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水-吴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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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吴桐树是一个地级市电视台的编导,跟着台里的领导到高速路进入市区的收费口迎候省城来的冯乐。电视台来了一帮领导,跟他们握手的时候,冯乐的眼睛有点飘忽。吴桐树紫色的连衣裙,让她格外白皙。她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像是慵懒,又像是羞怯,只是眼角眉梢忽而一闪,轻薄的紫色下面几乎每一个部分都好像在悄然召唤。

    冯乐被一帮领导接到台里的中巴坐好,吴桐树从外面拉上车门,自己上了前面的驾驶副座。她一直没有说话,却又好像一直在不停地诉说。冯乐在后面看着她辫子上扎着的同样是紫色的蝴蝶结,直发怔。

    中午吃饭的时候,吴桐树被台长叫到冯乐这一桌作陪。隔着好几个人,冯乐眼睛的余光盯定了吴桐树那个位置。

    餐桌中间放菜的台子是自动旋转的,吴桐树有一次夹菜没夹住,那盘菜随着旋转从她筷子底下滑过去了。等到那盘菜再一次转到吴桐树面前,冯乐伸出一个手指头按住了那个台子的边缘。

    吴桐树低着的眼角眉梢忽而一闪。

    也许就是这一种旋转的停止,开启了另一种旋转。

    冯乐此来,是作为专家给这个市电视台办的一个采编培训班作专题讲座。下午讲座完了,电视台的几个头送冯乐回宾馆房间休息,吴桐树也在。一群人道别出门的时候她走在最后,忽然握住冯乐的手,极轻地说了声谢谢,立刻就放开了,赶上先出门的几个人。

    那一握最多只有一秒,但留给冯乐的感觉很长久。

    吴桐树的好是中国古代文人迷恋的那种柔弱美。古诗中描写美女常用的字眼,体格是纤、小、细、弱;体肤是白、嫩、香、软;体态是娇、媚、轻、柔。五代张泌《满宫花》的一句“娇艳轻盈香雪腻”,基本上总结了女性美的所有主要特征。拿来形容吴桐树挺合适。吴桐树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特性感,一如元稹的“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毛文锡的“懒结芙蓉带,慵拖翡翠裙”,让人想入非非。

    晚上来了培训班的一帮学员,天南地北,高谈阔论,但冯乐最希望出现的吴桐树始终没有出现。半夜人散,冯乐在忽然空下来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很是无聊,熬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睡去。

    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来了短信,冯乐在枕边胡乱抓了一把,没抓着手机,迷糊中想着肯定是哪个知道他喜欢睡懒觉的家伙故意骚扰,放弃了。刚把头重新蒙进被子,短信又响了,“当当”两声,很清脆。“我靠!”他咕哝着,一只手往枕头下面那个发出响声的地方猛插进去。

    是吴桐树的短信:

    “冯院长起床了吗?领导让我来陪您吃早饭,可以上来吗?”

    冯乐的房间在五楼,吴桐树问可不可以上来,证明她在大堂。她可以打电话的,没打,说明她不想让人听见。

    “可以。”

    冯乐回复。

    一跃而起,床上,沙发上,地上,四处找衣服。

    门铃响了。

    慌忙中的冯乐以为是清洁工,急了,把门拉开一条缝,说,你没见挂……突然呆住了。

    冯乐要说的是你没见挂的是“请勿打扰”吗,但这个打扰他的人是吴桐树。

    她就是站在门外发的短信。

    冯乐有点狼狈,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门关上让吴桐树在外面等着。

    吴桐树就那样进来了。就那样走进了他的第N次艳遇。像一只心甘情愿的小羊羔一样走进了一头狼的血盆大口。

    冯乐后来甚至记不起来,吴桐树那天早上是不是还穿的那条紫色的连衣裙,他只记得,进了房间的吴桐树一直走到落地窗那儿面朝外站着,一动不动。早上的阳光给了她一个大逆光。

    不必性急,不必匆忙。已经过了毛里毛躁的年纪了。冯乐从从容容地穿衣,漱洗。

    “好了?”

    吴桐树的背像长了眼睛,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

    冯乐一身轻松。

    吴桐树转过身子,直直地看着冯乐。冯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自己,说,有什么不妥吗?

    “那请吧,冯院长,下去用早餐。”

    吴桐树忽然恢复了礼貌,居然还做了一个客套的手势。

    那个早餐让冯乐很不自在。吴桐树不停地离开座位,茶水、牛奶、煎蛋、炒菜、面点、粥……给他端了一桌子。

    “你不吃吗?”

    冯乐抓起筷子又放下。

    “我在家吃过了。领导是让我来照顾您的。”

    吴桐树一脸的公事公办。

    “我哪用得着照顾啊。”

    “应该的,您是领导。”

    “嘲笑我?”

    “我干吗要嘲笑您?”

    “那我请你坐下来,好吗?”

    吴桐树总算坐下,却又掏出了手机,问冯院长的司机下来用早餐了没有。

    冯乐看着吴桐树,心里有点窝火,生自己的气:见鬼了,居然自作多情!胡乱塞进嘴里的东西寡淡无味,完了一推盘子。

    “领导吃好了?”

    吴桐树依旧是礼貌有加:

    “我不陪您上楼取行李了,就在大堂等着。”

    “其实你不必等着,”冯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失落感,“一会儿你们领导就来了。”

    “也好,我那边还有事。一路顺风。”

    吴桐树摆了摆手,倒退了两步,转身飘然而去。曾经的那一握,恍若一梦。也许本来就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是你自己太多情了。妈的,多情总被无情恼。

    车子上了高速,冯乐侧脸盯着车窗,不管天空云彩山河大地怎样变幻,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的永远是吴桐树:白皙的脸,顾盼神飞的眼睛,紫色连衣裙下面纤巧却丰满柔韧的身体。他想他应该找机会再来这里,他不应该放过她,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放过。省电视台举办青年歌手选拔赛——杜娟就是那次被推上去的,有位从京城请来当评委的著名歌唱家特平易,从不耍大腕派头,混得熟稔了以后,私下点评的全是哪几个女孩让他心动,说他有个观点:放过美女是一种犯罪。冯乐当时颇感意外:这位老前辈可是唱了一辈子红歌的啊!而且每次在舞台上都是一身笔挺的戎装,在媒体访谈中对文艺界的潜规则批评起来也是义正词严,声色俱厉。可见泛性论所谓的涓涓不绝的性本能为文化带来了巨量能源是不无道理的,别管什么主旋律、次旋律,一样。问题是他有耐心等到下一次机会吗?

    吴桐树没有折磨他的耐心,忽然来了短信:

    “车到哪儿了?你好吗?”

    冯乐立刻就注意到“您”下边的“心”没有了。

    “不好。”

    “为什么?”

    “惆怅。”

    冯乐想,吴桐树接着会问他为什么惆怅,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没有。手机静默着。吴桐树像一团飘忽的云,又不知飘哪儿了。

    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冯乐忍受着火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但那段时间最多不过五分钟。吴桐树接下来的短信是:

    “你是认真的吗?”

    吴桐树好像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眼睛是垂着的,却洞察了一切。

    冯乐脑子一醒:

    “当然!”

    “可惜无缘。”

    “为什么?”

    “恨不相逢未嫁时。”

    “……”

    “不想理我了?”

    吴桐树问。

    “不是。”

    “为什么不短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冯乐回复。

    接下来是吴桐树的一连三个短信。

    “你还会来看我吗?”

    “为什么不回复?”

    “???”

    冯乐干脆关机了。

    13

    接近知天命之年,副院长冯乐已经阅人无数。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有一点迟钝,冯乐的这个U盘,就像是一堆A片的合集。看完这个U盘,需要有穿越地狱的承受力。

    冯乐在U盘里感慨万千:

    “搞不懂她们为什么那么烂。”

    杜娟。整个幽会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历数那些在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大歌星谁谁是哪位高官的姘头,谁谁被哪位富豪包养,显然那些都是她的楷模。她信心十足,因为她有远胜于她们的年龄优势。舞台不过是一个跳板,她的奋斗目标就是有一天从台上直接走进豪门,即便做相对稳定的二奶、小三也行。

    冯乐和她只有那一次。他闻到了她下体类似下水道的异味。忘了在哪本破杂志上看到,只有同时有多名男性伴才有那种异味。让他想起酒吧里两个鸭子自我调侃的广告语:“专业疏通下水道”。从此不再问津。

    也真难为她了。“008”给她找了不止一个老板包装:要开个唱,要出专辑,要请专家捧场,要在全国大赛拿名次,她要应付的男人太多了。冯乐倒不是怕蹚混水,是怕惹上要命的脏病。

    “搞不懂她们为什么那么馋。”

    风景区,一个女人请他帮忙拍照。他在镜头取景框看着一张女王一样高雅端庄、凛然不可犯的脸,好久都没按下快门。把相机还给她的时候,问:独行客?对方反问:你也是?接下来她去了他住的宾馆。

    对这个女人,冯乐特有感觉。有些日子没有遇到这么中意的女人、享用这样一顿美食了。但居高临下、大事饕餮的却是自己的猎物,人家一通狼吞虎咽之后,就一头冲进浴室,然后是一番精心的梳妆打扮。临出门说她得赶去机场,她那个刚提到省部级的男友带一帮下属来这个城市交流考察,为了避开那个团队,她先来了。男友他们买了晚一个航班的机票。离开了神经兮兮的太太,他不会放过一个夜晚。

    “他爱你吗?”他想要报复什么似的对着她的背影喊。

    “当然,”她没有回头,“我也爱他。”

    “搞不懂她们为什么那么蠢。”

    《21点故事》,一夜情酒吧。他挑的那个女孩跟他聊了好半天创造新的人际关系格局,创造人类新的生活方式,向所有的传统价值挑战的女权主义和现代性观念:找朋友的概念太落伍了,遇到一个是一个,有啥子了不起的;过去谈朋友是先问别人有朋友没有,现在得问别人是不是同性恋,晕死;钱从哪来不用我管,老爸老妈都还年轻呢。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优势;谁为前途操心,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每天到哪家迪厅去HIGH上;性有什么了不起,陌生人见了面,不都要先问你姓什么吗;责任是父母的事,我们的责任就是放弃责任,活出轻松;世上本没有对与错,是因为说对与错的人多了,便有了对与错;确定不了爱谁,就先恋爱,确定不了是否恋爱,就先同居;爱与床是可以分开的。上床只因为在床上方便,前提多了上床动机就不单纯了;不喜欢老师的教条,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偏偏对我们说不好;老男人好色,以为年轻女孩都缺钱花;可以爱傻子,别爱书呆子。傻子可能是某方面的天才,书呆子绝对是傻子;规规矩矩穿衣的人不可交……之类。钻进被窝后说她有点紧张。他问:你又想要开始一场道德讨论?她说不是,她曾经遇到过性无能者,像邮递员一样刚到门口就交代了;遇到过虐待狂,使劲卡她脖子差点把她掐死;遇到过偏执狂,没完没了地到处追踪骚扰了她大半年。

    我们不知道对方;我们不是约会;我们不管各自要去哪;我们分开就不会再见。她一再强调。

    当然。冯乐在心里回答:你以为我会爱上你吗?傻逼。男人最喜欢的就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就是傻逼主义。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那女孩居然把电话打到他房间里来了,问他记不记得她的名字?太可笑了!他干吗要记得呢?

