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待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一条往上升的石级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
根据羊皮纸上的地图,在山顶接近永久积雪的一个山坡上走过一条布满蜘蛛巢的小径,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坟墓。这里开满了野生的铃兰花,几只岩羊在山崖上啃着植被,远处的亚德里亚海湾闪闪发光。李松把坟墓上周围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块陶瓷的头像,是一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中国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赵国保,河北石家庄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施工任务中因事故光荣牺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海湾出神。他想着这个叫赵国保的年轻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一九六八年,李松刚好开始上学,而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宁死不屈》的电影开始拍了。后来,又过了几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国的足球队来到了这里。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他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为了挣几十箱抗菌素针剂的利润,还是因为对伊丽达充满肉欲的思念,来到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枪掏出来,对着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干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着。他以前的部队是榴弹炮兵,发射过很多的炮弹,对轻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较少。他打过几次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手枪则从来没打过。他瞄准着一颗松果开了两枪,都没打中。然后他学现代电影里枪手双手持枪又击发了几次,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他一边装上新的弹匣,一边对着那个坟墓说:“赵国保兄弟,听到枪声了吗?我来看你来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还待在阿尔巴尼亚了。”
这天晚上,李松获悉杨科的手术没有成功,死在了萨洛尼卡医院的手术台上。这件事真是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手术竟然会让杨科死去,而且死在一个希腊外科手术专家的手里。据说手术当中一切都很顺利,快结束时杨科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用尽了办法无法使他的血压升回去,就这样,他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无痛苦地死去了。杨科的尸体很快被运回到了吉诺卡斯特。本来这个时候因为动乱希腊边境已经封闭,因为是一个死人,希腊海关才让杨科通过了。
杨科的尸体摆放在了吉诺卡斯特的一个小教堂里,他的灵柩边上摆着很多石榴花。天气挺热,有几台电风扇对着他吹着。李松来到教堂,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轮到他进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边,身上都背着枪支。李松不明白杨科这个地拉那的药剂师会在老家受到了这样英雄般的待遇。他后来进入了教堂里面,看到了杨科的几个亲友守在尸体边上,伊丽达也在其中,她看起来特别的悲伤。李松看到杨科的脸因中风而拧歪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李松觉得他要是对杨科说一句“来杯康涅克酒怎么样”的话,也许杨科马上会睁开眼睛爬起来了。但是李松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杨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菌素针剂的货款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他要是现在对杨科说我的青霉素的货款向谁要啊?那么杨科一定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而不起来。小礼堂里很热,除了充满石榴花的香气,还有一种隐隐的尸体气味,这味道让李松明白杨科真的已经死了。李松浑身冒出了汗,他看到伊丽达一直在哭泣,她那个未婚夫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看到杨科的棺材盖子盖上,他老是觉得杨科在里面闷不住了,会敲打着起来。然后人们抬着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个大坑已经挖好了。有人放起枪来,大家都开始朝天开枪,结果还引起全城的枪声。当杨科的灵柩放入墓穴时,李松看到伊丽达将一大把红石榴花洒进了土里。几分钟后,李松终于有机会站到了伊丽达的身边。伊丽达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她已经决定和那个未婚夫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一周。
在这天的夜里,李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知道伊丽达早已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得知她马上要结婚了,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不仅是心里难过,身上还很奇怪地有特别强烈的性欲。杨科真是一个魔术师一样的家伙,在他的下葬的时刻,让伊丽达对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还弄得他此刻欲火中烧不得安宁,似乎他的死亡在李松的身上激起了强大的生殖动力。到半夜的时分有人轻轻敲门,他十分紧张,贴着门问道外面是谁?是伊丽达的声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李松问她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杨科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今夜她无法独自面对着内心的无底空洞。由于房间里没有窗帘,李松把灯关了。可是窗外夜空上的星光还是照进来,照亮了伊丽达空洞而燃烧得发亮的大眼睛。李松开始小心地吻吻她的脸,她的嘴唇移了过来,和他对接了。李松抱住她从后面抚摸着她的背和臀部。当他把手伸进了衣内,意外地发现没有抵抗,她身上的铁布衫功夫解禁了。李松心里一阵战栗,把手移到她胸前。从掀开的衣内喷发出浓烈的白种女人的汗腺气味。能感觉到伊丽达今天没洗过澡,也没有洒过香水,完全是一种身体自然的气味,像一头雌性的绵羊或者一头狐狸的气味。李松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那个夜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做爱。李松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他不时会产生幻觉:以为怀里的这具和他交配的身体是城门口操场上无花果树下那具少女的雕像。继而那个在一九六九年叫喊着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的女同学孙谦的脸也出现了。然后他的意识又清楚了,在星光的帮助下看见了伊丽达美丽的脸。他吻着她的嘴唇,意识里又交替着电影里美丽的米拉、米拉的伤痕、她脸上忧郁的微笑。这些女性的意象相互交替着,从少年到今天李松的梦境时常会出现她们,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很模糊很虚无,不像现在这样明确无误。李松相信,在这一次和他交媾之后,伊丽达会和他撇清了。杨科的死亡使得她身体深处的欲望浮现出来,她用屈服于这个欲望的方式来摆脱它。这以后,她会渐渐和他疏远,她会去迎接下周那场并不让她觉得幸福的婚礼。
