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不是传说-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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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1工程初战告捷。总厂给我们送来了大红喜报,并奖励车间两万元现金。于大官由于保钢有功,被嘉奖的同时,也受到厂安全环保部门的点名批评,总厂认为于大官的精神值得提倡,但是工作方法过于危险,简直把安全生产视为儿戏。王师傅的主任一职终于去掉了“代”字,厂里下发了正式的红头文件,任命王师傅为炼钢车间主任。月底,我们终于领到全额工资。师傅们眉开眼笑,车间里喜气洋洋。

    于大官却一病不起。他的脸色比过去更黑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原先漆黑锃亮总是微微眯缝着的眼睛打不起半点精神,倦倦地透着疲惫之色,嘴唇虽然还是紧闭着,但是往日挂着的那一丝嘲讽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于小娜带他去市里第一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在于大官肺部的X光片上发现有块拳头般大小的黑洞。医生问我们,患者是不是造型工。我们点头说是。医生又问,患者最近是不是非常劳累。我们再一次点头称是。医生叹道,这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患者长期患有矽肺病,他的肺子里积存了大量的粉尘,加之劳累过度,致使身体免疫力下降,引起肺部溃烂形成肿瘤,这样的肿瘤可以肯定百分之百不是良性的。医生又说,患者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随后医生又竖起食指,说,一个月,患者顶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小娜觉得这名医生的话过于残酷和武断,我们不相信第一医院的诊断。我们把于大官又送到全市另一家部队的医院进行诊治,这家医院得出的结论与第一医院如出一辙。

    可咋办呀,可咋整啊?于小娜在病房外的走廊疯了一般来回急走。她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担心惊扰病房里的于大官,不敢放声哭,忍着,瘦弱的身子痉挛一般打着寒战,绝望与无助如同漫无边际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肌骨。

    我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根本不管用。泪水在小娜脸上如同断线的珠子往下掉,纸巾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了。我又掏出一块新的,仍然无法止住小娜脸上恣意流淌的泪水。我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我手忙脚乱,急得出了汗。最后,我只好说,如果哭能让病魔远离你爹,那我就陪你哭好了,可那样管用吗,咱们还是想着在剩下的日子里怎么孝敬好他老人家吧。

    我的话起了作用,于小娜止住了哭泣。

    于大官住院之后,好多工友来看望他。王师傅,也就是王主任送来了全车间员工的捐款。王师傅说车间现在订单多了,活儿都干不过来,王师傅让于大官安心养病,快点恢复健康,车间还有好多技术问题等着他去解决呢。

    你们现在干得不是挺好吗,我这个糟老头子怕是帮不上你们什么了。病床上的于大官说话有些费力,但话语中还是隐隐透出一种喜悦。

    老于呀,你是咱车间的英雄,你是我们大家的主心骨啊!你不在炉前,我们都空落落的,干起活来,全都打不起精神啊!看得出来,王师傅这话说得确实是动了真感情。

    于大官和王主任唠得正近呢,一位陌生的老女人犹豫着把门推开了。老女人站在病房门口朝室内撒目了一圈儿之后,直奔于大官病床而来。老女人的出现让于大官很感突然,他几乎挣扎想在病床上坐起来,却苦于没有力气了,只好老实地躺着,古怪地朝老女人冒出一句:你……你咋来了呢。

    老女人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淡淡地瞅着于大官。

    听邻居们说你病了,我就蒸了你以前最爱吃的粘豆包送过来。老女人的语气也是淡淡的。

    王师傅热情地跟老女人打着招呼说,您是杨师傅吧,我六九年大学毕业时在试验室实习过,杨师傅,您还像当年一样漂亮。

    老女人连连摇头,我早已是老朽了,哪还谈得上漂亮。

    老女人无疑就是师傅们平时热议的大洋马杨俊芳了。

    这些年你过得挺好吧?于大官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现出少有的温柔之色。

    我当然挺好了,不好的话,恐怕早就和你一样躺在这里了。老女人把一小包白糖搁在饭盒盖上,依然淡淡地说:成发,你吃豆包别忘了放点儿糖,不然烧心。说完,老女人就告辞走了。我和于小娜把她送出门外,她往回推我俩,说好好照顾好病人吧。我们只好看着她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走廊拐角。

    病床上的于大官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他和王主任的话题被老女人的出现所打断,老女人离开后,两人再也没有了交谈下去的兴趣,王主任见状只好起身说车间有事借故离开。

    于大官始终怏怏不乐。他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老女人是一片轻盈的帆,出没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之间。

