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萍看见了老柴,就哭。老柴竟然有些感动,如果不坐牢,他不会晓得吕大萍心里还是记挂他的。一张口,说的全是李国的事。老柴进监狱以后,李国就不再去俞教授那里读书了。吕大萍拿不出这笔钱。但李国已经被培养出了读书的习惯。
头一次探访,吕大萍一个人来。她发现老柴一嘴一个李国,临走的时候就说,要不,下次我把李国也带来?
老柴赶紧摇晃脑袋,说,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来监狱里。还是让他好好读书。我不在了,你也不能放松对他管理,每天晚上照常要检查他读书了没有。
吕大萍点点头,又说,但那本书我也没看过,我怎么知道他看了没有?
老柴说,没关系,他要是没看过,天天想着情节跟你编故事,那也是种锻炼。要是编得合情合理,没准以后能当作家。
过两个月,吕大萍告诉老柴,李国已经把《水浒传》读完了。老柴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读完了?吕大萍说,一百多个人都死完了,那书肯定也写完了。老柴说,不对啊,应该还剩二三十个没死的。吕大萍拍拍脑袋,圆话说,对对,还剩下二三十个。老柴这才放心,说,看样子真的读完了。接下来要他读《三国演义》。我那里没这本书,你上新华书店去买一套。
往后的几个月,吕大萍告诉老柴,李国竟然读《水浒传》上瘾了。别的孩子玩上网上瘾,但李国竟然迷上这本书,读一遍两遍都不够,现在在读第三遍了。老柴想一想,也是好事。在监狱里,老柴觉得自己豁达了,遇到事情尽往好的方面想。他说,也好,把一本书读通了,倒背如流了,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吕大萍又说,李国视力有些下降,没办法,给他配了一副眼镜。
这是好事,说明李国读书下了苦功,没有偷懒。老柴问,多少度的?
吕大萍说,还算轻,250度。
老柴觉得不好,他说,要不加些度数,加到300。要是李国一天天变呆了可怎么办?
有两个月吕大萍没来,老柴也不挂记。那一年里,老柴头两个月感觉很长,后四个月又稍微轻松点。过了半年,忽然得来一阵心慌。这种情绪一直挨到十个月的时候。第十一个月,他就出来了。他在里面表现不错,是个三好犯人。
还是以前的租住房。老柴走进弄子,看着房门,眼窝子就有些湿,而且下面的物件在蠢蠢欲动了。他知道吕大萍在里面。吕大萍的身体比监狱的床板温暖许多,还潮乎乎的。提前出狱的事,他没有告诉吕大萍。狱警征求他意见,要不要让家属来接。他微笑地说,接个卵,到时候给她个惊喜。狱警说,看不出来,李图你还变得蛮有情趣了嘛。老柴就顺势拍马屁说,哪里,都是你们人性化管理搞得好,改造得好。
敲了敲门,里面就传来吕大萍的动静。她扭开门的那一瞬,表情变化了三次。一开始挂出的是一脸骚模样,两只眼里水汪汪的;接着吃了很大一惊;再接着,又得来满脸喜气。
但老柴心思忽然变了。走进去,他闻见老锯的味道,很浓烈,在床上,在桌子上,在暖水瓶的把手上,甚至在天花板上。按说这是不可能的,老柴知道自己不是公安局豢养的猎狗,长不出那么灵敏的鼻子。但他还是闻见了。
他说,老锯来过吧?
吕大萍点点头,说,来过。怎么啦?
老柴又问,他来干什么?
吕大萍说,他问你几时被放出来。他说,要是当天他和你搭帮,你就不会被他们抓住了。他一直挂念着你。
哦,就这些?
那你说还有哪些?吕大萍睁着风骚的眼睛,盯着老柴,显得非常理直气壮。
老柴就不再往下问。
李国回来的时候,没进屋,老柴就从窗户后面看见了他。李国一路上还抱着一本厚书看个没完。进来后,老柴看见那副眼镜戴在李国脸上,显得尤其大,那是李国的脸太小的缘故。李国看见屋里有两个人。他迟缓地抬起头,看看眼前剃了青头皮的男人,好半天才嘀咕地说,爸。
李国的声音显得很勉强,而且也不亲热。老柴不在乎,只是问,成绩怎么样?
李国自己没作声。吕大萍帮着回答,说数学成绩下去了些,但语文成绩很好,写作文总是班上第一,还在县作文比赛里获了一个奖,奖了80块钱。
老柴说,那就好,做不了全才,就做一个偏才。毛主席也是个偏才,也是数学一塌糊涂,语文学得扎实。
多有一阵时日,老柴就知道老锯确实回来了,而且丽珍跟人跑了。老锯出门在外的时候,丽珍就跟人跑了。老锯一回来,找不见丽珍,就老上吕大萍这里来。反正老柴进了监狱,老锯想几时来就几时来,想和吕大萍锯多久就锯多久。
老柴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小全跑来找老柴,说老锯在城里最好的酒店办了一桌酒菜要为老柴接风,老柴也不肯去。他跟小全说,以后我不拍人了,我胆小怕事,不敢了。你们不要再来找我。
小全睃了老柴几眼,只好回去把原话复述给老锯听。
老柴也一直没有见到老锯。他照常挑着旧书去集市上卖,赚几个小钱。他发现老计不再修单车了,老计修单车的地方站着个榨甘蔗汁的中年女人。老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在家里很难受,看着吕大萍就很不舒服,而李国看见他,就像看见陌生人一样。父子之间那点感觉,因这一年的阻隔,一下子断了一样。老柴觉得如今的日子并不比呆在监狱里强——起码,在监狱里还有个重获自由的愿望。
他知道,自己摆摊卖书的时候,老锯肯定去了他租住的屋里;或者吕大萍去到那栋鸡巴大厦,送货上门给老锯锯着玩。
某一天,他刚把书摊摊开,把书摞好,心里就拧了起来,眼皮也无故乱跳。他甚至懒得收拾书摊,跟卖甘蔗的年轻人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往租住的屋里去。简直像有一只鬼手扯着老柴,一个劲往前面去。老柴看看天色,又是非常蔚蓝的一天。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吕大萍在里面,橐橐橐地迈着步子向门边走来。老柴心里忽然一动,拽了门把手往外拉,让吕大萍在里面开不了门。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弄过。在吕大萍眼里,老柴是个极端死板,了无情趣的人。结果他就听到一个娇嗔的声音,说,死鬼,别闹了,你真是讨嫌。
吕大萍粗糙的嗓音忽然变细了,人也仿佛年轻了十岁。老柴记不得,结婚这么多年,吕大萍有没有把自己叫成死鬼;也记不得,刚结婚时吕大萍是否有这样的嗓音。老柴猛然一松手,吕大萍身体往后一个趔趄。她看见了老柴,但她很镇定,说,老柴你怎么回来了?
