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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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利比亚的事。他们在美国人封锁制裁之后,没有活儿干了,而且吃喝都成了问题。那段时间,闲着没事做的工人跑到山上去捉蛇吃,意外发现山地里有好多乌龟。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几乎把附近山地上所有的乌龟都捉来吃光了。那些乌龟壳在工棚的墙角堆成了一个小山。如果这些是人的骨头,那就是一个骷髅山了。乌龟捉光了,他们还是没事可做。段志林说他寻思着:国内的中药里不是有一种叫龟板胶的东西吗?那不是乌龟壳做的吗?他让工人把一个大铁锅支起来,放了好几十个乌龟壳在里面熬。可熬了三天三夜,什么也没发生。龟壳还是龟壳,锅底下什么胶状的东西也没有。他翻来覆去思索着,怎样才能熬出龟板胶来呢?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几十个工人拿锤子把乌龟壳敲碎捣烂,再放到锅里慢慢煎熬。熬了三天之后,他让工人用笊篱把碎龟壳捞了出来,然后再熬上了三天。到最后的时候,留在锅底的汁液越来越稠了,透明中发着珍珠一样的光芒。他知道这个时候得退火了。他把黏稠的汁液倒在两个小饭盒里,让它们冷却下来。夜里的时候,他起床去探视。汁液已经凝固,缩小了很多,成乳胶状,有弹性的。他把炼好了龟板胶从饭盒里倒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很多人都在露天里坐着。月亮突然没有了。这两块龟板胶在黑暗中发出了光芒来。真的,就像人们在陕西法门寺看到的佛骨舍利发出的灵光一样。

    段志林的语言能力很好,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在座的人听得毛孔都炸开了。我问了一句:你那些龟板胶还在吗?它们真的很珍贵吗?

    段志林说,他用了几千个龟壳才炼出两块豆腐干大小的龟胶,回国后他给了母亲一块,还有一块给了北京一个副部长。副部长曾把这东西给同仁堂的老药师鉴定。老药师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纯度的龟板胶,这是稀世之物。

    四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建设者,这群湖北人的专业能力令人吃惊。每次我经过机场高速路口时,都看到那片工地上的房子一节节升高,很快到了四五层。那两座高耸的塔吊直入云霄,成为地拉那一个醒目标志。马来西亚的开发商已在各种媒体上到处打广告,这大概是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垮台后第一批外国人投资的房,所以十分引人注目。自从湖北人来到之后,我们在宝光家的聚餐基本就不复存在了。宝光家成了湖北人的俱乐部,每个周末他们会在这里打麻将。我们以前打扑克输赢只有百八十元美金,可宝光陪湖北人打麻将输赢在几千美金。能陪湖北人打麻将似乎是一件荣耀的事,宝光那时已经有点不屑和我来往的样子。据说他开始从湖北人手里得到一些生意合同。湖北人盖房子用的木头是从阿尔巴尼亚北方来的,现在他们把这个采购业务给了宝光。宝光十分卖力,一头扎进北方的森林去寻找上好的原木。他觉得现在辛苦点不要紧,以后和武昌公司合作会有很大的商机。其实我知道宝光是狗熊掰棒子,做过很多事情,做一个丢一个,所以到现在也没挣到过多少钱。这个家伙这回去了北方山区,把家里的生意全扔给了老婆春秋。我已经很久没去宝光家了。有一个晚上我因为护照签证延期的事打电话询问春秋,顺便问宝光什么时候回来。春秋说他下个月才会回来。春秋简单说了几句放下了电话,可是她的电话没搁好,可能卡住了,线路没掐死。这样的结果是我的电话也不好打了,一直没有信号。我把电话筒放在桌上,想等她掐了线以后放回去。可我忘了这事。过了很久,我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夜里突然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声音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不是有人和我说话,是电话那头房间里的人在说话。我明白了这是春秋家里的声音,她不知道电话还搁在那里,声音传我这里来了。然后我听到男人咳嗽的声音。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电话里后来的声音变得很短促,是喘息的声音。我把听筒放回电话机座上,这样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想这他妈都是人们吃了壮阳的乌龟惹的祸。

    几天后,我在外边办完了事,开车转到了李玫玫的皮鞋商店门口。李玫玫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大街发愣,她的旁边站着那个阿尔巴尼亚雇员拉亭。拉亭是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二十多岁,比李玫玫要小个十来岁。这个家伙看到我来了,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我对李玫玫说:

    “嗨,好久不见了,生意怎么样?”