    ……

    一见钟情,再而三,三而竭。猎艳成为冯乐生活的一种惯性。但每一桩艳事结束,带给他的都只有悲哀。“如果我能够看到我自己的背影,它一定很忧伤,因为我把快乐都放在了前面。”可他怀抱在前面的那些女人,都是荡妇,都是生殖器拜物教,认定生殖器在性生活中拥有无上的权力。区别只在于有的把放荡当饭吃,放荡本身就是目的;有的把放荡当工具,放荡只是一个程序。前一类是“爱神”,性就是一切;后一类是“爱奴”,性就是邀宠。

    “……原猴亚种、低等级动物、生病的孩子、每年来十三次月经,在此期间不是生病就是发疯,怀孕期间就完全疯了,在余下的时间里不负责任,下意识犯罪、本能犯罪和没有觉悟的这类讨厌动物!这就是女人!”

    在斯特林堡怪异的目光中,女人是他一个接一个的天堂与地狱的轮回:因相互欣赏而结合,进入快乐的天堂;又因为难以适应而分离,跌入尘世的地狱。这种天堂与地狱的快速反复使他不知所措却又难以自已。

    “斯特林堡笔下的女人,就是我在生活中亲近过的那些女人!”

    冯乐郁郁不乐地说。

    “别‘女人女人’的了,你妈你姐妹你老婆你女儿都是你‘在生活中亲近的女人’!”

    我忍不住呵斥。

    “那是另一回事。”

    冯乐嘴硬。

    然而,他越是看不起荡妇,就越是伶牙俐齿,用尽心机去勾引下一个新的性对象。他有了性瘾。尤其喜欢给人戴绿帽子。那些被他诱拐的女人,大多已被别的男人占有或曾经占有,好挑逗,有绯闻,即便是尽人皆知的“公汽”,似乎魅力永远来自节操可疑、性生活不检点的女性。她们越轻浮,越让他感到有被伤害的第三者存在,他就越投入,越痴狂,魂销骨蚀,不能自已。把短暂的“爱情”表现得真挚热切,比真的还真,自己赌咒发誓,还要求对方只爱他一个。这样的孽缘在他那些快意岁月中不断出现,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翻版。他耽溺于这种混乱的性满足,一旦腻了,便像穿烂的草鞋一样丢开,又伸出狗鼻子去嗅新的母狗的尿迹。

    当然不是所有的“草鞋”都那么容易丢开。山丹丹就把他缠得差点要疯。父亲过世后,她好像在几天之间完成了从青年到中年的过渡。被滥用的“唯乐原则”留下了鲜明的印记:眼圈发黑,皮肤日渐松弛发黄,头发越来越稀疏失去光泽,显露出衰竭的端倪。一向自以为天生丽质素面朝天的她开始化妆,但似乎于事无补。她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婚姻。对象就认定了冯乐。冯乐受过她父亲的恩典,他应该甘作牛马以为回报。

    起先是不断给办公室打电话,后来就直接来办公室堵他,一纠缠就好半天。好在副院长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不管别人是否察觉,至少表面上一切处在秘密状态。又好在山丹丹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至于像市井民女一样大吵大闹。冯乐很烦,就出差。有一次从外地直接回家,开锁进门,地上有封信,信封是山丹丹的字迹。冷汗“噌”地一下就让他湿了个透心凉。常言道事不过三,还真不假啊。不过冯乐不是当年的冯乐了,一再的历练让他有了足够的镇静。

    冯乐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给山丹丹写了一封回信。信的抬头是“单丹丹同志,您好”。那封信后来作为一篇中青年干部积极上进励志共勉的文字发表在省党报的相关栏目上。除了这封信,他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文字和别的什么留在山丹丹那里,山丹丹真要失去理智,只能让她被看成一个害了单相思的疯女人,对他不可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如果他有错,也只是错在他或许比其他男人多一点魅力罢了。

    U盘里没有关于山丹丹对那封信的反应的记录。山丹丹在这之后就从U盘里消失了。像那次在床上留下了艾原原的头发丝和在那家乡镇企业宾馆遭遇的一样,冯乐显然又一次轻松地度过了山丹丹这一劫。

    让我稍稍觉得冯乐还多少有些良知的是,他没有把艾原原归类在他那个荡妇群,U盘里很完整地保留着几封艾原原的信——那些信只能是他自己录入电脑然后转存到U盘上的。

    对艾原原到特区后给他来的第一封信,冯乐原是想好了一定要回信的,但是给山丹丹耽误了。山丹丹的“高潮沙龙”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当时的全部神志。艾原原后来又来过几封信,说她在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找到了一份做销售的工作——没有提到她的男友和他的“电子公司”,他当时有点奇怪——说虽然特区与内地在观念上并没有传说的那种实质性的差别,照样到处是关卡和陷阱,但她已经渐渐适应;她寄来了她的家居照,支着下巴在一帧巨大的酷似费雯·丽的照片下发呆,背景是茂密的树木,她头微微仰着,眼睛里满是憧憬。还有她在全国各地跑销售时拍的风景照。冯乐收到的她的最后一封信写于春节,说人们都回家过年,整个大院空了,整幢楼空了,她只能听自己的心跳,真希望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真希望有人敲门。

    那些信冯乐都没有回。信积压得越多他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不忍心跟她说他很忙。随着职务升迁,职责范围越来越大,要操心的事也越来越多。当官有当官的权利,当官也有当官的麻烦。他当然更不能告诉她,她的离去,换来的是一连串无止境的替代对象,一个又一个的新人填补了她留下的空白。虽然没有一个能带给他他从她那儿得到的充分的满足,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认为她应该懂得他的无奈,是时间和距离谋杀了爱情。

    性爱成了冯乐的毒品,只试过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只会越来越贪,越来越敢。洗澡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性器他也很恶心。人体从头到脚皆已顺着美的方向进化,唯独性器例外,仍保持着畜生的丑陋,证明着情欲的本质一向总是兽性的。要想改变人的本能委实是太难了。更多的时候他想,一个人把自己变成野兽也没有什么不好,那可以摆脱作为人类的许多痛苦。人生苦海无边,所幸有性的抚慰。他觉得自己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个级别无分高低、年龄无分老幼、长相无分美丑皆可以纵情声色为所欲为的时代,就差“钟摆”大甩、“神殿”大开满世界乱跑、连亚当夏娃那样拿树叶挡着也省了,比人类丛林时代唯一多的就是狗屁的美学观念,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把自己包装得光鲜得体,自称君子或淑女。

    “史上这样的时代不多啊。”

    冯乐有一回不知从哪个女人身上爬下来,兴致盎然地对我好一通胡诌:

    秦汉以前的上古。那是族群无邪的童年,天真烂漫,性最自由。巫风兴盛而四季巫舞不断,《汉书·地理志》有记载:“击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树之下”,而“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祭祀日便是狂欢日。腊日祈祷丰收,上巳祈求繁衍,“谷旦”祭祀生殖神。“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神祇高禖主的是婚姻和生殖。“以其(女娲)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禖之神”。“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祭祀生殖神是狂欢的节日,保留着原始的择偶属性。“三月三”的高媒之会,上自君王下至庶民,择侣野合,还不能不去。神话传说,皆知母不知父,孩子是野合所得,不在乎他爹是谁。

    没有严峻的律法,没有严格的教化,没有严厉的道德家,人们耽于情爱而蒙昧于政治。意识自由而纯朴。只遵循着季节的演变和血性的冲动,纵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任地醉也痴也颠也倒也。那是个情爱燃烧却又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样自然的岁月。

    春秋。始有“郑声淫”之詈,但孔夫子扫黄并不彻底,编《诗经》也没删干净那些黄色文学。秦商鞅建立一夫一妻制,最早把对性的管理提到了国家层面。但说归说,屁用没有。

    汉代。还没人发明“三从四德”。蔡文姬一嫁再嫁,卓文君跟人私奔,后人杜撰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整个汉代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史实。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寡居后改嫁卫青倒是确凿无疑。

    晋代。玄学当道,全不受儒家束缚。人们没有贞操观念,尤其女人,不把性看得那么私密和羞耻。偷香窃玉是率性之举,并不以为然,甚至推崇依性而行。《晋书·五行志》说“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最惊人的是还跟着来一句:“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世说新语》上讲妇人们在大街上遇见美男子,就手拉手围着调戏。今天的豪放女也未必这么放肆。

    唐代。无疑是中国古代最开放的朝代。皇帝“乱伦”失德,霸弟媳,抢儿媳,娶父妃。朝野上下不拘礼法、不重贞节蔚然成风。有唐一代,公主改嫁、公开养面首的以数十位计。女人们着装暴露,低胸露肩。长安城平康坊,青楼一条街,时有“风流薮泽”的艳称。每年的新科进士登科,都要到平康坊散播自己的艳名。

    宋代。有段时间的开放甚至超过唐代。唐代的妓女多属官妓,政府所有,不能随便买卖。宋代政府懒得管,买卖自由。且有供妇女游乐的男青楼。

    随着男权社会体系的定型,女权才逐渐收敛。二代圣人朱熹一面不耽误自己讨小老婆,一面开创了宋明理学,讲“存天理,灭人欲”,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明代开始,有了贞节牌坊。

    性的好运自此到头。对臣民脐下三寸的禁锢成了嫔妃成群的帝王的经国大业。

    明初。管得那叫一个严厉:大臣嫖妓,罢官入狱;明中期似乎开始松懈,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暴露了当时社会淫风的顽劣;明晚期政权动摇,秦淮河沿岸的十大名妓才得到出头之日,有了今天大牌女星的派头。

