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流凌一月冬，四十五天定打春”，碛口人从小雪流凌开始，就会在漫长的冬季里一天一天扳着指头划算，盼望春天早些到来。冬天从老河上游漂下来的巨大冰块当地人称作“凌”，有的凌比房子还要大。冬天，老河的水像一个垂暮老人的脚步，变得迟缓而凝重。凌与凌互相拥挤着，撞击着，无边无际，缓缓而下，像流动的金属一般。这时河上谁家也不敢行船，平时繁忙的码头上泊着上百只船，静悄悄的，像躲在巢穴里的动物，也在越冬。

    就在这个像往年一样的冬天里，碛口镇发生了一件让人不平静的事，飞扬跋扈的杜其瑞被人告下了，已解至太原，打在牢里。状子说杜其瑞在碛口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搜刮民脂民膏，还在船上私自扣获了几千包大烟，在碛口镇上开大烟馆，层层剥利。碛口商会的会长理事们聚在一起开会，谁也猜不透这件事是谁干的。除掉杜其瑞，没有通天的本事是办不下来的。据说状子是阎锡山亲自接的，还说这位禁洋烟一向严厉的阎督军看完状子拍案大怒，要将这样的人打入死牢以正视听。说那杜其瑞打入牢中，自知罪恶甚大，却是死活不应承。杜其瑞的儿子去探监，杜其瑞就问儿子怎么进来的？儿子说：“我说家父病重，特来看望。”杜其瑞问他儿子将这些内容写下了没有，他儿子回答说写了个申请。杜其瑞伸手打了儿子两巴掌，然后老泪横流仰天长叹，对儿子说：“你明天来领我的尸首吧。”他这个懵懂儿子一点也不懂得父亲说的些什么，杜其瑞说：“我抵死不承认，就想逃得一命。你说我病重，不等于授人以柄，给人家写下了病死的证据吗？”据说当晚杜其瑞果真病重而亡——是被“纸搭”，用七层麻纸糊住口鼻无伤而亡。后来，官府说他落牢了。

    消息传到冯彩云这里，冯彩云的表情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平静的脸上，看不到满腔仇恨得到昭雪之后酣畅淋漓的眼泪与快意。短短两年，她从两次家破人亡的灾祸中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和情感，她对世事看淡了，理想、希望、憧憬、反抗、挣扎……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像柔弱的花草不堪一击。她永远不会知道，碛口人也永远不会晓得，是那心上撂不下彩云妹妹的韩公子写了一封密信，辗转递到了阎督军手上。韩公子的父亲准备退位，老东家要收山养老，由韩飞涛接任“广誉升”的新任东家。作为游乐于山水之间和接任“广誉升”之间的选择交换，韩飞涛把密信交给了少奶奶，少奶奶的母亲和阎锡山夹着一层姑表亲，办成了杜其瑞的铁案。冯彩云也不会知道，韩飞涛现在已是“广誉升”的少东家了，千头万绪的账务里处处飘着她冯彩云的影子。

    这年冬天，冯彩云咳嗽不止的旧疾再次发作，“兴盛韩”的坐堂中医诊了脉，说是肺虚内热，久渴伤身，吃几副中药调济调济。老中医没敢告诉她，她得了肺痨，痰里夹着血丝。自古道伤心伤肺，这女人是被伤着了的。彩云门口的冯记灯笼不再往出挂了，一个冬天，房子里飘出的全是中药味儿和整夜整夜的咳嗽声……

    碛口人扳着指头划算的冬天总算熬完了。黄河岸边春来早，老河解冻的凌汛声总是把春天的消息早早带给镇上翘首企盼的人们。二道街上，猫了一冬的妓家们更是活跃异常，远远地，就能听见新来的“洋学生”们在用脆生生的笑声招徕过往的行人。形容枯槁的冯彩云躺在炕上，容颜惨淡，气如游丝，只是深漆一般的眸子还不肯散去光芒，她多么希望能像老河边上的柳树，在这个春天里，为心上牵牵念念的一个人再绿一次啊!她望着窗外的天空，湛蓝的天上飘着棉花一样的云朵，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云彩，飘向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而这时候，“广誉升”年轻的东家韩飞涛正坐在高头大马的马车里，一路向碛口飞奔，青石街道上，马鞭脆响，侧耳倾听，那滚滚车轮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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