    我想吃你杨阿姨送来的粘豆包。于大官一改往日口吻,甚至用了商量的语气瞅着于小娜。

    这娘们儿,还是几十年前的手艺。吃掉一个粘豆包,他半是批评半是赞许地推开保温饭盒。

    当天晚上,于大官病情加重,处于半昏迷状态。院方采取急救措施,甚至使用了杜冷丁,半夜时分才使于大官转危为安。清醒过来的于大官全身大汗淋漓,脸上血色全无,生命的痕迹正在快速消退。医生吩咐于小娜尽快准备后事吧。小娜匆匆离开医院回去求援。我守候在于大官病床前以备不测。黎明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交合着分开,分开了再交合。我起身来到走廊一根又一根地抽烟,也驱走不了困倦。我又不敢离于大官病床太久,就又回到病床前。我强迫自己用毅力与困倦抗争,可是我的毅力过于疲软,抵挡没多大一会儿就兵败如山倒。我身子一沉,脑袋伏在于大官的病床睡死过去了。朦胧中,我看见一条疯狂的黑狗狂吠着,不停地追逐着我和于小娜。我俩且战且退慌不择路,手拉手一路狂奔,那条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吼声如雷。我俩跑到一片阔大的水域后再无退路。黑狗一跃而起,扑了过来,在于小娜的惊叫声中,我忽悠一下醒了。

    晨光已经洒满整个病房。室内寂然无声。于大官半靠在床头,静静地注视着我,想必他以那样的姿势已经看我好久了。

    师傅,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我不好意思地直起身。

    我感觉好多了,真的。于大官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活泛起来。

    那也得躺下。我不由分说,上前搀扶住他。

    我不想躺下,想跟你说两件事。于大官推开我的手,固执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

    第一件,你得答应我,以后要对小娜好,不许欺侮她,能做到吗?

    我用力点头道,师傅,那还用说吗。

    用说,我必须听你亲口说出这句话。于大官的表情非常认真。

    师傅,您放心吧,我能做到一辈子对小娜好,我绝不会欺侮她的。我心潮翻滚,感觉自己像是在说一句誓言。

    我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随后,于大官沉吟一下,把目光投向窗外,加重语气说:第二件事,你更要答应我。

    没问题,师傅,您说的我全都答应,您只管吩咐就是了。我心想,此时于大官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我想让你现在带我回车间看看,于大官避开我的视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决。

    我一惊,连忙说:这可不行,师傅,您这可是在病床上啊。我没想到于大官会这样说。

    我只是想车间了,想造型用的沙堆,想大砂箱,想炼钢炉了,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于大官喃喃道。

    我脑子乱了,于大官的这个请求与我的想象根本就不搭边,一点儿谱都靠不上。

    19岁我就当工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炼钢车间,不瞧上车间一眼,我心里头放不下呀!于大官把头扭向一边,语气中交织着几丝无奈和一缕伤感。

    我心口堵得厉害。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位病中老人的请求,满足他的心愿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我忽地站起身,说:师傅,我答应您!

    我给于大官脱下病号服,穿上便装,系好鞋带,然后背着他走出病房离开医院,在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驶向工厂。

    厂里是不允许出租车进入的,我们在厂正门下车。于大官不让我背他,执意要自己走。我只好搀扶他缓慢前行。走了几步,于大官就气喘如牛。我伏下身子,重新背着他往前走。早晨阳光明亮。地上残雪正在消融。厂区马路边的草坪还是一片枯黄,再过几天就会有零星的小草泛出绿意。三三两两的清洁工在弯腰清扫路面。不时有上早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灰色的厂房在远处默不作声。厂房后面的大烟囱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绕过机关大楼,炼钢车间很快映入眼帘。我背着于大官抄近路从侧门走了进去。我小心地跨过铁轨,脚步很轻很慢。翻砂现场一片狼藉,型砂如小山包,压铁像怪兽,砂箱毫无规律地堆放着。另一旁的几台炼钢炉如碉堡趴卧着,有的正在炼钢,炉口溢出的光线一闪一闪的;有的在检修,炉膛大敞四开,像是被解剖的尸体。

    我脖子一凉,像是于大官的泪水滴落在脖梗上。又觉肩膀一沉,于大官的脑袋垂了下来,灰白的头发扎得我脸有些痒。

    师傅,你咋了?我扭头小声问。

    于大官没有声音。他的眼睛闭上了。于大官睡着了,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两串液体从我眼里溢出,流过脸颊流过嘴边,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的,非常的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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