    清代。妓业最悲惨。法律规定妓女没有命令不得入内城;妇女改嫁、失节、偷人养汉、包小白脸、男子嫖娼皆属重罪,有可能掉脑袋。

    从女性服饰变得保守死板的晚唐到乱搞会被判死刑的晚清,性保守大体持续了将近一千年。

    拜老天爷之赐,我们有幸活在了现代。现代真好!开放得让道德家哀叹有了伦理沦陷的趋势。可道德家是什么东西?不就是那些妒火中烧、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窥淫癖、去势太监、阳痿症患者吗!看一个人心里有多脏,就看他公开的、用于谴责他人的道德感有多强就行了。

    冯乐唾沫四溅,慷慨激昂。不过他依旧有不满:走遍千山万水,阅尽人间春色,却难见真情。

    又是“走遍”又是“阅尽”,夸张而无耻。但“难见真情”似乎有几分真实。

    艾原原留下的遗憾和荡妇们带给他的厌倦,让他的心灵倍感沧桑。那段时间跟我说起他的情场经历,再没有了早年的眉飞色舞和下流的淫笑,而是一脸的郑重其事。

    都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一个人情场得意,官场或赌场就得失意,但冯乐八字硬,这规律对他不灵。依他看,情场和官场不过是同一场演出的不同场次,决定演出水准的是演员的技术水准。好演员演什么像什么,干什么都像角色自己在干:西装革履坐在台上说最堂皇的官话和光着屁股趴在女人身上说最火辣的情话,完全是一回事。那些话自己可以压根不信,但得让别人一定会信。是的,人该有信仰,他的信仰就是生活的技术。在这一点上他是技术控。说好最堂皇的官话是为了有更多机会说最火辣的情话。同样,情场的餍足又恰恰成为仕途的正能量,使他脸上有了一种略带忧戚的严正,有了一个成熟男人的稳重和深沉。开会的时候,他正在等着某个女人约会或答复的电话、正在为某个女人这段时候的异常犯嘀咕,猜疑或烦躁、正在想着给某个刚看上的女人下套或回味跟刚到手的某个女人的鱼水之欢,等等,因而一脸凝重,正颜厉色。别人都会以为他正在给刚出现的工作难题想辙,或者谋划落实上级指示的措施,思考打开新局面的大计。

    冯乐优游自如地逡巡于公行为和私行为、显系统和潜系统两种不同的语境,在提起与放下、正气凛然与无耻下流的轮回里,吐纳万方,进退自如,雍容放达,绝无拘泥。

    执掌一个机构,得按机构固有的章程,规范地思考、策划、处事。冯乐有充分的能力在顺利地运作他管辖的机构的同时,徜徉在他自己的风景里,沐浴着风花雪月的八面来风。换了别人这一项很可能是致命的。但冯乐不会。他骨子里并不属于固有的规则,他关注的永远是那些与灵魂相关的东西。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知道。它丝丝蔓蔓缭绕,终生难以割弃。这是与生俱来的基因,和坐在什么样的屋子里无关。

    冯乐过着双重生活:既接受来自一种不可违逆的权力的种种指令,又听着自己内心的诉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公开的生活,另一个是隐秘的空间。而后者,才是他心灵的栖息地,精神飞扬的所在。在这片栖息地上,他以一个现代人的情怀,创造性爱的精华,发出由衷的咏叹。在全新时代五光十色的涡旋中,既保有着官员的荣耀,又享有着浪子的欢乐。遵从着内心生活的优先性,构建一个个闪烁才智的、张力十足的性爱王国。

    希区柯克说,在犯罪史上,许多出名的杀人犯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表斯文。冯乐就是这种一表斯文的罪犯。他把随时更换的不同角色都演得炉火纯青,天衣无缝,搞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很难弄清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这带给他的仕途的直接结果是:有责任感的上级看好他,连最不成器的下属也敬畏他。

    14

    爬上副院长台阶的主要竞争对手是贺兰三。贺兰三比冯乐的资历老多了,他刚当办事员的时候她已经是副处级,现在正处也早熬过了五个年头。她办什么事都尽心尽力,风风火火,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功利性、目的性太明显、特争强好胜,不招人待见。但情绪归情绪,上面来考察的时候大家冷静下来想想,好像也说不出她更多坏话。没想到,关键时候刘美丽起了作用。

    确切地说,起作用的是刘美丽的丈夫。

    婚后的刘美丽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每天超时下班,把凌乱的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第二天又提前上班,把所有的水瓶灌上开水,把所有茶杯放上茶叶,分理好一早从门底下塞进的报纸和文件。然后等着陆续进来的人的赞扬。她从不多事,更不说小话。最多就是老要接她在外地的父母的、而且一说就老长的电话,有时有点让人烦。但她在电话里对她父母的回答几乎就是一篇篇向领导表示效忠、向同事表示友爱的决心书,比如“爸妈放心,我一定会尊敬领导、一定会向同事学习”之类,你就是烦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也许就是因为太乖了,她反而得不到相应的重视。时间长了,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所做的一切,别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感觉上她就是个勤杂工,哪天她稍有迟缓或疏忽,别人就会觉得有点怪:刘美丽今天怎么啦?冯乐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她。对这种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他毫无感觉,虽然在一个办公室共事多年,依旧是咫尺天涯。

    更没有人会去想象她的家庭生活。忽然有一天,机关里几乎人手一份,收到了她丈夫的实名举报信,题目是《揭开淫妇刘美丽的真面目》。

    信是电脑打印的,厚厚的像一册线装书。开篇从刘美丽的家教说起,说她当了一辈子小会计的父母教她如何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这个耀祖光宗的身份,如何巴结领导,讨好同事,又如何夹紧尾巴,争取不断上进;说她父母每次不惜花钱在自家楼下小商店的公用电话给她打长途,就是为了让街坊邻居以及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有个在省城高等院校当干部的女儿。

    接下来的大量篇幅,是对刘美丽私情的揭露:她某次出差,偶然遇到上中学时初恋、现在是房地产开发商的同学,旧情复燃。这之后她疯狂地给那个已婚的男人去信,感叹当年被父母棒打鸳鸯,感叹如今在七年之痒中的煎熬,回顾他们一场场难得的床笫之欢……这些信,全都一字不落地转载在举报信里。

    最后一部分是刘美丽这些年来在家里对单位发过的牢骚:从陈怀民到贺兰三到冯乐批了个遍。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小乖妹平时不声不响,却原来心里比谁都明白,个个给她说得入木三分,极其简洁精准,一语中的,一针见血:陈怀民“阴”;冯乐“贼”;至于贺兰三,则更是给她说得那叫一个不堪。

    刘美丽在政教处管着一笔专项经费,那是学院专给申报国家级大奖的主旋律题材创作下拨的,数字相当可观,用起来也很方便。每年的开支,处里填个账单,学院分管领导签个字就成。贺兰三买的动不动好几千元的服装和化妆品都在里面报销,做账的时候让刘美丽写在某项创作开支里。刘美丽照她父母教她的,留了个心眼,另外做了个详细记录。贺兰三挺信任她,包括上街挑衣服、挑化妆品都带着她做参谋。她吃准了刘美丽不敢得罪领导,尤其是她这样的领导。有一次政教处在一个度假村开一批表现三个代表思想的剧本讨论会,学院党委书记正好路过,中午到度假村用餐,听说这个会,特地把贺兰三叫去汇报。下午贺兰三给刘美丽的房间打电话,说书记答应了看看几个参加讨论的本子,要她尽快送过去。到了书记住的那幢小楼,刘美丽吓了一跳,开门的贺兰三穿着一身露点的透视装,那是贺兰三带着她在一家情趣内衣专卖店买的,当时贺兰三开恩让她也买了一件一块报销,说让你老公也出一回鼻血,女人在堂前是贤妻,在床上就要是荡妇,你要不花样翻新,男人迟早会腻味你。

    看着几乎光着的贺兰三,刘美丽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贺兰三却抿着嘴角笑笑,问:怎么,你没穿过?刘美丽低着头,说,处长还有事吗?没有,我回去了。贺兰三说,你回去告诉他们,下午的讨论会你们先开,不必等我。晚点我回去传达书记的指示。

    刘美丽后来把这事告诉了父母。他们的回答也让她意外:你们那个贺处长是要让你知道,她有书记给她撑腰,还希望你把这事放出风去。不过你要讲究方式方法,保护好自己。既要帮她放风,又不能让她一旦翻脸说你造谣。总之你放了风会有后患,不放风马上就有可能吃亏,你好好拿捏吧,千万千万不能得罪她。刘美丽真是佩服父母的精明。贺兰三真的就是让她放风。每一次上面来人考察后备干部,贺兰三都让她放风,跟能接触的所有人打招呼,请他们给贺兰三在推荐栏划钩。刘美丽回回都照办不误。贺兰三选她,一是因为认定她不敢耍心眼,二是她给人印象一贯老实胆小,有信任度。

    所有这些,刘美丽在枕头边都向丈夫诉过苦。现在,这位受了奇耻大辱、气昏了头的丈夫都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照录在举报信里。但他忘记了,刘美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举报信对她的举报,都是些个不上斤两的屁事,根本立不了案。倒是城门失火殃及了池鱼。

    刘美丽丈夫的目的本来是要激怒所有跟刘美丽共事的人,陷刘美丽于人人皆曰可杀之境,但同样的恶意却对刘美丽抱怨的那些人有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杀伤力。因为刘美丽说的是枕边话,并非对那些人的举报;他举报的是刘美丽,也并不具备对那些人的故意,恰因此,那些话的真实性也就毋庸置疑。据说学院书记看过这封信后相当震怒,脸色铁青,说了粗话。但也只能是色厉内荏。下属们无不心知肚明,只三缄其口就是了。

    这封举报信,之于贺兰三,是一个晴天霹雳;之于冯乐,却是一场及时雨!一切都是无意中的,一切又都好像是一场预谋。

    这就叫命!冯乐后来对我说: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刘美丽给冯乐批的“贼”,是个中性词,既可以理解为“滑头”,难以捉摸;也可以理解为“机灵”,有脑子。关键是没有可资佐证的事实。但冯乐不能不承认,这女孩——应该说女人——那双看起来特乖巧、特天真无邪的眼睛太毒了,一个“贼”字,把他为人行事的两张皮揭了个血肉淋漓!幸好没给她抓到具体的把柄,又幸好离婚后她接着就打报告调离了学院。这样的女人就是祸水,到哪就祸害到哪。

    但冯乐其实是应该感谢刘美丽的。没有她那些枕边话,就没有她丈夫那封举报信的相关内容;没有那些相关内容,贺兰三就不会在紧要关头受到那么致命的一击;没有贺兰三受到的那致命一击,冯乐能不能晋升副院长就是两说的事。

    冯乐搬进副院长办公室的那天,在楼道上遇见贺兰三,心里一紧,一时张不开口。不意贺兰三却真诚热烈地向他一伸手,说:祝贺!

