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村纪事-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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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大黄桷树风水般屹立磐石之上,像杆绿色旗帜招引诱惑着在几层黛蓝色山峦褶间艰难喘息的行路人,石墙灰瓦上生气勃勃的炊烟以动人姿态流淌,汉子呵斥牲口妇人呼唤崽娃以及鸡鸭们雀鸟们扬嗓啼叫无不显示巴人村的蛮野气派。

    那个白须白发蓬乱似草满面深邃皱纹的老癫子,本来石头样蹲在树下一动不动,忽地蹿起身敞开沙嘎苍老的喉咙大声武气唱吼一首山歌:

    革命潮流高潮起工农兵是大联合我们军人领导工农来革命不怕死不要钱踏脚哟向前进努力努力斗争去斗争把帝国主义消灭尽索索多多来来咪多咪索索索索咪来来来咪来多

    他不换气不断句一股劲吼完这首川陕苏维埃时期流行于大巴山区的红军歌谣,就仰面大笑任苇絮般的须发神气地抖动。

    凡是听见这歌声的村人就明白有外村人来了。老癫子一见外村人就要唱红军歌,生怕他们不知道他是当过红军的巴人村汉子。几十年来老人的所有思绪都纠缠在“我是不是红军战士”这个症结上,疯了。

    来人是县博物馆的老章,他每年翻山越岭不辞辛苦来巴人村好几次,每次都是兴致勃勃来无精打采去,村人常以为他这次去后不会再来,可过段时间这个穿干部装蓄小分头的城里人又风尘仆仆出现在村里。老章这人有韧劲不讨厌,偏偏德高望重的夕老爹不喜见他。那老汉和老章像前世的冤孽碰面就没好脸色。

    老章小心翼翼绕过忘乎一切尽情吼唱的老癫子走进村,他就是为夕老爹来的,准确地说是为老人收藏的那把大刀来的。

    那把大刀村人大都见过,三尺来长半尺来宽柄端圆环上系着红绸布,钢火极好碗口粗的黄杨树也能一劈两截。

    关于这把刀的说法很多——它是白莲教头领的兵器,红军从鄂西带入川北砍过好多土匪恶霸川军的脑壳——巴人村有名的铁匠督老蛮花七天七夜打造这把大刀投红军,第一仗就战死沙场大刀不翼而飞,谁没料到几十年后会在夕老爹手里——各种说法相差甚远,但全与红军有关,老章就冲着这点认定大刀是不可多得的革命文物,想方设法也要把它弄到博物馆的展览架上去闪射光辉教导后人。

    大刀的真正隐秘只有夕考爹知道,但他一直缄口不吐,自从老章满怀激情仔仔细细看过一次,大刀便藏得死紧不肯轻易示人了。

    夕老爹是个有点神秘的怪人,他是正儿八经参加过革命的,师团营连排班的番号都一清二楚,可他不算红军,因为没跟部队北上,为啥没有革命到底他也不讲。这几年像他这种人讲明情况,县民政局就可按红四方面军战士对待,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令庄稼汉羡慕的老红军津贴。连老癫子都是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老红军了,夕老爹还是无动于衷,村支书寿元和民兵连长德松动员他嘴巴皮也磨薄了,他并不当回事。

    夕老爹儿孙满堂却喜欢独居,喝令晚辈在村头黄桷村旁垒间小石屋,日子过得又孤单又简朴。他很少出门游逛,出门必拖上那根五尺长呈棕红色的老竹烟杆,蹒跚的脚步边必跟上那条霉耸耸更蹒跚的老狗。

    老人与现代生活唯一合拍的嗜好是听半导体收音机,春夏秋冬白天晚上都听,所以村头村尾常浮荡着一个苍硬老迈的嗓音:

    “大娃二娃菊妹子毛狗呃!——给你老子买几对牛头牌电池来哟!”

