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决定跑一趟。
店面没缩没减,仍旧是两开间。可里面全变了,仿佛店主和王子琦有仇,把“过去”抹了个一干二净。原先进门是一只大柜子,就像绸布店里卖零头布、开片短裤那种玻璃柜,里面放了衣服图样和面料,靠边是一些成衣,供人挑选。不论何时进来都是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如今空空荡荡的,连张椅子也没有。水晶吊灯,打蜡地板,两侧墙上则是整面的镜子,明晃晃、亮闪闪,进门全是影子,举手投足,就像群魔乱舞,说不出的恐怖。
面朝大门,是一排金黄色落地玻璃窗。阿六上前一推,却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原来窗与窗用铰链连在了一起。搞什么名堂!阿六疑心自己走错了,又退出来看看,可店招明明是“肖记成衣”啊。身边的路人潮水般过去——没人驻足留意这间古怪的铺子。
好奇心引得阿六重又进去,才见长窗左首有扇绛红色的小门,古色古香的,样子有点像苏州古典园林里的腰门。阿六小心翼翼推开——一条十来米长的回廊,左首是一排小门,右首是院子。
不知小门里是什么所在。阿六稍微一想,明白了。外面的厅没原来进深了——隔成了小间。应该是试衣间吧。人们从作坊里取了衣服就可直接进试衣间了,就像演员的化妆间。
这种做派像是私人会所,和阿六薄利多销的思路不一样了。
院子没变,仍是工场。工场靠了院墙,三面落空,顶上是油毡,防雨雪的,但是大风一来,这衣料布条线头线脑还不飞了?阿六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灶披间也实在太闷了,敞开也有敞开的好。
有几个工人在干活,有的在熨衣服,有的在踩缝纫机,有的在挂晾衣服,没人理阿六。阿六轻声问一个中年男人,啥人是老板?
不在!那人生硬地说。
阿六想,不晓是老板拖欠了薪水还是自家屋里出了事,这般不顺。
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人从回廊走过来,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啥人寻我?明摆着只有一个陌生人。因此她面朝了阿六,说,你找我?
阿六惊异地问,你,你……姓肖?
是啊。女人疑惑地看着阿六,你怎么知道?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阿六很突兀地问。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女人警惕地反问。
四目相接,发出铿锵的声音。就像两把利剑撞击。
王子琦的大老婆!阿六眼睛一亮,连忙说,嫂子,我是花阿六啊,你忘了?
女人一呆,似乎想起来丈夫有这么一个朋友,顿时精神十足——确切地说是怒气十足,叉了腰说,来得正好!这个杀千刀,我正要寻他……他在哪里?
阿六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我,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还是打仗前……他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我恨死他了!这个翘辫子!
女人一五一十地告诉阿六。有个电影明星常来做衣服,他就去勾搭人家。你说,什么人不好勾搭,去勾搭这种人?上海滩上,哪个电影明星是吃素的?吃生活还是小事体,丢进黄浦江,死也白死!
后来呢?阿六问。
我去求啊。
哦。原来如此!阿六恍然大悟。一定是女人帮他摆平了,作为报答,他把铺子给了她……她又不会做衣服,要铺子做什么?转而又想,她不会做,工人会啊。看看这铺子的变化,背后有人呢!说不定是他们设的套!阿六毛骨悚然。
你说这个杀千刀,是不是找死?女人气哼哼地说,事体刚过去,他又跑掉了。
阿六不吱声。不管事情真假,这家人算是散了。王子琦三个老婆呢,不知另外两个什么下场。幸好她们都没有小囡。真是作了老孽。阿六忽然想到断子绝孙这个词。
女人抽出一根烟递给阿六,阿六摇摇头。女人自己衔了,点上火,猛吸一口说,你有他的消息告诉我啊。
阿六嘴上应承,心里却想,就算有消息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什么姓肖的师傅衣服做的好。瞎话三千!