    到底是巾帼豪杰,刘美丽前夫那封举报信之后,人家照样趾高气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冯乐对贺兰三多少生出一点敬意。

    15

    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真是不错。一个又一个女人,让冯乐一步又一步走向圆熟。他浪迹女人的世界,却并不是一无挂碍的浪子。他得在官场和情场两端之间来回走钢丝,中间不能有一点闪失。而且两端都必须兼顾,一旦哪一端突然没了,他的人生也就倾斜、跌落以至了无意义了。那天在返回市里的车上他不回吴桐树的短信,基于两种考虑:一是鱼已咬钩,不必急着提线;二是甩掉山丹丹的成功经验告诉他,进攻之前就必须确定撤离的退路,把主动权始终握在自己手里,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要挟的可能。比如在短信里腻歪就是许多大傻逼行为的一种,以为网络是个隐私可以自由驰骋的世界,却不知道恰恰是网络使一切隐私都失去了隐遁的可能。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是一块可以让人人都纤毫毕现的屠宰案板。

    吴桐树看来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照冯乐名片上的邮箱发来邮件谈的都是工作。

    ……

    前晚临时受命,起草那个谁也说不清该怎么做的命题作业,领导第二天要汇报。

    可怜我,放空约了一个礼拜的闺密聚会,吃过晚饭就趴在电脑前。一团糨糊,不知从何下手。说起来是一个总体文案,其实浓缩了三个独立方案,每个还都得有创意,其间细节,各环节程序、可行性逻辑等都要完整。往常,一个节目方案从酝酿到成文少则也要几天,这倒好,一锅烩了。

    稀里糊涂,睡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清晨,冲凉洗澡,要保持清醒,抱着文案匆匆打印,上班高峰去开会。十几分钟的路程,竟严重晕车。脸色苍白,头冒细汗,腹中空空,酸水翻涌,我一忍再忍,痛苦无比。好在老大在前排就座,不然还真丢人。

    参会的人很多。各单位老大陆续汇报。手心捏着一把汗:这个破绽百出的方案老大刚见着,他能蒙过去吗?没想到人家口吐莲花,轻松过关。如何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如何成立了专题组,如何多方论证,几经研讨,一改再改……整个是演戏啊!

    我顿悟。原来我一晚上的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让他的忽悠煞有介事。

    真有意思!一场声势赫赫的协调会,在市领导满意的微笑中结束了。我生来不懂政治,永远也不会懂。我闹不清体制中运作的复杂、那些奇奇怪怪的千丝万缕,比高数都难。

    经常开会,总能见着些打过交道又叫不出姓名的所谓熟人。我的经验是,微笑,但不主动招呼。如果对方叫我,那我就直呼“领导好”,调门拉长,音调拔高,效果才好,且屡试不爽。我知道机关里但凡上点年纪的十有八九都是领导,正副不管。

    这个世界总是夜晚比白天可爱,无关乎城市大小,无关乎繁华与否,只因夜晚安静。是沉默装点了世间的纯朴,是沉默让一切回到本真。可天是会亮的,声音出来了,世界就乱了。熟睡的夜呈现的就是真实!我整个青春的所有信条都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结果,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幸运伴着厄运,能坚持到今天,也算不易了。

    求真艰难,求快乐吧,最简单的快乐。比如迷恋刚刚天亮时的城市景致。看红彤彤的朝阳在楼宇间缓缓升起,看小雨淅沥的路立体通透;看晨练的路人,早起的清洁工,赶学堂上早课的孩子,还有刚推出来的流动早餐车,生活元素都有了,一切都正好。行人步伐匆匆,车流却是很少,就连白天最闹的市中心商业区也有了一点儿看相。可惜这样的美也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分钟。等我带着沐浴后的畅快清爽出来时,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嘈杂、拥挤、乱七八糟的喧嚣强暴了好心情,轻灵感一点儿一点儿低落,继而厌烦这个所谓的文化名城,奇怪自己居然还在这里停留。为谁在停留?

    闺密又来电话了,说她在一直等我忙完,看来是真有事儿。

    ……

    半山亭,听闺密的故事。从渴望倾诉、寻找安全感到被信任被聆听,就是成熟的过程。

    故事听来很张爱玲,凄然但不哀怨。两人在大学牵手相爱,却是万般的难。姑娘的母亲因为婚变,不再信任男人。女儿是她的唯一所有,二十多年,不许女儿叫“爸爸”,也不许父女往来。她一再放大她的不幸,女儿稍不听话,便以死要挟。女儿从小就无条件顺从妈妈。非常态成长历程,和非凡的聪明美貌以及艺术天分,让她的未来,充满了悲剧。

    母亲是个司法机关的头头,她觉得女儿必须嫁入豪门,她知道当今社会哪头轻哪头重。大学毕业,母亲利用关系给女儿找了一个体面的单位。男孩运气没那么好,但有健康和心智。他们信仰因为爱所以爱,他们小心翼翼地爱着,期待有一天得到她母亲的认可。

    姑娘的领导是个好大姐,每每掩护两个小可怜相见。然而,躲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单独约见男孩,狠狠奚落,无端羞辱,甚至带领执法人员夜闯男孩外地老家,威胁其父母。她赢在了血脉亲情上。两个青年的努力软弱而苍白。随后,母亲一手操办,姑娘嫁了一个年轻的矿主。那年她二十二岁,如花似玉。

    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坟墓,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冰窟。面对不爱自己的女人,老公更愿意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老子不在乎你年轻貌美,年轻貌美的女人多了去了,花钱就行,别再在老子面前装清纯和高贵。

    我这个配角就是安静地聆听。故事没完,结果不重要。闺密最后说:“什么都挡不住我追求幸福的脚步!”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居然并没有心情起伏,可能我已经把这一切,完全归为上天的安排了吧。小时候不信命,现在,却信了。人在许多时候应该做的,可能只是静气凝神地等待……一个……上天的眷顾……或者……奇迹。对了,你有会算命的朋友吗?我把闺密的生辰八字发给你,冒昧请你帮个忙。你应该不会笑话吧。

    我喜欢这样的人儿,这样的人生,喜欢这个喝着下午茶听故事的阴天,静静地,为真爱祈祷。故事发给你作为演讲素材的,顺便恭维一句,你的讲演很有魅力,尤其打动女性听众。对我而言,你是一盏明灯,或者榜样。不仅仅是精神境界,还有对生活的追求。你大可以在人群中寂寥,因为你有喜爱你的fans;你每一次亮相的美好效果都会是你培养塑造自己的动力,为下一次的欢呼准备,所以你不缺展示优秀的机会。我只有现实生活里的人们,这些人良莠不齐,我难找到欣赏的目光,大多数的时候我很阿Q,更多的追求在内心。我没有外力的鼓励,只有自己的坚持。

    如果还有讲演,发表文字稿时别忘了我。我需要感知你的存在,这对我很重要,不然我太孤独。

    ……

    对而今的冯乐来说,读出这些文字后面的内容,毫不费力。一个并无新鲜感、真实性亦颇可疑的故事,真正要表达的是对自我品质的自诩和对所处境遇的不满,以及对“讲演者”的倾慕,还有——对“上天的眷顾……或者……奇迹”的“等待”。

    “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一字一句在我心里走了一遭……你闺密的故事很触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我此刻的心情……很久以来我心里都再感受不到什么波澜了,可是现在我心里真的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命运,但你闺密的忙我肯定要帮,我有个作家朋友是命相专家。”

    冯乐的回复——我靠,这王八蛋那个“命相专家”朋友居然伪托的是我的名字——含蓄而诚恳。当年的猴急不见了,有的是一切尽在把握中的从容不迫。最重要的是观念的突变:性爱之于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纯粹兽性了,应该有文化的表情。电邮就是这表情的最佳载体。充分铺垫之后的高潮,至少不会像当年“高潮沙龙”的高潮那样一完事就空虚幻灭,索然无味。

    冯乐在一堆旧书里翻出一本早年出差在地摊上买了解闷子的一个日本人写的《五格剖象法》,鼓捣了半个晚上,给出了吴桐树的所谓“闺密”的命数:

    ……

    五格三才五行相生,属事业有成之数。

    先天条件:命坐卯宫,有太阴星,虽“陷落”(不亮),若生于北方(可以是北向的房间),可判为“庙旺”(亮)。宜居住采光充足良好的主宅,或居住傍近泉池,或较低或凹抱的处所为宜。

    太阴化科,文才卓越,少时即有美名,聪明伶俐,受人羡慕。太阴星化气为“富”。命宫持此星之人,身材婀娜,姿态优美,是明眸皓齿的美人。好静,重感情,有洁癖。品性端雅纯祥,言行举止皆优雅动人。明晓事理,与人争执会退让,因此少与人冲突。生活讲究情调,希望有浪漫之人生。喜爱文学、艺术,想象力丰富,欣赏所有美好之事物,并欲拥有。理解力很强,思考也缜密,做事小心耐性好,对事物能观察入微。因此可用天生的艺术感作为生财之道。

    但太阴星与地劫同宫,有悲观倾向,情绪不稳定。理想过高,难与现实相对应。厌恶社会上鬼蜮的一面,又胆怯而恐惧。因此易沉于感伤,往往悲观。宜接近宗教,使心神安定。

    太阴在卯,先花后果。易因故与亲朋起纠纷,与亲人缘分薄,骨肉离散,或于母不利,尽早外出离乡则吉。

    命盘中太阴为“陷”,感情生活易出问题。天机进入夫妻宫,天机与羊刃同宫,在婚前会有失恋的痛苦,婚后会有离散的打击,配偶常因心灵空虚感到惆怅,并因此烦恼、失态。从而影响夫妻感情,婚姻生活波折频频。口舌多,夫妻争吵不断。或与配偶分开生活。宜嫁年龄差距较大的男子。对方观察力敏锐,头脑灵活,从事劳心的工作,对举凡神秘学说,如哲学、宗教等领域有兴趣。但天机星陷失,理想难以实现,故而有怀才不遇的孤独感。

    此外,命宫有天魁。天魁是南斗的助星,化气“贵人”。为天界的和合之神,品格高尚,且具威严,让人折服。遭遇困难时,会受到有形、无形贵人之助。在学生时代能受到师长的垂顾,进入社会能获上司器重,以及名人、有地位者的帮助。