    他最迷新闻节目,尤其是庄重宣读中央开重要会议出席者的长名单,一面听一面点头笑容在那风干如核桃壳般的脸颊上灼灼透光。有自以为聪明的人认真分析说那些名声赫赫的大干部中有夕老爹的老战友老朋友,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表情自然有几分神气。

    是啊,大巴山腹地这块奇特的土地,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涌现过许多叱咤风云的英杰,以至从中央到地方每天的报纸广播电视都与它有亲切紧密的联系。夕老爹必然得到村人的尊重。若不是那把可恼的红军大刀,村干部们绝不会惹老人生气。

    偏偏比牯牛还倔的老章又来了,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尊容直奔村支部办公室。

    这回他换了招势,不再独自去夕老爹的石屋苦口婆心劝说,受一肚子气就阴沉着面皮下山。他找到几个村干部,把一份红头公文往桌上一放,很干脆地说:

    “那把大刀,你们就照县委最新文件精神办吧。”

    红头公文上说为隆重庆祝中国工农红军创建六十周年,县博物馆要举办大型革命文物展览,希望全县各级政府和党组织大力协助搜集文物的工作,尤其有历史研究价值有纪念意义的重点革命文物更要放在首位,这是关系全县人民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任务云云。

    这份红头文件夕老爹会放在眼里吗?村干部们没有把握,面面相觑。

    老章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也有点发虚,忙补充一句:“夕老爹若肯把大刀捐献出来,县里不但会发一笔奖金还可登报表扬。”

    这些许诺在夕老爹那里并不管用,寿元犹豫再三只好应付道:“章同志,我们陪你去试试吧。”

    村办公室外的地坎里一群细娃妹仔正围着老癫子嬉闹,老人握一杆红缨竹枪在手舞足蹈地欢唱:

    脚穿草鞋嘛连连板板薄哟溜溜脚杆上缠的是哎哟毛裹脚哟多拉索头上戴顶八角帽哟背上背的汉阳枪哟多拉索又吹军号又唱歌你看红军好快乐拉索多

    他完全沉浸在粗犷高昂的红军歌谣里,那神态和声调都很打动人心,细娃妹仔们跟着唱起来,这与当年闹红军的情形相当逼真,老章把歌词曲调默记在心里想回去介绍给搜集整理红军歌谣的同志。

    夕老爹正在石屋门口晒太阳,一条老狗舒舒服服趴在他脚前,像堆烂茅草。老人虽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眉宇间却隐藏着几分威仪,那对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珠出人意料的明亮,若定定地看人还有几分灼人。

    “夕大爷,嘿嘿,”寿元蹲下身子卑恭地笑道,“章同志和我们来看你老人家,嘿嘿。”

    夕老爹把厚重的眼皮一翻,小眼珠喷出阴鸷的神色,信心勃勃的老章不由打个寒噤,心又沉甸甸的了。

    吃了公家饭得办公家事,寿元掏出红头文件硬着头皮对老人照本宣科,腔调结结巴巴面色忽白忽红,心头暗自抱怨倔性子老章:你这城里人明晓得夕老爹是半村人的长辈打个喷嚏全村都要发颤,他那些人高马大的儿孙做点小怪连我这支书也要坐蜡,还逼我得罪他是为啥哟!

    今天夕老爹倒没有异常表现,慵懒地半闭着眼耐心听寿元把话讲完,不冷不热地问一句:“没得了吗?”寿元受宠若惊连连晃头。老人便站起来掸掸蓝布夹衫上的尘土,颤颤巍巍地踱进屋去。

    有点望头!老章胸膛内咕咚乱跳,寿元也如释重负抹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毛毛汗。

    一会儿,夕老爹手里捧个原先地主家太太小姐装首饰的包铜小漆箱走到门前,对老章淡然道:“拿这个回去交差嘛。”

    老章打开小漆箱一看,里面有几张破旧纸币和几枚已生绿锈的铜圆,却都是极不易得的川陕苏维埃的钱币。按常规来说这已是不小的收获,可老章更迷恋那把大刀,忍不住问:

    “夕大爷,那把大刀……”

