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娘-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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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在后排睡下又后悔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看狼的眼睛,那可怎么熬?可既然躺下了,我又下不了决心起身,于是心里急着爬起来,宁可去绕着车子转一百个圈子,身子却躺着不肯动。

    躺了半个小时,有车子来了。我听到声音,心狂跳了起来,觉得修车的事情有消息了,但我的身子却还是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动弹。

    是急色鬼小白的车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车厢顶系着一根黄丝带,就知道是小白的车子。他就喜欢这一套,因为他可能是学历最高的司机,念过大学。而且他的车子也不是从叶城方向开来,而是从多玛方向来的,一是他肯定不会有刘师傅的口信,二是也不能知道库地大坂通车了没有,我当然很失望。

    小白跟我差不多年纪,眼圈永远是黑的,就像戴一副眼镜,脸的轮廓很帅气,只是脸皮上长满了疙瘩。我常说,他的一脸疙瘩,让他占了很多便宜,冰一样冷的风吹过来,有疙瘩挡着,刀一样锋利的太阳光照下来,也有疙瘩挡着。

    小白将车和我的车并排停着,一个劲地按着汽车喇叭,吵得我发恨。我垂头丧气地冲他点点头,看着搭车的人下了车,才磨磨蹭蹭地进了他的驾驶室。他耐心地等我坐好了,问:“你车子出了什么事?”我不理他的话,数了数从他车上下来的人,一共七个,说:“你小子还是这么贪,一车七个,不怕被抓住罚款?”他也不理我的话,说:“你知道吗,毛娘死了。”

    又是毛娘。只怕这几天每天会听到毛娘的事。她在这条线上实在太出名了。我不愿说到她,就说:“你不用着急赶路,前面堵住了。”他说:“我遇到阿凡提大叔了。等我到那儿,路早就通了。”我说:“谁知道呢,妈拉个巴子,反正通不通我都走不了。”他说:“你也别他妈的着急,我给你带了个破车胎,等烦了可以烧个火玩玩。”我知道他不想让我领他的情,就说:“我哪有心情玩?”

    小白怪怪地看了我两眼,又说:“你一向跟毛娘交情不错,是她的老顾客了,她死了你怎么一点不奇怪?”我说:“那个胖女人跟我说了一路,叽里呱啦的,耳朵都生茧了,你又来烦我。”小白自顾自地说:“毛娘人不错,毛娘人不错,这么年轻就死了,蛮可惜的。有一次我在她那里,半夜里发起烧来,她还给我吃药,还给我炖粥吃。”

    我说:“哦。”我心里想,毛娘给我烧过饭,倒没有给我炖过粥,不过我也没有在她那里发过烧。小白说:“她是真的很着急,我看得出来,她真的着急,在我的额头上不知道试了几次,第二天我要开车,她还不让我开,说这样危险,休息一天再去。她急得都快哭了,说再过一夜,她也不会收我钱的。她人真不错,可惜跟了老李。”我说:“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假惺惺个屁啊,奶奶的。”小白说:“这样一个活人,说死就死了。”我说:“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顶个屁用。”

    小白还是继续说:“人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毛娘这个人蛮不错的,却也会偷钱,我听说的就偷过三个人的钱。”小白就是这样,什么破事都会挂在嘴边,毛娘偷钱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有一次,她偷了关公的一百元钱,不巧给发觉了,关公就打了她两个耳光——你听说过这个事情没有?”

    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个事谁没听过?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哑巴。”关公打毛娘的故事,司机们经常说来说去的,不知道说了几千遍了,互相说着玩,还会对搭车的游客说着玩。小白不理我,说:“关公说,他的两个耳光也不算重,却打出了一个真相,打掉了毛娘脸上擦的粉,发现她的脸其实也挺白的。”我说:“人都死了,你他妈的也不积点口德,说这些做什么?”小白说:“我们谁没称赞过毛娘皮肤白嫩?可是谁比关公称赞得好?我只是想再称赞她一下。”

    小白刚来西藏的时候闹过一个笑话,路上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娘搭他的车,他还以为是妓女,到了小客店,就拉老板娘进房。老板娘知道他认错人了,说:“你要什么就叫好了,我就在厨房,我老公在门口帮人修车。”这件事,是老板娘说出来的,小白因此得了“急色鬼”这么一个光荣的绰号,我们常常嘲笑他,说他看见漂亮姑娘就会流鼻血。

    我听到小白接着说:“……后来我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妈的,那个人在街上绕了一转,画了个大圈子,自己坐在圈子中央,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走了一会儿神,他已经在讲另一件事了。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他开始招手,过来一个人,也是穿着破西装,端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块石头似的东西,大声吆喝着让人来买药。”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我就走掉了。”我觉得他说的这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在我走神的时候讲掉了,就兴味索然地应了一声,说:“你也该走了。”小白说:“不要紧,不在乎这几分钟时间,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接着他说:“青藏线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搭货车进藏,到唐古拉山口,叫司机停车,想拍个照。他刚下车,妈拉个巴子,司机就呼一声将车子开走了,害得他哭爹爹不应,哭娘娘不应,行李也都在车上,冻了个半死。”我说:“有这种事?真他妈的该死。那人后来怎么出来的?”小白说:“后来又来了一辆车,捎上了他。”我说:“那人记得车牌吧?查出来没有?”小白说:“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骂道:“妈拉个巴子,你有毛病啊,什么都打听个半吊子。”小白哈哈大笑,好像搞了个恶作剧,得意洋洋。

    小白走后,我一直站在路边出神,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摆在我的脚旁,瘪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小白这家伙说话又快又急,叽叽嘎嘎的像个女人,他一走,我的耳边就凭空生长出一片空间来,几乎清静得死人,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我发烫的耳朵了。

    远远近近的山坡、山头上,积雪闪着光,亮晶晶地刺目,将大地衬得更加空漠广阔,一片死色,没有一点活的迹象。我疑心我在做一个落难荒原的噩梦,就猛地摇了摇头,希望将自己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睛可以看见脏兮兮的被窝,或者糊在天花板上的报纸。可是这个梦顽强地控制着我,我醒不过来。

    我走到右边的小山坡下坐下,不远处就有些薄薄的积雪了。我拔了两根草根,拿在手里折来折去。草根勒着我的手指,手指出现一道青白色的痕迹,松开草根,就涌上一股红色。原来我体内的血还没有凝固。

    我很想开口说话,对石头说话也行,对泥土说话也行,但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个声音。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简直不会自言自语。这个毛病是我小时候养成的。有一次我独自闷声不响地在一个茅坑后面玩泥巴,忽然一个老太婆进茅坑解大便,她刚蹲下,就开始大声地自己对自己说话,吓了我一跳。后来我就一直古怪地觉得,自言自语是很臭的事情。

    “那是很臭的事情。”我鼓起劲大声说。我努力地张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两声。我觉得自己很傻,又觉得自己笑得很傻。我开了口,接下来就简单了些,继续大声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可笑。”

    突然,一只鼠兔飞快奔来,它在路的那一边,远远地,像一枚滚动跳跃的小石子,朝我笔直地奔来。我几乎欣喜若狂,心怦怦乱跳。在我的想象中,它一直奔过来,没头没脑地奔入我的怀中,我的双手已经感觉到它毛茸茸暖融融的皮了。可是还没有奔到马路,鼠兔就急速地一个转折,向北窜去,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吃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向鼠兔消失的地方,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在一个地洞里,也许它露出一个耳朵,正在听我的脚步声。可是我走到半途就失去了好奇心,改变方向,走到路边,扶起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推着它滚到我的车子的右边,然后在裤腿上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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