    今年夫星(太阳)陷亥宫。太岁天机丑宫陷而化忌,家庭或事业主有变动。羊刃同宫,凶中化吉。华盖、喜神居太岁,悲中有喜。或情感急转,贵人相助,动中求福。

    ……

    当天就收到了吴桐树的回复:

    “天哪!你那位作家朋友太神了,太让人惊讶了。性情、际遇与我的闺密如此相符,这个命数好像是量身定制的。果然是红颜薄命啊。”

    为了证明“闺密”的才华,吴桐树在回复里附来了“闺密”的一段文字:

    一夜无眠,坐听檐雨如帘,不觉泪湿罗衿。不敢相信,真能遇知己如你;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妙缘如是。晨雾渐浓,小巷深处,一挑杏花叫卖。喃喃,都是密语:于茫茫人海中寻找今生唯一的知己,何幸何幸,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泪眼四顾,天地悠悠,无人可言说。直到与你邂逅。

    触动于惊鸿一瞥的熟悉和相看不厌的会意,埋藏多年的情思喷涌而出。恨不能揉进我的心瓣,化一缕香,举一斛酒,了却无人知晓的情怀。

    以为永不会出现的那个人,居然出现。如果,幸福的人生,可以写诗,可以做梦,那我是幸福的。生活在诗与梦中,在日头下做着梦,飘然不知所以。凭最薄的那缕轻烟,沉吟忧伤。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突然涌出的东坡词,注解这个诗梦的清晨,眼睛因为喜悦而湿润。而你,是否正在我涨潮的生命河边踯躅?哦,我那永无穷尽的岁月的爱人。今朝能听见那永不平静的期待在我体内振翼鼓翅的嘈杂声的,除了你,还有谁?

    当第一枝垂柳被春风剪成,我想让它拂过你的脸庞;当夏日的风荷辉映落日,我想托振翅的蜻蜓,为你送去清凉;当秋天的银杏漫天金黄,我想拾起一片落叶,放在你手上;倘若冬天来临,我想你一定像极了阳光下的干麦垛,干净而厚实。你睿智地笑着,带来了人间四月天。除了你,还有谁?

    我们都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和守望。我们的血液中都流淌着古老过时的诗句。采采卷耳,苍苍蒹葭,夭夭之桃,可否为我采摘。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好一片碧云天,黄叶地。能和我,把酒临风,浅酌低唱。除了你,还有谁?

    山高海阔,放肆性情。在时间的无涯荒野,游弋三三无瑕世界。追问逝去的时空,静观沉默的感伤,忧郁着生命的轮回,寂寥着落寞的脚印。与我相望光阴的两岸,一程风雨,一海烟霞,三生石上,烙下诗梦的谶言。除了你,还有谁?

    清辉冉冉升起,落地窗斜逸花树的疏影。树下有长袖凌风,衣袂飘飘,月光低回的两臂,轻波时消时涨,柔曼的舞姿或蓬勃或宁静。

    窗前挂着风铃,风举枝影,摇醒了风铃,把一个遥远的微笑带到梦的门前。

    谁在倚天吹箫,清音流转,竟成呜咽。月光在海上寒光闪闪,日头从梦里醒来,选择云朵的自由。以莫名的忧伤思考水性。

    憔悴的干草叙述荒芜疲惫的田园,冰冷的礁石祭奠多情的单纯。风真的来了,水很苦,泛滥的激情如同潮汐。

    微笑着读完吴桐树的邮件,冯乐想,怎么能不神呢,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嘛。哪来的“闺密”啊,这点小心眼还能瞒过我?在附件里一唱三叹的,就是你美貌和才情兼具的吴桐树啊。

    中国画讲究留白,无笔墨皆成妙谛,真正的画其实在无画处。冯乐岂能不知?他没有回复。他想,是时候了,应该有所作为了。

    16

    学院新校区很给这座一向寂寂无名的城市长脸。中央和兄弟省来了领导,这里是必看的地方:占地数千亩,由欧洲著名团队规划设计。选址专门用学术交流的名义请了香港的风水大师,面临大湖,背倚青山。

    征地和基建在国家银行贷了将近二十亿,老教授们很担心这笔贷款怎么还,陈怀民说,放心,不怕还不了,只怕贷不到,要有长远的战略眼光。陈怀民的“战略眼光”几年后就得到证明,这笔贷款从政府账单上一笔勾销了。

    学院组织的一部家庭伦理电视剧,由于“对八荣八耻和建设和谐社会主题的高度艺术化表现”又一次获得国家奖,而且排名很靠前。对主创人员的表彰会在学院有国际水准的会议中心举行,省委分管书记亲自到会颁奖。新校区和这个电视剧都是陈怀民到省政府履新前一手抓的,某种程度上,这个表彰会也是对陈怀民政绩的表彰。

    会在下午三点整开始,冯乐刚好提前一小时赶到会场,有充分的时间对会场的方方面面再做一次检查,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一切就绪,他靠在贵宾室的沙发上小憩,等着省里头头的到来。

    这是极其紧凑高效的一天:早六点,起床;七点,早餐;八点,进办公室;九点,由他召集的最后落实表彰会各项准备工作的有关各方负责人的会开始;十一点,会议结束。然后开车直奔吴桐树那个市。在车上嚼了一颗万艾可。给吴桐树打电话,让她去市郊风景区的漱玉宾馆开好房间等他;十二点,到达漱玉宾馆;十三点,离开;十四点,在学院会议中心停车场落车。

    已经交代好办公室主任,省领导的车刚进大院就立即来喊醒他。办公室主任是他一手提拔的,很靠得住。随后他放心眯瞪了一会儿。年过半百就是不一样,以前这么点折腾屁事没有,现在浑身都有说不出地酸痛。那颗万艾可很管用,吴桐树给弄得龇牙咧嘴,真个是生在床上,死在床上,欲生欲死也在床上。临了抱着他不放,说,你害死我了,我会离不开你的!这样的疯话让他特受用——尤其是从吴桐树这样一个少他二十多岁的妙人儿嘴里出来。“妙”字的拆法跟“好”一样,“女”“少”即“妙”。眯瞪中他想。

    表彰会由院长冯乐主持。颁奖仪式结束,省委分管书记照例先行告辞离场,已经是副省长的陈怀民代表省委省政府讲话。陈怀民一开场就说,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表彰的其实是一个悲剧,美国NBA有个球星说,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不是你输了,而是你差一点就是冠军了。全场先是一愕,继而一片轰然大笑,热烈鼓掌。

    冯乐也跟着笑,鼓掌。他比谁都清楚陈怀民的虚张声势。

    这部电视剧从头到尾是冯乐一手操办组织的,但他不像贺兰三,给陈怀民戴了“总策划”之类的帽子,又非要给自己戴上“策划”之类的帽子。这不是明摆着要分一匙羹吗?陈怀民嘴上不说,心里不等于不会叽咕。女人心眼就是小,做个人情也做不彻底。他绝不会这么傻逼,从头到尾跟电视剧相关的所有文本和文件上,连“冯乐”两个字的影子也看不到。开策划会、研讨会、总结会,他口口声声讲的都是怀民院长的直接领导、具体指示,许多最后被采纳的修改,明明是他的意见,“版权”也都归了陈怀民。世上最傻逼的事莫过于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争风头,别忘了,人家捎带着提携你一下,比你争什么风头都强。

    陈怀民也特看好冯乐。他到省政府履新,冯乐的副局任职还不满五年,但陈怀民力荐冯乐转正。随着职务的不断升迁,冯乐小心伺候的大人物越来越多。就像一个圆,直径越大,涉及的空间也就越大。但他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有很好的人缘,破格提拔很顺利。这也给陈怀民对他的使用带来了方便,调研,视察,出国,只要有机会,走哪都把冯乐带着。

    只要冯乐在身边,陈怀民的秘书就几乎是聋子的耳朵,除了收发公文,差不多所有的大事小情冯乐都代劳了。有些事情,没有冯乐,秘书还真干不了。有一回在国外交流会谈,人家那场所禁烟,不设烟灰缸。陈怀民是老烟枪,憋了好半天实在憋不住,不管不顾地抽起来,可没处弹烟灰。地上是厚厚的羊毛地毯,听任烟灰掉下去等于纵火。正为难着,座位紧挨他的冯乐碰了碰他的手臂,他侧过脸,看见冯乐在桌子下边把手掌朝上窝着,示意他把烟灰弹到那个手掌窝里。陈怀民如释重负,毫不犹豫地一指头把那截已经老长的烟灰敲了下去。

    那次回国,冯乐跟我吹他的放洋见闻时说起过这事,我说,《庄子》里有一篇,讲秦王有病召医,许诺吮他痈溃的得车一乘;舐他痔疮的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跟那班吮痈舐痔的比,你算不了什么。冯乐说,不见得,我现在做叭儿狗,以后才能有别人做我的叭儿狗。我说,你别侮辱叭儿狗了,叭儿狗没你这么下作。冯乐悻悻地: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但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你不玩这游戏,我犯不着跟你理论。那回他有点喝高了,趴在饭桌上呜呜咽咽了好一阵。

    陈怀民平时不哼不哈,一到这种场合就口若悬河,天上地下,中国外国,广征博引,滔滔不绝。头回领教,你会觉得此人博学精深,十分了得;多听了几回,你就很容易发现,他不过是在一回回地炒冷饭,除了几个红头文件上的新词,连调料都不带换。为此,一肚子怨气的贺兰三在背后跟人议论他平庸。他偶有风闻,莞尔一笑,跟冯乐说过自己的心得:平庸没什么不好。《警世通言》有一首诗就讲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这年头谁比谁傻?平庸是留有余地,是一种自我保护。依旧我行我素。

    中午,在一小时车程外的那个漱玉宾馆,一进房间,只裹着浴巾的吴桐树就一下把他推到床上,骑上去:你真狠心,让我等这么久!现在,陈怀民正在兴头上,冯乐知道且有一段闲空,低下头给吴桐树发短信:

    正开会,极无聊。得诗一首:此身恨无翼,此心奔如车。遥知痴女在,如何魂守舍。

    吴桐树几乎就像是在一旁等着,马上就回过来了,是一首小令:

    《思帝乡》:君可留,小荷低含羞,栈外云鸿双舞,意难收。黯理残妆罗带,系兰舟。忍顾青衫去,一江秋。

    冯乐略一沉吟,回过去:

    和个大俗的,以博一笑:意莫收,除非水断流。凤翔龙吟堪似,天地俦。醉抚异峰幽泉,三魂丢。云雨漫巫山,永无休。

    吴桐树:

    羞死人了。

    冯乐:

    那给你来首唐诗吧:黛云坠落玉山倾,妖娆几曾不因春。漱玉湾前草树密,可怜莺啼百转声。

    吴桐树:

    骗谁?哪是唐诗!我的大才子呀,你真是让人又羞又喜。嘻嘻,回小艳诗一首:幽兰饴芳逢春暖,娇羞盈面掩香肩。楚楚婉依郎膝上,奴家何处不可怜。

    冯乐来劲了:

    《山鬼》:有妖称奴家,无处不可怜。不着纱半寸,但呈丝万圈。上者启吁吁,下者闭潺潺。绝色足惊世,不近已颤然。又《欢喜佛》:直将日当月,倒转乾与坤。怒目金刚上,莲花欲断魂。

    吴桐树:

    唉,今夕何夕,得与你同舟。

    冯乐:

    岂止同舟?