    老人掷给他一对眼白,沉下脸孔拄着竹烟杆慢吞吞朝阳光朗照的山坡上走,忠实的老狗紧跟其后像个滚动的草团。老章犹豫一下还是跟他上坡,寿元和几个村干部乘机溜之大吉。在他们心里夕老爹给那些东西就算赏你脸面了,还去自找气受活该你倔老章自家倒霉。

    一片土坟地前夕老爹坐下了,神色格外安详。他从怀里掏出烟盒大小的半导体拧开放在草丛上,喇叭里正播工业信息他也认真地听。那条老狗爬在半导体旁边,耳朵不停抖动好像听得很入迷。老章横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冷浸的泥地上,耐着性子听那离老人、老狗和自己都十分遥远的声音。

    早春的山野一派空荡,片片新绿在明丽温和的阳光下格外耀眼,坟包上的春草像绿色松针一样根根直立柔韧而又鲜亮。阳光和着音乐缓缓流逝,把春日拉得冗长。

    那山野老翁的古怪乐趣也带股肃穆之气,使老章不敢冷嘲也不能从那凝重气氛中超脱出来。

    老人关掉半导体,山野陡地静寂无声仿佛空旷了许多。两道苍劲目光冷严地投向大山之外,好像想在灰亮天宇间看透什么或看什么。那一层青绿一层紫黛一层蓝灰一层银白,以及重重叠叠若隐若现的山影云光构筑成大巴山特有的雄浑厚重气势。老章沉闷的胸臆豁然开朗,他还从没如此观看过山景,这感觉也从没有过,老人使大山对他敞开了几扇一直紧闭的门,令他眼光和神思飞翔起来,进入从未领略过的山野本色世界。

    “章同志,你晓得许继慎吗?”夕老爹突然直愣愣地问道。

    许继慎?老章蓦地想起一份史料,英勇善战的许继慎是中央派到红四方面军担任十二师师长的重要干部,却在张国焘搞肃反扩大化,施行“无情打击,残酷斗争”中被杀害。难道那把大刀和这位不幸牺牲的红军将领有关系?他情绪大振,竭力控制自己别显出异样让老人把刚冒头的思绪缩回去,就只严肃地点点头。

    老人并没察看他的神色,目光和思绪仍在很遥远的地方,说:

    “你晓得鲁娃和凤妹吗?”

    这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老章一片茫然。

    老人走到一个很大的坟包前,轻声说:

    “这就是他们的坟。”

    许继慎师长和那两个死者有啥关系?老人的思路东跳西跳,老章更摸不着头绪,索性单刀直入:“他们和大刀又有啥关系?”

    夕老爹猛地转过青紫的脸孔来,眼里喷出两团冷森森的火焰,恶狠狠地低吼道:

    “啥关系?它砍了他们的脑壳哇!”

    老章浑身一震,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人也如同受到电击一般瘫软在坟头,喘息好一阵才喃喃地说:

    “多好的一对青年哟,跟徐总指挥从湖北打到川北川东,立了几多汗马功劳哟。可是上头一说是反革命底下不问青红皂白就砍头。鲁娃是突击营长,凤妹是卫生队长,死的时候都才二十出头啊,尸骨抛在这老山里连他们是哪省哪县的人也不晓得啊!幸好大巴山收留了他们,每年清明节七月半就是我这快入土的老头子来添一把土,他们好冤枉好凄惶哟!魂魄也不甘心散开啊,我时常看见他们在山坡上走来走去,还那么年纪轻轻精神十足呀……”

    原来那把大刀居然隐藏着这么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老章想象着:一个凄风凄雨的秋夜,两个年轻红军干部被押到漆黑的山头,根本不容他们分辩挣扎,大刀的寒光闪动他们猝然扑倒在血泊之中……

    “其实,夕大爷,就为屈死的鲁娃和凤妹,你更该把大刀献出来。”老章艰难地说。夕老爹沉闷地道:“这些年辰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啥人?”老章心头又掀起一个急浪,把心悬得老高。