    “哪有生意啊,你看街上这么多人,就没有人来买东西。走!我们到隔壁去喝一杯。”李玫玫用意大利语对拉亭说了一句什么。拉亭咕哝着,好像不大高兴。

    酒吧就在商店隔壁,面临着第二十一大街。我们坐下来,李玫玫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我要了一杯“沙列泊”。沙列泊是一种藕粉糊似的东西,上面撒了一层肉桂粉。酒吧里的生意很好。

    “不知怎么的,生意突然就没有了。除了酒吧里的生意很好。”李玫玫说。

    “所有的人把钱都投入到VIVA的投资公司了。你看,每个阿尔巴尼亚人都兴高采烈的,等着发大财呢。”我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看酒吧里的人一个个都很兴奋,街上的人看起来也笑容满面。因为最近阿尔巴尼亚人找到了一种快速发财的机会。他们把钱投资在VIVA公司,月息可达10%,而且是每月派息。这件事去年开始的时候人们将信将疑,但现在很多人拿到了投资回报,大家都把钱投进去了。

    “你说真有这样容易生钱的办法吗?要这样大家什么都不要做,把钱放在VIVA就可以发财了。”

    “阿尔巴尼亚人就是这样想的。我的药剂师前天要辞职了,她把房子卖了,投资在VIVA,每个月的利息比我给她的工资还要多。她觉得以后可以什么也不做,吃喝不愁了。”我说。

    “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意可怎么做啊?其实在阿尔巴尼亚做生意一点也不容易。我到现在也没挣到钱,倒是赔了很多钱。”李玫玫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到阿尔巴尼亚来,意大利挣不到钱吗?”我说。

    “我在意大利挣过不少钱。我只是不想待在那里。”李玫玫说。

    “我明白了。”我说。李玫玫以前说过她的经历。她的老家说起来和我老家距离很近,是在一个叫张府基的巷子里。她二十岁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在意大利的青田人,她就出国了。那个青田人是个脾气乖戾的人,前些年还开车撞死过一个人。我想李玫玫到阿尔巴尼亚来做生意,可能就是想和他分开来吧。

    这个时候我看到酒吧门口进来一个人,像是个中国人,仔细看是段小海。李玫玫看到他,就把头转到墙的一面,装作没看见他。

    她低声说:“他又来了,真神经病。”

    “怎么回事?他追你吗?”

    段小海一眼就看见我,也一定看见了李玫玫。他的脸色很不好。我以为他会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可是他往后退,离开了酒吧。

    李玫玫转过身来。松了一口气。

    “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来找我。我陪他吃了几次饭,可他把事情想错了。”李玫玫说。

    “也许他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看人家也一表人才的嘛。”我说。

    “去你的!”她说。

    “你看人家开的奔驰车多神气,还穿着皮尔卡丹西装,打着领带,穿着皮鞋。”

    “神经病才会在海滩上穿西装。你知道吗?他去都拉斯海边也穿西装,让人发疯了!”她说。

    “湖北人还是蛮厉害的,地拉那成了他们的天下。你看宝光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现在为了他们还跑到北方的森林,个把月时间还不回来。”

    五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段小海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他说是从春秋那里问到的。他问有我有没有空,是不是可以去喝一杯。我说好吧,去哪里。他说玻璃房酒吧怎么样。

    我来到玻璃房酒吧时,看到段小海已坐在里面一个角落的位置上,向我招手。我坐了下来。他问我喝什么,我说喝啤酒吧。他说喝啤酒有什么意思呢!他对那个金发的女招待说:来两杯康涅克!酒上来之后,他建议我们干一杯。我说我不会喝快酒,只能慢慢喝。他说:那你请便,我干了!

    我知道段小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的。一种直觉告诉我很可能跟李玫玫有关。可这个家伙跟我玩起弯弯绕。他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个酒吧,我说很少来这里。我不大喜欢这个酒吧过于黑暗的灯光,看起来有一种暧昧的不安全感觉。我说的是真话,地拉那有很多漂亮的酒吧,尤其在大学街一带。我比较喜欢在对面一家乡村风格的酒吧喝东西。

    “那个乡村酒吧没意思,我以前在那里也喝过很多次。那里没有小姐。”

    “这个酒吧有小姐吗?”我说。

    “有好几个。”他说。“你顺着左边看,在最里面坐着的那个黄头发的就是。”