    吴桐树:

    还有共枕。想你。

    冯乐:

    看文字也是一种进入。

    吴桐树:

    哦,难怪我看得紧张。

    俗话说色胆包天,沉浸在情欲中的这对喜欢冤家把不该在网络上展览隐私的婚外情守则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不是秘书刚接到一个什么通知,给陈怀民递了个纸条,陈怀民只好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讲话,冯乐和吴桐树格律很烂、肉欲盛炽的色情唱和真不知几时休。

    17

    陈怀民一帮人下了飞机,搭上来接机的中巴,直奔学院新校区。分别晚宴,照惯例由学院做东。富丽堂皇全欧式装修的宴会厅,主厅的一张大圆桌至少可容五十位,省领导也常在这儿接待大型团队。他们这一行不到三十位,十足宽裕。

    每次出国回来,都有一次分别宴,参团的都是各高校的头,一块在异国他乡待了一两个星期,得画个圆满的句号。

    陈怀民在男女关系上严防死守,有如铁打金刚。他跟许多人说过,做官的秘诀之一就是不近女色。看看周围,哪个出事的后面没有女人?为了女人那些人才什么都敢干。纯粹爱钱的人,像法国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那种,有,但少。钱就是用的,女人喜欢花钱,男人也舍得把钱用在女人身上,即便舍不得,也无可奈何。所以不近女色,你才会在钱面前多长几个心眼,对不该拿的钱,记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钱多了也没什么用,灵车上没有行李架,带不走的。学院毕业出去的歌舞影视女演员、电台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没几个没有跟头头脑脑的绯闻,但陈怀民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不过他从不认为他是在固守所谓道德高地,别人质疑他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最多是回答兔子不吃窝边草之类,绝不会人五人六地把人家痛斥个狗血淋头。这一点让冯乐特服。

    除了男女之大防,陈怀民在其他方面都挺随和,不装。一有适当的理由就让自己分管的单位开饭局,请各单位一把手参加。对饭局,陈怀民有自己的见解: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儿吃,环境条件一定要宽敞舒适有品位。学院新校区的这个宴会厅当然是首选。

    每年,除了完成自己的外访任务,陈怀民至少亲自领着大家出一两次国。以便相互联络感情,交流经验,协调关系,形成工作合力。此外,冯乐对他的成见也未免几分刻薄。他那么在意那些“总策划”之类的名头,当然有政绩上的考虑,但跟他对文艺确有追求也不无关系。他最热心的是写诗,而且是新体诗,而且并不缺乏想象力。在例行饭局上朗诵他的诗作也是一个惯例。先前都是由专业播音员朗诵,冯乐当了院长,有了参与饭局的资格之后,就是冯乐当仁不让的义务了。他的声音条件不错,很浑厚的男中音,不输于有专业训练的播音员,而把握作品内涵传达其中神韵的能力,更远为播音员所不及。

    这回西欧文明发祥地希腊之旅,陈怀民一路诗兴大发,写了不少。饭局酒过三巡,在座各位面渐酡然,诗朗诵开始。

    冯乐从座位上站起,庄重地清了清喉咙,“”了两声,忽然说“不行不行”,弯下腰,把面前刚喝空的高脚杯灌满,端起来,一饮而尽,又“”了两声,说,这回行了,这才开始朗诵:

    啊,爱琴海,奥林帕斯众神的后宫!

    你丝绸般的海面闪闪发光,如同柔若无骨的冰肌玉肤。

    我是那么想要亲吻你的波浪,它们是那样的汹涌啊,高耸而又起伏,就像阿佛洛狄忒的乳房……颇有郭沫若《女神》的范儿。

    冯乐声情并茂。他是真来情绪了。多半个月没见到吴桐树,对她“柔若无骨的冰肌玉肤”,对她波浪一样“汹涌”、“高耸而又起伏”的凹凸,真是想得要命。他一面以手势助语势,一面在各人的座椅背后绕着桌子走,到“就像阿佛洛狄忒的乳房”一句,刚好走到贺兰三背后。

    忽闻贺兰三大叫:

    “写的什么呀?讨厌!”

    一桌人的眼睛一下集中到了她那儿,只见她面红耳赤像关帝爷下凡,本来就夺目的胸脯更其硕大。她所以抗议显然是以为陈怀民的灵感来自她那儿。但她没有想到,她的抗议倒是给别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灵感。对面有个人霍地站起,酒气冲天地吼道:

    “怀民省长,请允许我斗胆做一回一字师,你那两句我看可以改成:阿佛洛狄忒的乳房啊,就像爱琴海高耸起伏的汹涌波浪……好不好?”

    “好好好!”

    满桌一片发喊。

    陈怀民也哈哈大笑,大度地说,诗改得不错,就是算术太差,你那是一字师吗?

    众人起哄:对啊对啊,罚酒罚酒,一个字一杯。“一字师”应声认罚。把贺兰三丢到了九霄云外。

    趁着大家胡闹,冯乐拖了把椅子坐到贺兰三身后,轻声问:

    “贺姐,那事最近就能定下来吧?”

    冯乐和贺兰三以姐弟相称是近年的事。贺兰三调到音舞系以后一直被冷落,曾经是下级的冯乐多少有些不过意。成了上级以后,俯视贺兰三,他的认识要客观多了。贺兰三像男人一样要强,且有许多男人不及的豪爽,她要真对你好,是敢为你两肋插刀的。凭良心说,在他们共事的那些年,她对他一直是挺友好的,即便咋咋呼呼,也多半是把他当作了小老弟。他升任院长前,上面有过让贺兰三接替一旦他升任后空出来的副院长位置的考虑,陈怀民征求他的意见,他说,这是组织上的事,他不该多嘴,不过他觉得,贺兰三更适合当一把手。既避免自己今后可能遇到的不愉快,又为贺兰三说了话。这样的安排,会是个双赢的结果,贺兰三得益也更大。

    陈怀民点点头,说,这个女同志当你的副手,你是不好驾驭。干脆,送人送到家,送佛上西天,让她去技院。陈怀民板着脸说。冯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技院”的全称是“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公文上的简称是“高职”,但社会上都喊作“技院”,听起来成了“妓院”。一年前技院的书记兼院长给抓了,他任职的好几年里,把学院空乘班、模特班、主持人班当成他的后宫,女学员几乎给他宠幸了个遍。名副其实的白天是教授夜晚是野兽。不顺从他的女孩要不在校就受了处分,要不毕业不给推荐就业。有个被害的女孩没有去成他保证过的接收单位,不管不顾地把他们性交的视频挂到了网上。随后去抓他的人在他办公室抄出来最多的东西就是伟哥和他跟许多女孩子的艳照。这位书记兼院长真的是把“技院”办成了“妓院”。弄得省里广大人民群众在当地一看到空姐、女模特和女主持人就觉得都是他睡过的。

    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只指定了省教育厅的一名副职暂时兼管。

    “对,就这么定了,我去跟省委讲。让她先任常务副院长主持工作,实际上就是一把手,观察一段再转正。”

    陈怀民沉思着说:

    “要扭转技院积久形成的歪风邪气,一时是有困难的。贺兰三政治上强,又是个女同志,她去整顿,应该是让人放心的。”

    冯乐没有接腔。陈怀民的考虑确有道理。技院虽然在高校排名靠后,好歹是个局级。论资历和能力,贺兰三管这么个单位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女孩子多少会干净点了。有贺兰三这么个母老虎虎视眈眈,其他的野兽就是再怎样兽性发作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和收敛。

    贺兰三去技院任职后,对冯乐很是感激。她现在不能不承认冯乐的分量,她要转成技院的书记兼院长,也还指望着冯乐在陈怀民那儿的美言。对她的仕途,像冯乐这样的级别,也许决定不了什么,但说福不灵说祸灵哪。

    “看你那点出息,都院长了,还这么心神不定。你姐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放心吧,你那点事明后天就上会。”

    贺兰三的大大咧咧还像当年在政教处共事时一样,但多了亲切,还有隐隐的恭敬。

    冯乐跟贺兰三说的“那事”是吴桐树的调动,接收单位是贺兰三那儿。这次去希腊,他特意把飞机座位换成跟“老领导”贺兰三挨着,十多个小时的航程绕了好多弯子终于说到吴桐树。原以为贺兰三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也做好了硬着头皮老实交代的准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没想到贺兰三什么也没有追问,很爽快就说,行啊,你认可的人我还有什么不信的?我那也正好需要这么个漂亮能干的女秘书。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不单没有戳穿他,连职务都安排好了。

    冯乐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竟有一点热泪盈眶。

    幸好那帮人又乱糟糟地喊起来:

    “冯乐冯乐,轮着省长的酒了,你别躲!喝了,你接着朗诵,才吻到乳房,还早着呢……”

    陈怀民酒量不咋的,一二口红酒就再也下不去了。该着他的酒都是冯乐代劳。冯乐自己的酒一杯不能少喝,加上陈怀民的酒,每次回家都吐个一塌糊涂,让陶然好一通埋怨。

    “行!”

    冯乐极其振奋,端起满满当当的一大杯,“咕嘟咕嘟”往嘴里倒。完了,一抹嘴,说:刚才的朗诵不算,从头来!

    贺兰三突然插进来,说,你刚喝酒,歇会儿吧,我来朗诵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贺兰三抑扬顿挫,一本正经。

    这是调侃“老牛吃嫩草”的名作。苏东坡调侃的是张先,贺兰三调侃的自然另有其人。

    “贺兰三你这是说谁啊?”

    一帮醉鬼齐吼。

    贺兰三呵呵大笑:

    “我说我的前任,你们心虚什么?”

