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躺在这个空空荡荡、又冷又湿的旅馆里,李松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少女雕像,并且和伊丽达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她在他的不安的梦境里不是个石像,而是个一直在飞快跑动的战士。
经过一夜断断续续的梦境,李松在天刚刚发亮时就醒来了。他走出了旅馆外边,城市从黑夜的面纱中显现出来了,他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石头城堡。这个时候晨光弥漫,一头白色的母牛不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李松朝着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条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当他登上了城堡顶部,吉诺卡斯特城全部呈现在了他的眼底下了。这是一个完全用白色石头建成的城市,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房子屋顶有的是圆形的,有的带着尖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李松呆呆地看着这个好似童话一样神奇的城市,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城市。真的,当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城楼的城堞和近处一个带拱顶的亭廊都是那么的熟悉。这怎么可能呢?他坐了下来,出神地看着城市里每一个地标,一群鸽子飞了起来,连这群鸽子看起来也是那样的熟悉,他确实在某个时间见过这群绕着城市飞行的鸟类。
李松在城堡上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旅馆。这个时候伊丽达已经在旅馆门口等着他了。昨天晚上见到她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么富有生气。她的金色的短发、典型的希腊式脸蛋和眼睛,在几千年前的希腊古瓶里都已经画下来了。不过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这一点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够长,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时候营养不够,发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经看习惯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伊丽达。伊丽达穿了一条带黑点的白色的衬衣,花布的长裙。这套衣服她以前经常穿,所以当李松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心里马上产生了极其亲切的感觉,他相信伊丽达是为了他才穿起了这套怀旧的服装的。伊丽达在这天早上见面时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心里面。她总是用英语和李松说话,尽管李松已经会说一点基本的阿尔巴尼亚语了。
伊丽达带来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里面有烤得松软的面包和放在热茶壶里的咖啡。伊丽达把一条餐布摊在一个茶几上,把面包和咖啡放在茶几上,让李松趁热吃了。
“是你做的吗?”李松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不,是我妈做的。”伊丽达说。
“是这样的啊?你妈都还好吗?”李松说。他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个头发斑白个子瘦小的阿尔巴尼亚妇人的形象。那个时候伊丽达在他的公司上班的时候,她的母亲不时会来看看女儿。李松相信她来的目的其实是要提醒他,不要碰她女儿。
“她很好。她知道你来了很高兴,说隔天要请你到家里来做客呢。”她说。
“是吗?她真是个好人。”李松说。
“你喜欢我们的城市吗?你这么早就起来在外面跑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刚才我在城楼上看到了城市,好像我以前到过这个城市一样。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李松说。
“是吗?那说明你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伊丽达说。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个感觉太逼真了。”
“也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吧。有一现象叫Deja-vu(即视感),你会发现你所见到的事情事先在你意识里出现过的。”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是回到了一个我去过很多次的地方一样。”李松坚持着说。
吃好了早餐,伊丽达让李松开车出发,去接杨科,然后把车上的药品送给医院。
李松从停车场开出了车,在伊丽达指挥下把车缓慢地开进了城市。路非常狭窄,又是上下起伏,路面是石头铺成的,已经磨得很光滑。当吉普车拐进一条很长很长的下坡路时,李松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李松无法阻止意识深处浮上来的这种感觉。他甚至还出现幻觉,发现前面有一辆德国纳粹的军车,路的两边有两排端着冲锋枪的德国鬼子一步步走来。李松看着路边那些用层层重叠的石片作为屋顶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意象:一个女游击队员在屋顶上飞奔,追踪她的子弹把她身边的石片打得飞溅起来,她像鹿一样踩着屋顶继续飞奔,李松只觉得心跳急促了起来。
“到了,停车吧。”伊丽达说。
“这是什么地方?”李松问。他显得神情紧张。
“这里是杨科的老家,我们得接他走。”伊丽达说。
李松把车停了下来,他看到路边的屋前有一口水井。不是像中国那样的水井,是一种用唧筒提压的封闭水井。一个老人用陶制的水瓮来打水,几只公鸡气势汹汹走来,井边有几个妇女在绣花,李松知道有一种著名的阿尔巴尼亚十字绣花的针法。连这样的场景,李松也觉得是十分的熟悉。杨科从里面出来。他的气色不是很好,脸色灰白,腿瘸得比往常厉害了些。他说自己的腿越来越麻,脑里的血栓似乎很麻烦了。带上了杨科之后,他们开车前往医院。医院在城市后面的山里,他们在一条砂石路上开了一阵,拐进了山洼,进入了一排带拱顶的建筑中。这里有一个开放的园地,种植着一大片特别茂盛的石榴树,石榴树的花正疯狂地开着,血红血红的。医院的屋舍外墙粉刷成白色,和石榴树的色彩形成强烈反差。车子进来时,李松看到了有很多人等在门外,有穿白衣的人,有穿病员服的人,也有穿普通衣服的人。伊丽达说:“瞧!这么多人等着你的药品,人们是多么喜欢你啊。”
“他们是什么人?”李松问。
“这里的医生、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属。医院的药用完了,他们在等着药呢。”
李松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他的吉普车被打开了,车上的药品被众人搬下来。马上有药剂师把普鲁卡因青霉素的箱子打开,把针剂分配到病房。这些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菌素很快被蒸馏水稀释,注入到阿尔巴尼亚肺炎病人的体内,在血液里循环,与病菌战斗。
李松被伊丽达带到了药房里。伊丽达已到换衣室换上了雪白的护士服,头上用别针别着白帽,看起来光彩照人。杨科被一个医生拉去了,他在这里有很多老朋友,所以这个时候只有伊丽达和李松待在一起。伊丽达带着李松参观了药房,药房几乎是空的,很多东西都断档了。
“你看,我们有多么的困难,几乎什么药都没有了。”伊丽达说。
“没有药怎么治病呢?不是说有世界卫生组织在帮助你们吗?”李松说。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里到现在还没收到一点药品呢。”
“其实你还是待在地拉那好一点,那里至少不会这样缺药吧?而且这个医院有那么多肺病传染病人,你不觉得危险吗?”