老柴问,谁是死鬼?
吕大萍说,就是你啊,你以为是谁?真是的,坐班房回来,你变得疑神疑鬼了。
老柴进去以后就想锯吕大萍。吕大萍身上有一股香味,像夜来香一样浓重,又像捣蒜一样呛鼻。但吕大萍不太愿意,老柴就去摸砖头,拍吕大萍脑袋。
他拍头一下,吕大萍便轰然坍塌在地上了。但老柴忽然停不了手。他好久没拍砖了,现在只拍一下,真是不过瘾。于是老柴将身子弯下去,又在吕大萍脑袋上拍了好几下,直到吕大萍的脑袋被拍出叩西瓜时那种空空的响声。
老柴把上衣脱了,低头睨地上的吕大萍一眼,觉得不太对劲。吕大萍浑身显得非常松懈,像一摊泥。老柴探探吕大萍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老柴又把上衣穿上,把吕大萍的尸体扔到床底下去,估计老锯等下要来,就准备再拍他一个措手不及。看看天色,仿佛还很早。老柴闲极无聊,把剃须刀找出来想刮刮胡须。刀片已经钝了,他也懒得上街买一片新的,在砖上擦拭几下,就开始刮胡茬。脸上没有刷肥皂水,所以老柴把自己刮得满脸是血。老柴感到很痛快。他一直站在窗前刮脸,看着外面。
老锯果然来了。天气稍微有些冷,但老锯还把两只胳膊袒露出来,显出精悍、凶猛的模样。老柴扔下剃须刀,攥紧了那块砖。
老锯进屋时,稍有点疑惑。门是虚掩的,他闻见了什么。老柴就从门背后闪出来,非常迅疾地照着老锯脑门拍去。老锯练过武把式,反应比常人快了许多,一闪,但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但老锯一点也没有乱,一边躲,一边伸出手到墙体上去抠。他记得,曾经把一块松动的砖插回了原处。
老锯记性非常好,他把那块砖又抠了出来,照老柴脑袋上拍。但老锯步法已经乱了,而且又先吃了一拍,手上失准——这两三年,他还从来没有拍歪过。老柴用左手捂住脑门顶偏右的那处晕穴,右手继续使砖攻击老锯。老锯也把晕穴捂住了。两个人在狭促的屋子里躲闪腾挪,既要拍倒对方,又要护住自己。两人形成某种均势,而且嘴上都默不作声,怕惊动旁边几户人家。
两人都吃了好几拍,每一拍都不算太重,但累积起来,就形成了杀伤力。两人脑袋都肿大了,最后栽倒在地上。即使这样,两人还要不停地蠕动着,挨近对方,继续挥砖往对方脑袋上拍。那砖块已经和手指长成一体了,脑袋即使剧痛难挨,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砖不离手。砖在人在,砖失人亡。
老柴一只眼已经看不见了,但另一只眼还睁得开一条缝,于是看见老锯嘴皮还在蠕动。他知道老锯在念咒语,自己赶紧也念了起来,但他连第一句都记不起来了。慌乱中,他竟然记起在破电视里反复放的一则广告,广告画面像是幻觉,广告声音像是幻听:
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
你拍二我拍二,学习娱乐在一起。
你拍三我拍三,学习打字很简单。
……
那咒语下了心思都没记住,这广告从来没有留心听过,却何能记得这么牢固?
老柴提醒自己,赶紧集中精力,挥砖拍向对方的脑袋……
两个人都停不了手的,脑袋里都已一片混沌,仍然举砖拍向对方,不停地拍,像打夯机一样机械地循着指令拍下去……
李国放学以后回到家,进门的时候还在看书,但一股腥气使他眼光移出了书页。他看见地面上,老柴和老锯都歪斜地躺着,脑袋上全是血。手里都还攥着砖,砖头上也满是血。李国呆钝地抬起脑袋,仿佛记起什么事来。
然后,李国找来自己的毛笔,把老柴脑袋上的血蘸一些,又把老锯脑袋上的血蘸一些,在墙上找一块稍白的地方,写下一行字:
杀人者,打虎李国也!
这一年里,李国没有放弃练习毛笔字,渐渐有了些感悟,字也能写成体了。他看了看,觉得有点不对劲,突然想起,“杀”和“国”两个字是有繁体写法的。于是他找来四方菜刀刮掉原先的字迹,又用笔蘸饱了血,重新写上一行:
殺人者,打虎李國也!
每个字都写得遒劲、浑厚,超出李国正常的水平。李国往后挪几步,看看墙上的血字,有些暗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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