出来的时候,阿六照了照墙上的镜子——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坚硬而多皱,杂乱的眉毛钢针似的斜刺出来。
街上乱哄哄的。一点不比逃难的人少。只是,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的香味,绵酥入骨的女声《夜来香》,提醒人们,这是苏州河南,是租界,是全国仅有的都市。
阿六无心“流行风”,昏沉沉登上无轨电车。
车子里人很多,阿六扶着椅背,望着窗外出神。错综复杂的电线把亮白色的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
电车在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慢下来。阿六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站起来了,准备下车。阿六刚想要坐下去,一个小姑娘动作更快。苏沪一带称之为“尖屁股”,尖着,抢先的意思。当她把过道里的双脚搬进来的时候,还得意地冲阿六笑了笑。
忽然,小姑娘的笑容凝结了。她盯着他看。
看什么看!噶没礼貌。阿六别过面孔。
过了会儿,阿六回过头来,发现她还在朝他看。于是他也看她……
阿六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疑心自己在做梦:这小姑娘像极了自己的小女儿花盈庭。鲜嫩的脸庞,水灵的眼睛,白皮肤……就连睫毛也一样,又长又密。
你是不是叫花阿六?小姑娘端详半天,突然问。
阿六依旧傻在那里。
你到底是不是啊?女孩不耐烦了。
我,我是啊……你……你是?阿六六神无主地看着她,惶惑地说。
我叫平燕燕。女孩淡淡地说。
燕燕?你是燕燕?阿六的喉咙哽住了,一把捉住女孩的手,颤声问,你爷呢?你弟弟呢?
女孩看看周围,不自然地笑笑,甩脱了阿六的手,突然站了起来。我要下车了,爷叔再会。说完,仓皇地往门边挤过去,就像小鱼钻进石缝。阿六手快,一把捉住她的细胳臂。
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爷叔,你弄痛我了!小姑娘叫起来。
阿六不说话,也不放手。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小姑娘碰着坏人了,有人说好像不是,小姑娘是认得伊的,伊叫以爷叔。
车门一开,阿六就拖着平燕燕下来了。
阿六放开手,有点生气,跑啥跑,爷叔又不是外头人。你怎么一个人乘车子呢,碰着坏人怎么办?那(你)爷呢?小弟呢?
平燕燕一扬脸,死了!
阿六目光灼灼,你说什么?
死——了!小姑娘恶狠狠地说。
阿六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怜的小姑娘!可是终究不死心,稍一停顿就继续追问,你亲眼看见的?
燕燕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她跑得远远的,站成一棵“鸟不宿”。
跟我回家吧。阿六恳求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燕燕对他有敌意。但是他知道从今往后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比他们更重要。
让我想想。燕燕歪着头,依旧盯着阿六,小脚不停在地上磨来磨去,仿佛擦黑板。
一双红色的破皮鞋,一件不合身的旧旗袍,下摆撕破了。这小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可是,她哪来的钱坐电车呢?这些天她又是怎么过的呢?阿六吞下所有的疑问,凄楚地笑了笑,说,你想不想盈衣姐姐?
燕燕迟疑一下,点点头。
阿六伸出手,燕燕慢吞吞走过来。
……
盈衣,盈衣——快点来!
哎,来了。盈衣放下手里的镊子,奔出来。她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他叫她的声音都变了。
父亲牵着一个十来岁小姑娘。
盈庭?盈衣仿佛呛了一口水,转不过气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亲眼看义工把她和母亲装进棺材抬走的。仔细看看又不像。她的眉毛比盈庭的更弯,眼睛也更大……
平燕燕!盈衣心里一阵欢呼,又颓丧地摇了头。浦东沿江一带全炸平了,她怎么可能独活?战争,唯一能信的是谁死了而不是谁活着。
阿六推了盈衣一把,戆大,带燕燕妹妹去呀。弄弄干净。
盈衣浑身一颤,果然是!真的是!她拖着燕燕往阁楼去。
燕燕原地转了一圈,这么小啊,我睡哪儿?
盈衣说,跟姐姐睡好不好?我们睡地上好不好?
骨头痛死了。燕燕嘟起嘴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和姐姐睡一起的。说着,贴在了盈衣身上。
盈衣搂住了问,你怎么遇见我阿爸的?
电车上。燕燕垂下了头,似乎不大高兴。
平伯伯呢?你弟弟呢?盈衣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心里扑通扑通。
燕燕重重推开盈衣,趴上窗台。
一定是死了或者散了。否则她不会这个反应。盈衣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燕燕的弟弟,小弟。那双雪亮的、抠进去的、诡异的眼睛。盈衣打了个寒战。曾经比喻他是黑无常……他成了鬼,会不会来捉她呢?