    夕老爹又眺望远山,老章这才注意到他向着北方,思绪又飞得很远很远,皱巴巴的面皮在神经质地抽动。他心情无法平静却又不忍打扰老人,便坐在他身边等候,唯独那条癞皮老狗懒懒地躺在草丛里,惬意地享受温暖春光。

    过好一阵,老人自言自语像在对大山和天空说话:

    “我在等我的班长,他和我一起用那把大刀砍了鲁娃和凤妹的头,结果他自己大病一场。队伍北上前我负了重伤就留下来,班长把大刀交给我,他实在不敢再用它啦,我也不敢用它啊。”

    “后来呢?”

    “我给他们垒坟守坟,把大刀藏好等班长回来,等啊等啊,好多老红军都回来过啦,他还是没回来。电匣子里倒常有他的消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会儿这样那样,就是一次也不回来。我这死脑筋天天在想,他可以把我这没出息的老头子忘干净,也可以不恋乡不恋土,那把大刀和被它砍倒的两个红军干部恐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啊。我天天上山等他,和鲁娃凤妹的魂魄一起等他,等啊等啊,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一个身穿土蓝布衫的老人,拄着长长的竹烟杆,带着一条忠实衰颓的老狗,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都伫立在陡峭的岩头,一张茫然期望的老脸久久向着北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凝聚成一尊撼人心魄的雕塑。

    老章强抑住激动不已的心怀,对老人说:

    “夕大爷,我想,也许你的班长就因为那件事一直悔恨难过,才忍受着不回老家的痛苦,那滋味对一个老红军战士来说实在难受啊。”

    “是呀是呀,那事怪不了他也怪不了我,可良心债一辈子背在背上更难受啊。我是想班长回来一趟,在鲁娃凤妹的坟前把啥都了啦,可他就不回来。再一想这种事又怎么个了法呢?唉,死的人活的人都有讲不出的苦楚哟!”

    “大爷,你还等他?”

    “等不回来啦,死啦,前天,电匣子讲的。”

    夕老爹说得很平静,眼眶却淌出深深的悲痛。这些年他的班长毕竟是老人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从没离开过他啊!现在,只剩下这座荒坟和那把大刀伴随他度过残生了。

    这是恳求老人献出大刀的最好时机了!老章觉得它的价值已超过整个县博物馆收藏的任何展品,这将是川陕苏区革命史料上的一项重大发现。于是他诚恳地说:“夕大爷,我能再看看那把大刀吗?”

    老人默望他一阵,便又迈着蹒跚的步子朝山下走。老狗急忙从舒软的草堆里爬起来,踉踉跄跄紧跟其后。那座埋葬着两个年轻红军干部的坟包静静地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老章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望它一眼,至少也该在坟前立块石碑啊。

    老癫子手持红缨枪坐在夕老爹门口,神态很威严庄重,见老人家就打个气派的手势叫道:“夕大哥,到连部上操去哇!”

    “上操上操,你老弟先去吧。我拿了大刀就来。”夕老爹笑呵呵地应道。

    老癫子扛起竹枪顺从地离去,他是永远的红军战士,边走边情绪亢奋地唱道:

    莫打鼓来莫打锣呀听我唱呀唱个作战歌呀农友们仔细听着摆开队伍打刘湘呀一个将他呀十个来活捉呀呼儿嘿哟

    在小石屋门口,老章焦急不安地等候。

    夕老爹款款走出门口,老章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老人青筋虬盘的手里捧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刀,而是一把呈蓝光的新锄头。

    “我把那把大刀打成了这把锄头。”夕老爹严峻地说。

    老章看呆了,看着两道浑浊的泪水从老人眼眶里涌出来,很快被那些深邃繁密的皱纹吸干了。

    他受到感染,无比庄重地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大锄头,好像它仍然是那把系着红绸布亮闪闪的大刀。

    这时,老人幽幽一笑:

    “在山里,钢火好的锄头,也金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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