    这个所谓的“前任”,当然是冯乐的替身。刚刚还满心感激的冯乐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恨意:这狗日的娘们太厉害了!幸亏不再共事。

    冯乐那时候还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实显示,贺兰三调侃的对象,远不仅限于他。

    18

    帮吴桐树调省工作,是冯乐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那段时间,冯乐老是约我,一见面就跟我说吴桐树。

    先前冯乐老吹他的搞女人三原则:一、不以权谋私;二、不拿钱交换;三、你情我愿。我笑他“盗亦有道”。他满不在乎:可不就是盗吗,哪一个哪一回不是偷偷摸摸,还能明火执仗不成?

    别说那么漂亮,你不就是又要玩人家又不担责任吗——“不以权谋私”,就是不给人家办事,少惹麻烦;“不拿钱交换”,就是不想在人家身上花钱,吃白食;“你情我愿”,就是让人家心甘情愿给你糟蹋,谁让她贱。我这样说,冯乐也承认:凡是不想结婚的“爱情”都是耍流氓。那些贱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但在吴桐树这儿,我头一回看到了冯乐的认真。

    “世界上除了玫瑰,还有一种可以代表爱情的植物,那就是梧桐树。”

    冯乐幽幽地说。递过手机,给我看吴桐树发来的短信:

    六月这个炎热的且躁动不安的季节,让我的思绪极度的混乱,我想我在梦里寻觅的那一处绿荫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吧!

    在那有大片大片的梧桐树,那种高大而又挺拔的依靠。也许是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就无所谓失去;而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也就无所谓伤害;与其说是遗忘了,倒不如说是已经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往往相爱的人不一定会相伴一生,当我们遇上的时候,正是大片大片的梧桐树茂盛的时候。我们之间没有约定,只有默契。我想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鸿沟吧!也曾试着去忘记他,忘记梧桐的见证,但我似乎根本做不到,我越是想忘记就越难忘记。爱得越深就痛得越深,我不愿意再想起他。但是闭上眼睛永远第一个想到他,我真的好无奈。我在做一个手语——指自己——左手手掌平托右手掌——指他——我爱你。

    真的不想再掐指算日子了,这样还真是痛苦,不如就忘了日子,或者冲动起来,一程火车就去见了,不想这般愁苦相思。

    真的好忙好忙,今天是周六,还要写预案,明天还要陪吃饭。有时候想想,人到底有多少时间属于自己。算算我的时间,只有睡前能够发发呆想想你而已,多么可怜。

    收拾了一切可以挤出的时间,写了一首小词。《极相思·幽夜》:孤山飞霰笛远,抱月醉冷泉。风隐华露,寒凝玉骨,霜溅朱弦。幽夜沉悲心欲雪,衔羽觞,谁写粉笺,狼毫落处,韶光漏时,红痣眉间。

    想你,盼早见面。

    (另外,在彩信里给你两张单位组织的野游的照片,在船上,头发被风吹成疯子了。)

    “果然才女,”我说,“还这么漂亮。你这家伙真有艳福!”

    我不是嘲讽,是真的有点嫉妒。

    “这回怕是不能不有所交代了。”

    冯乐一杯酒在手上晃荡着。他说,这辈子没完没了的风流韵事总该有个头,吴桐树该是收官之作了。在他经历的所有女人中,吴桐树是出类拔萃的。尽管淫遍天下美女是男人的梦想,但那只是梦想而已。怎么说也是奔花甲的人,官也差不多当到头了,他应该知足了。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冯乐叹道。好像那些他玩弄过和玩弄过他的女人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磨难,总算是筚路蓝缕了似的。

    起初,冯乐照旧只是把吴桐树当作他风流史上的一个过客。跟吴桐树做爱的时候她脸上和身上释放出强烈的快感的美,身体紧张的扭动混杂着焦虑和诗情,让他着迷。但他从一开始就并不在意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分手。他跟她说话,不需要斟酌字句,不需要装逼,不需要想会不会有损自己的形象。有一次刚做完,他仰面躺着,她盘腿在一边傻傻地看着他:你这家伙年轻时一定不知害了多少女孩!他说,现在就害不了了吗?她陷在陶醉中: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鼻子嘴巴,难怪女人都这么迷你。他把她的手抓过去按在他正在再次勃起的器官上:这才是我最大的优点。他时不时说一些女人们都肯定不会喜欢的话题,为他对她几乎是必然的背叛做铺垫,让她早早有个思想准备,别到那一天寻死觅活。然而不管什么话题,不管他把自己说得多么王八蛋,吴桐树都表示出充分的理解,甚至百般为他辩护:

    他说他有性瘾,吴桐树说,那有什么,克林顿都有,有性瘾证明性欲强,性欲强证明健康;他给她讲自己的风流史,把跟他好过的一个个女人讲得国色天香,柔肠百结。吴桐树的反应是更大的崇拜,搂紧了他说:那我就是跟在一大串女人后面为你擦汗的小妾;他说女人是天生的道德家,越是浪荡的女人越是不许自己占有的男人有别的浪荡女人,过去有也不行。她的回答是:我不是浪荡女人;他说放纵是一种愚蠢,她反驳:没有本事放纵才这样说;他挖苦吴桐树丈夫最多是个有钱的白痴,吴桐树先是生气:不许你这样说我老公,然后哭了:女人的不幸在于总要先遇到青蛙然后才会遇到王子;他说,我什么信物也不会给你,你失望吗?她摇头:恋爱的纪念物,从来就不是那些手表和项链之类,甚至也不是那些甜蜜的短信和合照……恋爱最珍贵的纪念物,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如同河川留给地形的你对我的改变;他问,你不是因为我有权才对我这么好的吧,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她“呼”地一转身,留给他一个光溜溜的背。他嬉皮笑脸地用力扳她,想要进入。她坚决不依。他只好住手,却听她闷闷说:如果我是你,会再试一次;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可能会背叛你?她很冷静:嫉妒是致命毒药,背叛谁都难免。也许背叛别人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人,因为他没有爱……“她爱我。”

    冯乐遐想似的眯缝着眼睛说。

    “你呢?”

    我问。

    “我也是。”

    冯乐嘟囔:

    “我想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爱情了。我想娶她。我不想耍流氓了。”

    “扯淡!”

    我作色说:

    “陶然怎么办?你宝贝女儿怎么办?”

    “她们早已可以独立了。”

    冯乐根本没有打算让我介入他的私人领域。他把我找到这个酒吧来,只不过需要一个听众。

    “这是我最近给她的回复。”

    他翻到手机上的那一页,从桌面上推给我。

    这时,美特莱开口说,就请您给我们说说爱吧。先知抬起头,向众人投去仁爱、温和的一瞥。众人一时沉默了,在静听着他的声音。只听他用洪亮的声音说——如果爱向你们招手示意,那么你们就去跟随他,不要迟疑,纵使爱的道路非常艰险也非常崎岖;如果爱的双翼将你们围抱着,你们要顺从它,不要违拗,纵使那藏在羽翼中的剑刃会伤害你们的皮肤;如果爱和你们攀谈,你们要相信它,不要多虑,纵使爱的声音会打破你们的梦,就像大风将花园夷为平地。爱,会为你们加冕,也会将你们钉上十字架;爱,为你们的成长尽心尽力,也不会忘记教导你们,从而将腐朽从你们当中彻底剔除;爱,升华到你们的生命树的最高处,呵护你们阳光下颤动的枝叶,同时也钻入带土的根系,在静夜中呼唤真理的名字……这是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先知》中先知穆斯塔法的一段话。

    19

    有好长一段时间,冯乐没有跟我联系。我隐约听说吴桐树已经从那个地级市电视台调到贺兰三那儿了。我一直暗暗忧虑着冯乐那儿一定会出现的风波。冯乐那王八蛋太自私狠心了,从来阳光灿烂的陶然和她出落得鲜花样的女儿受得了那么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吗?别闹出什么人命案来了。但是冯乐那儿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我忍不住主动给冯乐打了电话。

    “打听消息来了?谢谢老兄关心啊。”

    冯乐还是那么恬不知耻:

    “这回我真不是闹着玩的。乱搞不难,性谁都可以获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奖励性游戏,没有输家。而爱则是一个很难获胜的游戏,就像猜谜——那正是它迷人的地方。”

    吴桐树来电话的时间选得很不巧,冯乐一家人正吃晚饭。

    “谁?”

    “我。”

    冯乐心一热。

    “你在哪?”

    “技院。”

    冯乐扫了一眼饭桌,说:

    “那好,我明天跟你联系。”

    “谁呀,这么凶。”

    吴桐树的声音很响,陶然听出是个女声。

    “贺兰三的秘书。”

    “怎么找个秘书也跟她一样。”

    陶然将信将疑。她已经到了多疑的年纪。

    即便与年纪无关,女人也有超敏锐的直觉。冯乐这么多年的鬼鬼祟祟,陶然对他就是再信任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不过冯乐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结束这种半人半鬼的日子。只是眼下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这一天也不远了。

    第二天冯乐早早到了办公楼,插上大门,立刻给吴桐树打电话。一肚子的话屎急尿胀地憋得难受:什么时候接到的调令?什么时候办好的手续?什么时候离开的原单位?之前的电话里为什么一直没有说?什么时候到的省城又怎样去的技院?来前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不想我、也不知道我想你吗?上午你可来新校区院长办公楼,你有没有空我们都见个面,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我那儿就要爆炸了……之类。

    新校区院长办公楼是个单独的三层小楼,坐落在一个保持着原生态的湖边上,湖很大,对岸的山影依稀一线。楼前是新校区广阔的草坪,草坪那边是小树林,树林那边才是新校区的建筑群,几位副院长的办公室都在那边的行政大楼。从那儿来院长办公楼,开车也至少得五分钟。三层楼,一层是一个小型会议室和一个小酒吧;二层是办公室,有点希特勒办公室的意思,从门口走到院长办公桌前的那段距离,会让一个再神气的人也不能不矮三分;三层是院长的休息室:尽头是桑拿房和淋浴房,二者之间的地台上是一只巨大的圆形浴缸,房间中部是一张巨大的床。两边的墙都是落地玻璃,拉上帘子和不拉上帘子,都可以有无限风光——冯乐第一次进到这里时就有点嘲弄地想:这样的环境,你想不动淫念怕都不行,再重度的阳痿症都能给治好了。

    规划设计新校区的时候,陈怀民表现出了相当不俗的眼光和气魄,手笔很大,光是一个罗马柱廊的大门,就花了几千万。

    当时对新校区建设持不同意见的老教授们质疑:让世界各国的求知者那么向往的哈佛大学的大门也不过是两个已经灰黑的红砖垛,一扇黑色的铁栅门。而三百多年来,就是从这扇简朴的校门,走出了无数的政治家、科学家和文学家。其中有美国独立战争以来几乎所有的革命先驱;有七位美国总统、四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和三十位普利策奖获奖者;微软、IBM一个个商业神话的缔造者;沟通中美关系的基辛格,奠基中国近代人文和自然学科的林语堂、竺可桢、梁实秋、梁思成。门里是美国“总经理摇篮”、美国政府思想库。在这扇门下进出的许多人的一举一动决定着美国的政治走向与经济命脉,乃至世界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当了二十年哈佛校长的科南特说“大学的荣誉,不在它的校舍和人数,而在于它一代一代人的质量”。哈佛的校训是“以柏拉图为友,以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以真理为友”。在上世纪最后十年哈佛平均每年得到十亿美元的社会捐赠,却只是一味致力于世界第一流学府的学术发展而没有重建校门。而我们学院,尽管建起了新校区,矗立起了足以令哈佛惭愧的新校门,但如何把真正的教育人才引入这扇门依然是最大的苦恼。与此同时,那扇门也依然没有阻止住现有可用师资的流失。更有人说得很难听:你们难道连包子有肉不在折子上的粗浅道理也不懂?难道连多数纳税人的钱来得并不容易、贫困人群中的学生交的学费更是血汗钱也不知道?为一个校门一掷千金,以求政绩之显,岂非丧心病狂?

