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银花却欢天喜地,她认为这是大眼最孝顺她的一回。只是让马银花心头有点不舒展的是大眼跟谁不好,偏偏跟了大嘴壶家的大丫,这个亲家以后怎么来往,但是一想到自己能跟老费过日子,心头的褶皱也就熨平了。马银花想自己从进了铁匠铺没多久,背上就不歇气的赘着铁匠的儿子,现在小五子也会拉风箱了,马银花应该喘口气了。当晚,马银花收拾了几样东西就到了老费家里,出门时她看到坐在风箱前打瞌睡的小五子,马银花像以前一样,含了口水喷过去,小五子醒了。马银花看着五个儿子说,我到老费那里去了。马银花的口气仿佛不是去嫁人,只不过是出去串个门而已。
一天马银花从床底下翻出个铁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奖章,马银花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便捧着奖章到写信摊子上问老费,老费说,过去的东西。晚上等老费回到家,马银花把那枚奖章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桌上,还在前面上了炷香。马银花说,这好的东西怎么能丢在床底,得好好供着。老费说,何必。那夜,老费跟马银花讲了他的过去,以往都是只言片语,这回他把自己怎样做陈老板的交通员,陈老板叛变后,怎样等着范老师。后来到墓园找牺牲的范老师,也找到了自己的墓碑。这些话与其说给马银花听,倒不如是在说给自己听,每细细的诉说一遍,老费又好像到了过去一回。这个时候老费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过去,他曾经想忘掉这些,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马银花住过来后,老费便一遍一遍地讲给马银花听,马银花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是马银花一点都不烦,这时的她像一个少女杵着下巴,静静地跟着老费回到他的从前。对于老费的过去,马银花感到陌生,但是她喜欢跟着那些故事走啊走,这是铁匠永远不能给她的,铁匠除了让她大了五回肚子,无法把马银花带进一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在老费一次又一次的复述中,马银花渐渐熟悉了那个世界,熟悉了范老师,熟悉了陈老板。有一回马银花说,陈老板死得可怜,范老师还有一座墓碑。老费一听不高兴了,你觉悟低呀,范老师是烈士,陈老板是叛徒,叛徒死无葬身之地活该。马银花说,陈老板对你好啊,你的奖章还是他给的。老费说,他是帮组织给我的。马银花说,那还不是他给的。老费跟马银花讲不清,索性闭上嘴打起呼噜。马银花坐在一片呼噜声里说,对你好的人还是陈老板。
老费摆摊子去了,马银花洗净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对着放在桌上的奖章作了个揖,把擦得亮闪闪的奖章握在手里,对着手中的奖章说,你的冤我替你申。做了铁匠的女人,给铁匠生了五个儿子,铁匠值。这回做了你的女人,我替你找回清白,让你也值。马银花捏着奖章出门了。老费收摊回去,不见马银花,也不见了那枚奖章,老费到铁匠铺也没有马银花的踪影。老费找到马银花的时候,马银花已经死了。马银花是在上访时候从五楼的窗户跳下来死的。
马银花来到民政科,找到的还是当年老费找过的那个民政科长,民政科长有些老了,一绺头发耷拉在光秃秃的头顶,像旱地里突兀长出的草,他摸着秃顶说,怎么又来翻案。这是我遇上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老费自己都认了,你又来闹什么?马银花说,他那是没得办法。民政科长说,你是他的什么人?马银花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慢吞吞地说,我是他的女人。民政科长说,胡闹。事隔那么多年,老费以前不是连京城都去过,怎么样,如果是事实早就翻案了,哪还会等到现在。马银花说,老费是老实人,这个东西是老费组织给他的。马银花摊开手掌中的奖章。民政科长不屑地说,这能说明什么?马银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杯子都震了晃起来,满脸愤怒地说,把他当成烈士不说了,只要人好好活着,当不当烈士无所谓。但是老费做过地下党,为什么你们一个都不信?民政科长说,这不是我们信不信的问题,我们要的是证据,是事实,有吗?马银花说,范老师和陈老板知道。不知为什么说到范老师的时候,马银花发现自己的牙齿狠狠咬下去,尽管老费跟她说过多少次,范老师是烈士,陈老板是叛徒,是坏人,可马银花心里恨的是范老师,而不是陈老板。她曾对老费说,范老师把你支在细水巷等着,可他的影子都不见。老费说,他牺牲了呀。只是我不知。马银花说,反正就是他让你等的,才把你等了做大牢,我恨范老师。老费说,范老师已经是烈士了,你怎么能恨人家呢?马银花说,反正我就是恨他。这时马银花一咬牙差点在民政科说出了她恨范老师的话,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舌头,把到嘴里的话咽下去,她说,要事实吗,你到地底下去要呀。范老师在烈士墓园,陈老板也在地底下,你去要呀。民政科的人见状忙推搡开马银花,跟她说,科长要开会去了。本来听到民政科长要开会,马银花后退了两步,民政科长走到门口甩出一句话,一个破铁玩意,谁都可以做,只要到铁匠铺要多少有多少。这句话激怒了马银花,马银花一下跳起来,放屁,做你妈个头。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纵步到门边,眼里充着血,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奖章,去做呀,你这驴日马生的乌龟王八。有本事你做一簸箕来给老娘看,睁开你的青光眼瞧瞧,这奖章是铁匠铺做得来的吗?这奖章是你这乌龟王八配有的吗?说完马银花伸起小指头,呸,在小指吐泡口水倒下小指,朝民政科长甩了甩。民政科长怒了,极力克制着压低嗓音,烂泼妇耍什么横,你不就是细水巷铁匠铺里的寡妇?哼,哼……马银花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厉声说,老娘现在是老费明媒正娶的女人。告诉你,今天你敢从这道门里走出去,我就敢从窗子跳出去。民政科长以为马银花吓唬他,这些年在民政科什么没见过,遇上泼妇就先出去躲躲,这是他们的战术。民政科长歪了一下嘴角,推开马银花,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他走了几步时,听到一声闷响从窗户砸下去,忙回头,只见那扇窗户的玻璃在摇晃,马银花却不见了。顿时,办公室所有人都惊呆了,顿了几秒,有人惊叫,真的跳楼了,真的跳楼了。民政科长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们都是死人,为什么不拦着她?办公室的人说,谁知道她会真跳。
老费花了很大劲才掰开马银花紧握的右手,那枚奖章还在手中,老费轻轻拿起奖章,抚着马银花的手说,你傻呀,你跟我不就图个过日子,瞧,现在你把日子弄得一团糟。老费使劲揉了揉不会流泪的眼睛,一扬手,那枚奖章飞了出去,老费清晰地听见奖章叮咣一声落在身后的水沟里。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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