真没劲,像个监牢。燕燕回过头来说,姐姐,你见过监牢吗?一定很小的,就像这个屋子。
盈衣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有点不高兴,你是没住过露天……对呀,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呢?但是她不敢再问。她不再是从前的燕燕了。盈衣目光黯淡下来。奇怪,阿爸怎么认得她呢?又一想,也许是燕燕先认出的——她长大了,变了,可阿爸没变呀。她敲敲自己的头。
燕燕说,阿姐你头痛啊。言语中似有关切。
盈衣一阵感动。她想起了在平伯伯家避难时,夹到她碗里的那筷绿豆芽。一只小鸟站在窗台上,盈衣刚想对它笑笑,可它飞走了。
直到这时,盈衣才想起来父亲关照的事。
燕燕,我帮你沐浴。等着啊,我去弄水。她端了面盆急匆匆下楼。自来水房在弄堂里,开水三分一勺,已经灌在热水瓶里,现成的。
阿六没有上来,荣生回来了也没让他上去,他想让姐妹俩单独待一会儿。女小人和女小人总是多些话的,而且,在平师兄家时,燕燕就和盈衣好。他很想知道平师兄和小弟是怎么死的,这几年她在哪里,现在又住在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以什么为生。
见盈衣下楼,阿六迎上去问,她说什么了吗?你平伯伯和小弟怎么样了?盈衣摇摇头。阿六刚想责备盈衣,继而又想,还是别急,逼急了她跑了怎么办?
盈衣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很大的圆形旧浴盆,将面盆里的水倒进去。跑了好几次,浴盆里的水才过半。
盈衣试了试水温,说,要不要姐姐帮你?
不要!
噢。盈衣答应一声,又把全部衣服抱在床上,有她自己的,也有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还有两件是小婶婶送她的。
盈衣说,喜欢哪件穿哪件啊,勿客气。洗快点,天冷了。
燕燕说,晓得了,你走吧,不,你回来,守住门!
口气是命令的,强横的。盈衣一呆,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但是她无法生她的气。便说,好的。你好了叫我啊,我来把水倒掉。
数月来,燕燕始终没有和阿六一家亲近。陌生、遥远、沉默、安静。盈衣很想疼这个妹妹的。可她束手无策。
这日夜里,迷迷糊糊中,盈衣听见有人啜泣,似乎就在耳边。盈衣伸手过去一摸,燕燕脸上湿漉漉的。盈衣一下子醒了,轻轻呼唤,燕燕?燕燕?平燕燕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搂住盈衣,姐姐,呜呜呜,姐姐,我想阿爸,我想弟弟……,盈衣眼睛一红,哽咽道,姐姐也想妈妈,想妹妹。你还记得她们吗?我的妹妹叫盈庭。她们呢?死了,死在难民所了。乖,不哭啊,姐姐也不哭……
盈衣说不哭,眼泪早已下来了。
阿六惊醒了。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你和荣生同年,十四了吧?嗯。盈衣想,十四,十四,我就是十四岁来月经的。她想问燕燕有没有那个,从今往后,她是姐姐也是她的妈妈。但她问不出口。小姑娘怕难为情的,别一问,刚打破的冰又结上了。
盈衣帮燕燕擦干眼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燕燕不怕啊,燕燕有姐姐呢。睡吧。
燕燕嗯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鼻息平稳。盈衣却再也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早上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床底下。
三个小人中,只有老三盈庭长得像阿六,阿六是极其疼爱的。她的夭折阿六很伤心。而燕燕的到来,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因此,有什么好小菜总是先让燕燕,衣着也是三个小人中最光鲜的。
荣生不高兴了,老是冲燕燕翻眼睛。他不敢对父亲发火,冲着盈衣嚷,凭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她又不是我们家人!
荣生,不许瞎说!盈衣捂住弟弟的嘴。
荣生一把扯掉姐姐的手,我偏要叫!你不喜欢我了!臭阿姐!
瞎说!瞎说!盈衣跺脚道,你懂不懂啊,妹妹没亲人了,这是她的家,你是,你是……盈衣想说你是她未来的男人,可终究咽下了。将来,谁知道呢!
燕燕还是一副执拗的、毫不在乎的样子,晃进晃出眼里根本没人,即使盈衣亲近也是冷脸相对,更别说做家务或者到裁缝铺帮忙了。盈衣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招她讨厌,心里很是烦闷。老周伯伯在的时候,她还可以跟他说说,如今跟谁说去!她想到了顾国桢。这个死人,不晓得死在哪里!盈衣恨道。
荣生趴在床上做功课,听见阿姐自语,回头问,你说啥人?啥人死在哪里?做你的功课吧!没跟你说话。盈衣没好气地说。荣生嘟着嘴小声道,我又没惹你咯。
说曹操,曹操到。
穿着黑色旗袍、灰色呢大衣的顾国桢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偷袭珍珠港。
责任编辑 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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