    陈怀民一方面让管行政的副院长尽力去做这些迂腐守旧的老教授的思想工作,请他们支持教育产业化改革,一方面毫不动摇地实施既定方案:在中国,办什么事容易?关键是领导者意志有没有足够的坚定。

    离开学院去省政府赴任的时候,陈怀民对学院最留恋不舍的就是新校区,尤其是这栋院长办公楼。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忙乎半天,都留给你了。好好干,别愧对了它啊。”

    临别的那天,陈怀民语重心长地谆谆嘱咐冯乐。

    “我会努力的,但愿能做到您的百分之一。”

    冯乐当时很谦恭地回答,心里想,崽卖爷田心不痛,姐夫鸡巴不当肉。花纳税人的钱,谁不会?现在他仰在圈椅上给吴桐树打电话,看着天花板,想象着将要在三楼的桑拿房、淋浴房、大浴缸、大床和两面玻璃墙之间,他和吴桐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身上像火一样烧起来。

    最近的一次是在他从希腊回来之后。吴桐树被通知到技院面谈,搭傍晚的班车返回前,他们在市里的一家五星宾馆缠绵了半下午。他饿虎扑食,连渣都不带吐。上面的吴桐树咬紧嘴唇极力不喊出声来,两只手紧抓着他的头发,那头发因为粗硬给抓得像乱草一样。喘息方定,他像每次一样炫耀:

    “怎么样,宝刀不老吧?”

    吴桐树说:“岂止是不老,你就是个杀人犯、刽子手!”

    “这话我爱听。”

    冯乐张着发干的嘴。

    吴桐树说:

    “不过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你搞过那么多女人,却并不懂女人。你知道吗,跟你们比,女人并不那么需要性,男人的魅力也不都在这上头。”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不高兴。”

    冯乐说。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不知吴桐树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想,下次一定得问个明白。

    “飞机就要飞了,乘务员正在检查关机。”

    电话那边的吴桐树并没有让他把那一肚子话说出来,刚听到他的“喂”字,只说了一句就关机了。

    冯乐马上给贺兰三打电话,语音回答“你要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电话又打到技院办公室,证实贺兰三果然带着几个人出国参加一个什么学术会议了。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半个月见不到吴桐树。这之前他们不见面也快半个月了。冯乐在省委党校得学习半年,中间没有特殊情况不得请假。半个月里,只能抽冷子跟吴桐树打电话,吴桐树好像也很不开心,每次电话说不了几句就说行了,别烦我了。

    冯乐一天天数日子,度日如年。半个月后总算打通了吴桐树的电话。吴桐树说,我们还是不见面的好,你先看看邮箱吧。

    吴桐树还真像个谜。

    之前她的电邮里告诉冯乐的身世并不真实。实际情况是:母亲死得早,父亲做工。小时候常生病,常被父亲关黑屋子养成了孤独忧郁的性情,到哪都觉得悲伤,弄不清哪儿才有安全感。有时候瞎想:干脆来个土匪把我劫走吧!喜欢读书,古今中外,黄色暴力,瞎看。十九岁考上大学,中文系。写情诗追上一个男孩,同居了几年他出国了,再没有消息。不知他现在爱谁,她也不再爱他。

    在人生的路口迷茫徘徊很久,没有方向,所以认识冯乐是有私心的,想从年长的他那儿获得有力的支撑。但很快就知道,他是靠不住的。所有的问题最终都要自己去解决。人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更深地理解世界,读过精神分析一类的书,看到一个不完全健康的自己:心灵深处有着太多的痛楚和不安宁,这也许是她平时没事涂鸦的根源吧。喜欢到处乱跑,天南地北认识了不少人,可哪儿也不没有净土。参加过一家诗歌网站的活动,两个诗人打得头破血流,居然是为了她。她懂得人性的残忍和丑陋,可就是不愿意戴上假面算计得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想坦诚干净地存在,唯如此,这颗灵魂才自在。跟冯乐好,是受到他眼神的吸引,相信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但是,她错了。知道错了,却又将错就错,这就是为什么莎士比亚说“女人的名字叫脆弱”。

    “这算什么谎言,我根本就不在乎!”冯乐抓起电话就拨:“每个人都有意说过谎,每个人都试图掩饰自己。”

    “但我在乎。这次出去,听到一些你的传言,说你农民,小气,自我感觉良好,霸道。尤其好色,风流成性,见到漂亮女人立刻眼睛发亮,浑身来劲。你没有爱,只有性,所以你不计较人的品行。”

    一股寒气从脚下直冲头顶。

    “这些你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向你敞开了自己。我有他们说的那样下三滥吗?”

    冯乐喊起来:

    “别管人家说什么,我现在是认真的。你我都是对方的唯一,都是对方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是吗?独一无二的人?当然有吸引力了。但天知道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在哪儿?即使知道,又怎么知道这个他不会跟你擦肩而过呢?也许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一个人是为爱情准备的,可千辛万苦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已经错过季节了。你很喜欢爱情,我也很喜欢爱情,大家都很喜欢爱情,因为爱情值得我们每个人用心去喜欢,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可爱情喜欢过我们吗?至少我没有得到过爱情的喜欢。而你说的爱情,根本就是一个公的和一个母的被欲望赶到了一起,就像两头猪碰在了一起,合伙来欺负爱情。”

    冯乐浑身发软,双脚瑟瑟发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那天给你电话,是想再给你一个晚上,算是一个了断。已经睡过那么多次,何妨多一次。可你没胆子。好好守着你那个窝吧。”

    吴桐树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冷漠。

    “一定有什么误会。电话不方便,我们见面谈。”

    “谈什么?”

    “谈我们的未来。”

    “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未来?我想有一个爱人,而不是与人共侍一夫。”

    “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老婆提出离婚了,我要娶你。”

    “我想有的爱人跟你没关系!”

    “桐树!”

    “请用全称:吴桐树。”

    “求求你,至少答应我见一面。”

    “见面?就是你那老三段——瞎扒,女上位,狗后入?”

    吴桐树撂下了电话。

    冯乐目瞪口呆。他突然间面对的是同一个名字的两个女人:一个温文尔雅的闺秀,一个粗俗蛮横的泼妇。

    好几天后冯乐结结巴巴地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从他身上冒出来的一阵阵寒气。

    他那副屌样让人怜悯。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搞女人的老手吗,没有电话短信了,回避身体接触了,不参加你的社交了,开始指责你了,不跟你约会了,就是疏远你了,你干吗还那么死皮赖脸呢,活该!

    冯乐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悲观:

    “世间有太多的好东西,很多是我们无缘得到的,有些得到的在正得到的时候也许就正在失去。但不管怎样,毕竟得到过了。放弃投入却又无收获的爱情,伤感是难免的,但是放弃的时候,也许又在重新获得。”

    “你还觉得你跟吴桐树那叫爱情吗?”

    我瘪嘴。

    “现在不了。不过那的确是个好东西。别人再得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王八蛋的自负真是天生的,打不垮。

    做梦也没人想到,冯乐最后那句话,应在陈怀民身上。

    承包学院新校区的开发商因为别的事犯了案,审讯时又交代出对当时任院长的陈怀民的巨额贿赂。其中说到陈怀民当了副省长以后有一次带了一位美女去他的私人会所过夜,他要给她表示个意思,她讲了美国大明星伊丽莎白·泰勒的故事:她嗜好珠宝,一个月不逛珠宝店就怅然若失,五万美元的珠宝只能换来她几天的兴奋。她说,还在十来岁的时候,大人们就告诉她,爱的深度得用珠宝来表达。从十六岁开始,她就能从小狗的嘴巴里找到珍珠,陪人打打球也能得到钻石。所以,请别责怪她对爱情和珠宝保持同等的兴趣,几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所以也请别期望她能改变。他第二天就给她寄了张一百万的银行卡。

    这位美女就是吴桐树。

    除了当事人,至少有两个局外人预见了陈怀民出事的可能性:一个是贺兰三,一个是冯乐。轮到贺兰三为例行的饭局做东的时候,她让吴桐树取代冯乐为陈怀民代酒。冯乐向她交班的时候看不出她脸上有一丁点局促,跟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地级市电视台女编导完全判若两人,几乎是把堂上当成了床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莺歌燕舞,风情万种,是饭局上最耀眼的明星。一帮人眼都直了,嚷嚷说贺兰三你哪里搬来这么个秘密武器,纷纷向吴桐树敬酒:“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杯;“六宫粉黛无颜色”,两杯;“从此君王不早朝”,三杯,吴桐树应接不暇,来者不拒。

    冯乐想起网上的一句话:男人的谎言可以骗女人一夜,女人的谎言可以骗男人一生。自己在女人身上耍了一辈子聪明,最后还是给聪明女人耍了。不过也没什么,走多了夜路总要碰到鬼的。闹腾中冯乐对贺兰三会心一笑,贺兰三别过脸,装没看见。冯乐转而瞟着一脸得色的陈怀民,心想:对不住啊老哥,您啃的是我吃剩的馍。

    不知为什么,冯乐当时心里特平静,一点没有本来一定会有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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