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往外一推。徽商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也因为如此,才有了徽商的名号。生在徽商的窝里,戴根没办法不这样。吴力跟戴根从小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但吴力已经做了两年的信客了。相比较同龄人,戴根已经该庆幸了。尽管媳妇跟在后面哭得死去活来,戴根也没办法再摸一把媳妇那黑亮油滑的头发——戴根已经上了车,车轱辘咯吱咯吱响着,把戴根一点一点带远。戴根觉得自己像片注定要落到水面的树叶,漂到哪里根本由不得自己。
四海为家就是徽商的标签,只要你到年纪了,就得出来。生为徽商的后代,咱们成人的标志不是有了媳妇怀了孩子,而是你漂得怎么样。不混出个人样儿,连回乡接媳妇都没脸。你看村里还有男人吗?
吴力给戴根讲道理。做信客的吴力就在家乡和徽商之间来回走,传递着书信、物品、口讯和信息,是徽商跟家乡唯一的联系了。方圆百里能把信客做到吴力这样红火的,没几个。信客是只存在于徽商中的职业,做这个,一年中吴力起码能正大光明地回家看两次媳妇。
戴根发着呆,听着吴力喋喋不休。戴根其实知道,吴力这趟出去其实就是为了送他戴根,十几年的交情了,吴力是想让戴根在头一回出门就有个老手带着,能少吃些苦头。
可是吴力你知道的,平时我不在家她连饭都不吃的,再说她还怀着孩子,我这一走都不知哪年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面。吴力,我就想不通,我不想有出息,我就想在角落里守着媳妇过安稳日子,不行吗?戴根的声音又有点哽咽,从上车到现在,每说一次话戴根的眼泪就往外跑一次。任凭吴力有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在戴根的眼泪面前还是不起什么作用。
车厢外的车夫不屑地嘁了一声,啪地甩了声马鞭,车子往前一纵,把戴根闪了个趔趄。
饿了没?吴力找不着话了。这个戴根从小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一个大男人,眼里不知包着多少泪,似乎总也流不完。娶了媳妇后还愣是顶着白眼赖在家里过了一年。像他这年纪,在外面的都该能独立开丕店了。
戴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了干粮,又掏出了一包炒熟的豆子。吴力,你先吃着,顺便给车夫点儿,让他停停车,我想解大手。
戴根跑了,解手时偷偷跑的。这几十里山路,把马车往回赶是撵得上戴根的。但吴力没撵,自己的包里有几十封书信,还有二十多个口讯要往外带。信客的生意也不好做,一回不及时人家就另找人了,不给你一点挽救的机会。催着马车往前走,吴力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知道戴根一准回家了,这家好回,这头可就难抬了。说准确点,戴根这辈子算是完了,生在徽商的窝里,想待在角落里守着媳妇过日子,就得付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代价。吴力长叹了一声,他能为戴根做点什么呢?做生意把心都做成茧了,想起交情时才隐约有那么点不安。其实戴根做的吴力又何尝不想,可做什么都是要勇气的,吴力没有这个胆子。
吴力再回到村里时已经快过年了,为了赶这个年,吴力少做了不少生意,带回的书信起码少了一半。是因为戴根的临阵脱逃吗?吴力说不清楚,也许就是想早点看看媳妇、看看已经守寡多年的老娘吧。老爹把命丢在外面了,丢在哪儿都不知道,以前的信客少,做事的能力也太差。现在,只要有人出得起钱,吴力可以把人的骨灰带回乡安葬。
戴根的处境比吴力想象的还要差,族里已经把他撵出了村,戴根和媳妇在村尾盖了间茅草屋,房子低矮到不能直腰进出。孩子已经生了,刚能在地上爬。
见吴力来看他,戴根把脸抹到了一边,轻声说,你趁着没人还是走吧,别丢了你的人。
戴根,我就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你回来时给我留的炒豆是谁炒的?村里家家都炒,可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可口的。
戴根愣了愣,仍旧没偏过头,我媳妇炒的,她加了茴香,我喜欢茴香那个味,她就加了。
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她、她们家祖传的炒法。
那过年我走时能给我带十斤吗?我花钱买。
戴根似乎不相信,迟疑着,仍没转过脸,你想要就拿生豆子来让她给你炒,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半年没见过豆子了。
不是我要,是外面的人要,他们尝了都说有家乡的味道,要花大价钱买呢。这次我先带十斤出去给他们试着吃,如果行,再回来我可就不要十斤八斤了,可能十车八车都解决不了问题。
戴根终于把脸转了过来,眼里噙满了泪,行。
六十年后,戴根进了戴家的宗祠,排位在最醒目的位置。因为戴根已经是方圆百里最著名的大富翁了,他只卖一种小吃,那小吃叫茴香豆。本来徽商里最大的茴香豆经销商吴力要叫它回乡豆的,戴根没同意,戴根说那就是媳妇加了茴香炒的,就叫茴香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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