    我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黄头发的姑娘。不过酒吧灯光很暗,香烟的烟雾又浓,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右边角落的那个也是,那个戴棒球帽的。看到了没有?”段小海说。他的眼睛并没往那里看。这回我看到了戴棒球帽的姑娘的面容。她的脸孔有点像亚洲人。“知道她为什么戴棒球帽吗?她的头发有点问题。可能是个癞子。”段小海贴着我耳朵说。其实他再大声说人家也听不懂。

    “其实你不需要小姐,你有女朋友。”他说。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李玫玫是你的朋友,我也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不,没有这样的事。我和她只是老乡。”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相不相信由你。”我说。

    “你是不是觉得李玫玫是地拉那最好看的女人?她的气质真特别,和国内的女人不一样。”小海说。

    “我以前当过兵,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沟里。那个时候我们当兵的看到老母猪都觉得是漂亮的。”

    “你意思说李玫玫是老母猪?”段小海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站立了起来,似乎要和我单挑。

    “没有啦,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女人的男人像一群公猪。”我说。

    “这还差不多。”段小海笑了,重新坐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公猪,整天想着李玫玫。前些日子我曾经和她很接近,去喝过咖啡,在欧洲花园吃过饭,还带她到了黛替山顶上的汽车度假旅馆吃饭。可我不该提出开房间。最近她不理我了。约她几次她都推掉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的人。算了吧,你看这酒吧里姑娘那么多,何必一定找她呢。”

    “不。我对她是认真的。我在国内的婚姻快要完蛋了。我知道李玫玫的婚姻也不好。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终于遇见了一个自己要找的人。”

    “这么说,你离开中国到海外,就是为了寻找茫茫人海中的这一位了?”我微笑,肚子里却在大笑,想不到这小子还挺会玩深沉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段小海说。

    这个晚上,我被段小海逮着在酒吧灌了好多酒,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没有多久,我就对他改变了看法。他的经历是个很不错的故事。

    他说自己高考的时候,数学成绩就特别好,是他们省的数学高考状元。后来他是在中央财大学读的书,读的是统筹数论专业。他问我统筹数论是什么知道吗?我说不大明白。他就举了一个例子说明。一个铁锅可以烤三个麦饼。麦饼的两个面要各烤一分钟才能烤熟。现在要烤四个麦饼,得花几分钟?我说四分钟。

    “不!是三分钟。”段小海说,“先把三个饼烤一分钟,然后翻过两个饼,取出一个烤了一面的饼,放入第四个饼继续烤。两分钟后有两个饼已经烤好,还有两个饼已烤了一面。第三分钟将两个烤了一面的饼一起烤熟。这就是统筹学最简单的例子。”

    段小海说他大学毕业后,在中国银行武汉分行工作。那个时候他年纪刚过三十岁,结了婚生了孩子,还当上一个信贷部门的主管。后来,广发银行成立了,在武汉建立了分行。他被广发银行挖去了,给了很高的职位。他有宽大的办公室,工资很高,还配了他一大笔股份。他的生活相当的好,老婆在机关当公务员,也是一个副科级的干部。九十年代初武汉像他这样成功的人士还不多。大家都羡慕得要死。

    问题出在他哥哥段志林身上。段志林本来是武汉建筑公司的一名科员,后来被提拔为一个海外建筑公司的经理,让他组建一支建筑队伍前往科威特承建一个大型会议中心的基建工程。段小海有一天回家看母亲时遇见了哥哥,看到他正在整理一大叠贴着照片的表格。哥哥说这些是建筑队工人去申请护照和科威特使馆签证的表格资料。段小海起先好奇地翻着表格,还被照相上那些农民工古怪的表情弄得哈哈大笑。突然间他觉得有点激动起来,别看这些人是土里呱唧的农民工,但很快就可以远行到一个阿拉伯的国家了。科威特是什么地方?大概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地方吧!哥哥对他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哥,要不你给我也弄个护照来吧,这会儿你不是当经理了吗?有权!”段志林说:“你又不去那边,搞护照干吗?”段小海说:“就让我过把护照瘾吧,万一以后我不小心黑到一大笔钱,也可以用它逃到国外去啊!”九十年代初期,出国还没像今天这样的便利,对很多人来说是神秘而遥远的事。老母亲一直把小儿子当孩子,对大儿子说:“你就给他整一个玩玩好了。”段小海立即到隔壁一家快照店拍一张宝丽来快照,并填好了表格,塞到了那叠表格里面。半个月后,哥哥把一本蓝皮的公派护照给了他,吩咐他藏好,不要给人家看。哥哥还说自己三天后就要带着一百多个工人出发到上海。他们将坐一条海船出发到科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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