“不,我想我回到这里是对的。你知道,我去过不少地方了,现在我还是喜欢回到自己家乡医院做点事。”
“也许你是对的。这里的风景很好,不仅是城市,你看,远处的山峰,还有更远的海,连外面的石榴树花园也非常漂亮,它让我想起了一首希腊人写的关于石榴的诗歌了。”李松说。
“李,你知道吗?我快要结婚了,我有真正的未婚夫了。这一回,你可不会再骂我是Bitch了。”她微笑着说。
“伊丽达,我早就向你道过歉了,为什么还记恨呢?”李松说。Bitch的意思是母狗,即便在英语里也是一种最厉害的骂女人的话。那次是伊丽达自己告诉李松说早一天她又去见飞机场的那个修理技师了。在这之前,伊丽达曾对李松说过这个修飞机的技师是个变态的人,经常要伊丽达再找一个女人来三个人一起群交。伊丽达表示过自己不会再和他交往了,可她这天还是忍不住去看他了。李松问你和他做爱了吗?她说是的。李松愤然地骂了她一句:You are a bitch!(你是一只母狗!)自从他这样骂了她,她就伤心得再也不理会李松了。
“李,我没有记恨。其实我想,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那时真是一只Bitch,太放纵了。可我现在不是了,我已经在筹备着婚礼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些礼物哦。”
“礼物我倒是带来了。不过告诉我那小子是谁?我可要和他决斗了。”李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他是一个外科医生,是我们医院的。小心哦,你可打不过他,他手里有很锋利的手术刀的。”伊丽达说。
“伊丽达,你现在看起来真是太迷人了。我要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话,我一定要娶你为妻的。”
“李,你又逗我开心了。不过,我还是从最深的内心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的。你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对我好。”伊丽达说。这样的话她以前也说过,但这一次,李松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爱上伊丽达,但他还是无法中断对她的想念。
这个时候外面的树林里似乎有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伊丽达说:“我的未婚夫来了。”说着,一个瘦削、脸上胡茬发青的年轻人走进来了。李松对这个人的印象还不坏,只是觉得他是个十分妒嫉的人,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紧张。他和伊丽达说了一些话,还很可笑地给了她一个苹果,让人想起伊甸园创世纪的故事。然后就走了。
中午时分,杨科不知从哪里又出现了,身上带着浓重的烧酒气味。他说吉诺卡斯特的市长要在市政厅见李松。李松说他为什么要见我啊?伊丽达说反正也没事了,去见见他也无妨。
于是李松开起了吉普车前往市政厅,车上坐着杨科、伊丽达。当车子进入了城内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到了李松的意识里。他几乎不用伊丽达指路就准确地穿过了好几条街路。
“伊丽达,这里转过一个弯,是不是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大广场了?”
“是呀,那就是市政厅广场了。你来过这里啊?”
“没有。我是第一次到吉诺卡斯特。可我好像来过这里一样,真是奇怪。”李松说。
车子转了个弯,进入了市政厅广场。李松脑子里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加强烈了。他甚至能记得在广场左边有很多的小贩在叫卖: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右边的台阶上有一支铜管乐队在吹奏一支乐曲。
进入了市政厅,穿过了长长的走廊,看到胖胖的市长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后面。他叫斯坎德尔,胸前横系着一条表示权力的绶带。他紧紧拥抱了李松,说:
“我就相信中国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们现在需要抗菌素,毛泽东同志就赠送给我们了。”李松听得头都大了,怎么这些药变成毛泽东同志赠送的了?他赶紧对伊丽达说:
“请告诉市长同志,毛泽东同志已经不在了,现在中国的领导人是邓小平同志。这些药品不是赠送的,是我卖给你们医院的。等你们卫生部拨下了经费你们就要付钱给我的。”
伊丽达抿着嘴在笑。她把李松的话用阿语说给了市长听,市长听了直摇头。他说:
“不,不!中国同志帮助我们的事情从来是不要付钱的。你看这个城里的输电设备是中国人建的,地下的自来水管是中国人给的,山上的电视塔也是中国人建的,我们从来没付过钱的。只是这些东西都老旧了,用了二十多年了。我正要找中国同志来帮助建设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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