现在它也不见了。李雪枫只觉得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找遍了所有房间,包括地下室的出租房,也不见杰西卡的踪影。上午十点二十分,李雪枫的手机再次响了。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号码,是陌生的605区号的。李雪枫的声音颤抖了,当她在极其恐慌的情况下,就只会用母语四川话说了。“喂,你是谁……”但是这个电话是她老公林毅在从波特兰大回西雅图路上的一个加油站打来的,问杰西卡有没有找到。

    十一点,警方接到李雪枫报警。

    半个小时后,马道林就和西雅图警察局重案组的同僚赶到现场。马道林在组里只是个普通警探,组长是道格拉斯警官。他是个资深警察,和现任西雅图警察局长莫里欧有袍泽之情。

    重案组为何会在案发的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是因为北美地区近来不断有女童被绑架遇害。去年秋天加拿大多伦多市发生九岁女童张东岳遭绑架失踪,在过了六个多月后,张东岳的尸体被发现在一个冰雪覆盖的树林里。警方后来抓住了罪犯陈敏。陈敏供认是想勒索二万五千元加币作为假结婚费用,他是在张东岳挣扎叫喊时想捂住她的嘴失手将她闷死的。而在本地西雅图,夏天时一个八岁的白人女孩琼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失踪了。两天后在西雅图岛的海滨发现了她被肢解的尸体,尸检表明她是被性侵犯后杀死并分尸的。罪犯很快被抓到,是个在网络上沉湎于儿童性虐待的恋童癖。这个恶魔犯下的罪行使得西雅图这个一直被美国人评为最适宜儿童居住的城市颤抖了好久。警方受到议会和舆论前所未有的批评。而现在,仅仅两个月后,又有儿童失踪了。

    现在,道格拉斯、马道林开始了和李雪枫的谈话。

    “你能确定杰西卡是被人绑走的吗?会不会有人和你开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呢?”

    “是吗?不会吧?”李雪枫睁大了眼睛,努力去想这种可能性。但她的眼神马上黯淡下去,她知道没有人开这种玩笑。

    “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你家,或者在你家周围出现过?”

    “好像没有吧,我们家很少有客人来的。”

    “你生意上的客户和杰西卡有接触吗?”

    “杰西卡有时会去我办公室,一些客户见过她。”

    “楼下地下室里住的是些什么人?”

    “是些学生,附近有座专科学校。”

    “你做租房广告吗?在什么地方做?”

    “以前我自己去学校贴,现在都是在网络上做。”

    “你在广告上的联系电话就是你的手机号码吗?”

    “是的。”

    “就是说,你的客户和房客都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是的。”

    二

    案发当天早上打给李雪枫的电话查出是在距西雅图150公里的加西沙区域打来的。那是一部室外公用电话,处于壳牌加油站和STARBUCKS咖啡店之间。

    马道林到达这两个地方时,早已有警员把电话用黄色警戒线围住,技术人员还在继续找有用的线索。部分警员在和这两个地方的工作人员谈话。马道林在那个咖啡店的外边,注意到这个地方是个小山坡。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加西沙河。在河的两岸,是一大片丛林。西雅图的秋天是一年中最色彩斑斓的季节,除了枫叶变成了红色外,各种灌木都变成黄色、紫色,还有金色的覆盆子、黑色的蓝莓黑莓。这些颜色好像已溶解在空气中,加上反差强烈的蓝天白云,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幅印象画派的杰作。马道林有点发呆似的看着这片风景,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曾报道过加西沙河边的丛林里有一种叫“卡由迪”的野生动物出没,还咬伤了几个游人的小腿。马道林不知道“卡由迪”是什么动物,后来查了字典,知道了这是一种胡狼。原来这片树林就在这里啊!他想着。这时,另一个景象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看到了在闪亮的河边停着好多汽车,河边有好些人排在那里,甚至还能看见有些人站在河中间。他们在干什么?马道林想,于是就叫上助手,徒步走向河边。

    现在他看到了,河边的人在钓鱼。这个时候是三文鱼从大海回游到河流产卵的季节,在加西沙这段呈阶梯状的清澈水面上,上下落差有几十米,其中有好几道近两米高的瀑布。三文鱼排着密集的队形逆着激流缓缓而上,其中一些会突然加快速度箭一样射出去,跳上瀑布。在狭窄的河段,水面上挤满了三文鱼粉红色的鱼背,像开锅的饺子似的。河边的人不时有人喊着:Fish on!(鱼上钩了!),他们的鱼竿弯得像张弓,他们使出最大力气和三十多磅的三文鱼角力。好些人钓上了鱼,只是傻笑着把鱼抱在手里,摆开姿势照个相,然后又把鱼扔回去,所以河面上漂满了死鱼。还有的鱼被钓上来,钓者只剖开肚子取走鱼子。被开膛的鱼发出臭味,吸引了大群的海鸥和乌鸦来啄食。

    马道林在河岸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么壮观的三文鱼洄游和屠杀场面令他印象深刻。他没有到达河谷底,他不想因为一个警察出现在这里让渔人受惊。他看到了钓鱼的人里有一些华人,有一些印度人,很少有黑人,比例最多的还是白人。

    还有什么事情在吸引着马道林。他发现眼前这片景色好像见过。他从工作包里取出一叠刚拿到手的杰西卡的照片拷贝件。他一张一张看过来,在一张杰西卡笑得最开心的照片上他看到了背景是河流和树木。马道林把照片举在手里,移动着,对照着景物。他停住了。现在他看到了,照片上的背景,就是这段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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