经过数次潮汐般的起落,他们最后变得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梦境之外,这个时候有一种轰轰隆隆的战争机器的声音从希腊边境那边传来。地面的公路上爬满了最现代的坦克和装甲车,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使得旅馆的房子都震动着。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缓缓飞过,飞机的探照灯光扫描过地面,那灯光一度穿过没有窗帘的旅馆窗户照射到了他们赤裸的身体。在他们做爱正欢的时候,北约欧洲总部的七国联合部队正准备越过希腊边境,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的领土。而军队进入吉诺卡斯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海洋一样深沉的睡梦里。
四
北约欧盟联军以不可阻挡的力量从保加利亚、马其顿、希腊的边境同时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维持和平。北约的将领认为此时的阿尔巴尼亚是威胁世界和平的火药桶,过去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巴尔干半岛点燃导火线的。所以,欧盟和北约联手迅速进行了军事干预,以防止阿尔巴尼亚发生南北战争。
从希腊经吉诺卡斯特进入阿尔巴尼亚的多国部队由意大利、希腊、德国组成,他们最现代化的战车直扑向地拉那,天空上的飞机多得像蝗虫一样。吉诺卡斯特处于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了多国部队的桥头堡。一支德国维和军队迅速占领了城市,并宣布实行了宵禁令。他们毫不迟疑地把指挥部设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头飘起了德国的军旗。李松这天早晨走出旅馆时,发现街上站满了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神情冷漠个头庞大的德国士兵。在城堡的城池上,垒起来沙包,架着重机枪,李松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这一切和《宁死不屈》电影的多么相似呢。
白天,他走上了街头,他试着说服自己是回到了电影里的年代。街头上不时有巡逻的德国士兵端着冲锋枪走过。商铺都开门了,小商贩在大声叫卖,卖土豆,卖活鸡,卖鱼的都有。那些女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边搭讪着。李松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铺都认得他了,向他喊:KINEZ(中国人),早上好!李松向他们回礼。好多男人坐在路边咖啡店里,交头接耳着。这些人前几个晚上都从军火库搞到了武器,准备好了北上地拉那战斗。现在他们不动声色,变成了平民,坐在这里的观察者。李松知道他们的秘密,觉得自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他们的枪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李松也有枪,一只短枪就揣在兜里,还有一挺班用轻机枪藏在旅馆的床底下。
他在广场上一个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着广场上阳光明媚,小孩在嬉戏,有小狗跑来跑去。不时有漂亮的女人走过。广场的一角上停着一部披着伪装网的德国坦克,上面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广场上的很多市民围着坦克参观,还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着摆出姿势对着相机。李松知道了这只是假象。这些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人都是枪手,他们都在秘密地交换着眼神,这个秘密的力量他也在其中。前夜和伊丽达亲热的余波还在他身体内荡漾,让他感到心旷神怡,同时又带着点感伤。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和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更接近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女人的体内,不仅是现实的,还是梦想中的、历史中的。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伊丽达了。有时候,肉体的性爱会把情感的真爱点燃,让你时刻经受着思念的煎熬。伊丽达,你这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女人!李松在心底呻咛着。
现在想来,那一次在国家药检局环形走廊里第一次看见伊丽达的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姑娘会让他无法忘怀的。然而真正能让他接触到伊丽达内心的那次,是在她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在那个偏僻小街的小药店里,李松看见伊丽达站在柜台里面,她的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当她看见了李松的时候,眼睛里浮出了泪水。这个晚上,李松和她一起吃饭,听她讲述在意大利的事情。她说自己这回去意大利是想和未婚夫结婚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未婚夫家里的人却不让她住在家里,把她送到海边一个瘫痪的老年妇人家里当护理保姆。那个瘫痪的老妇人每天要她把所有房间的地板擦一遍,要用手工擦。那时是冬天,她整天得跪在地上,不停地擦呀擦呀,她的泪水一串串滴在地板上。后来她明白自己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就和那个未婚夫吹了,回到了地拉那。她在国家药检中心的工作丢了,现在只得在小药店里当药剂师了。李松说伊丽达你是一个药剂师怎么可以跪在地上擦地板呢?我的公司虽然不大可是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的。从那以后,伊丽达和他一起工作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仅仅只有一年时间,伊丽达却再次告别了他,和她的母亲一起回到了故乡吉诺卡斯特。
李松对伊丽达的思念时时在加剧,可是他知道她很快要举行婚礼,他不可以再去找她,不能给她添麻烦。所以他只是整天坐在广场上的一个咖啡店里,不停地抽着烟,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大概是在他们分手两天之后的下午,李松突然远远看到了伊丽达出现在广场上。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在一个个咖啡店之间巡视着。李松明白她一定在找他,于是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快步走了过来。
“我刚才去旅馆找过你了。”伊丽达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松说。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一定会哭了,我会以为你回地拉那了。”
“是啊,要是不戒严的话,我想我真的得回地拉那了。”李松说。
“李,我想喝点酒,给我点一杯马蒂尼甜酒好吗?”伊丽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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