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则很严厉,对我的错误总是拿到放大镜下,对我的成绩总是拿到望远镜前。所以我从小就是爷爷的尾巴,对父亲则总有一些敬畏。后来慢慢大了,爷爷的故事再满足不了我,我开始翻看一些号称名著的书。有空了,我反倒要给爷爷讲故事。因为人老了,最怕孤独寂寞。爷爷在村里干了几十年村长。我们村小,三四百号人,村长也就相当于别的村一个生产队队长。但爷爷一样高度负责,不,是近乎完美地负责。爷爷的口头禅是绝不让一个人饿着,爷爷的座右铭是绝不让一户把全村的腿拖瘸了。于是事无巨细,爷爷一概要管要问,谁家有点困难,爷爷要帮,哪个人有点毛病,爷爷要让他改。村里无人不说爷爷是个大好人、严村官。我想这也是爷爷能当几十年村长的原因吧。要不怎么逢年过节,家门口老有人送东西呢,不是肥肥的猪后腿就是稀罕的香米。
后来父亲起来了,接了爷爷的班,不过换了个称呼:村主任。父亲那一套比爷爷新多了,锄麦苗载果树,深挖塘养甲鱼。村里一年通上了电两年通上了公路三年接进了自来水,我们村被称为全县第一小康村。
按理说有这么好的接班人,爷爷该心安神定地养老,好延年益寿了。不然,爷爷的屁股一离开那个村官,身体就逐年是下坡路。去世之前,爷爷一直神智清醒。全村老少都排队探望过他了,爷爷却还是一直泪流不止。问他哪儿疼吗?爷爷说不疼。问他哪儿堵吗?爷爷说不堵。问他哪儿不舒坦啊?爷爷说哪儿都舒坦。问他那为什么还一直哭个不停啊?爷爷的泪流得更凶了。
时光似水流年。从对爷爷去世的悲痛到从省城毕业踌躇满志地回来,我觉得就是恍若弹指一挥间。父亲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村官了,新思想新观念新方法,父亲却一直没丢下爷爷的那种高度负责的态度。村里没一户拖后腿的,全村在各种活动中都奋勇争先,产值始终是镇里的中坚。后来父亲升了,到镇里当官,村主任的位子就又空了。全村搞了好几次选举,就是没一个能令全村人都信服的。就有人提议让我接任这个位子,理由是龙生龙凤生凤,虎父无犬子,再说我还有大学生这个硬牌子。父亲没表态,父亲从来也不向我表态什么。
接了村主任的职,我仍是不甘。那么多年的高等教育之后,我要做最基层的村官。埋没人才我不敢说,大材小用是肯定的了。
恰逢过年,又有不少人悄悄往我家门口送东西,五花八门,怕重样似的,从蔬菜水果到烟酒糖茶,从鸡鸭鱼肉到保健品。我知道这些都是冲着父亲来的,便边帮着拾掇边感叹,连村官都有人送礼,这是什么风气啊。
父亲皱了皱眉头,在年饭桌上用酒跟我剽到了最后。见全家串门的串门拜年的拜年去了,父亲捏着酒盅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爷爷去世前为什么老是哭吗?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愣了,父亲主动跟我聊天讲故事,这可是破天荒。我诧了一会儿,僵硬着点点头,有点不习惯。
五八年你爷爷就是村长了,那会儿叫生产队队长。全队每人一天六两口粮。这口粮既不是小麦面也不是玉米面,是红薯秧子晒干磨的白干面。白干面吃了就堵,越吃越堵,村里先饿死的几个人就是吃多了白干面堵死的。那年你奶奶得了痨病,死前就是想喝一碗小麦面稀饭。可你爷爷钢样的人,监守自盗的事他宁愿把自己折成两截也不愿意干,再说那会儿村里那几袋小麦是入秋种地要用的小麦种子,不是口粮。可你奶奶喝不着小麦面稀饭就是不闭眼。后来被逼得没办法了,你爷爷趁着队里晾晒小麦种子,把家里的大衣拿到队里的打麦场上晒。回来的时候,大衣口袋里装了一把麦粒。可进家刚引火烧锅,就有人追来了,不仅小麦一粒不剩地没收,还把你爷爷打了一顿。那年我六岁,见你爷爷被打得动弹不了,你奶奶还是撑着不闭眼,我就穿着你爷爷的布鞋装着去打麦场上玩耍,回来时在鞋壳里装了一把小麦。这才让你奶奶闭上了眼。
我有点窒息,听到奶奶闭上眼时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那是聪明是吗?我穿着小船一洋的鞋在前面走,生产队最后两只皮包骨头下不出蛋的母鸡就在后面跟着拾麦粒吃,村里谁看不见啊?
我噙着酒,没话,忽然就觉得肩上重了许多。我突然期待起来,在明年过年时会有人给我送东西吗?如果送,他们会给我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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