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每天早晚两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横着竖着认认真真地刷牙。牙刷面平的过时了我买凹凸的，环形贴合牙齿的、电动的牙刷我更是第一批就拥有的。至于牙膏，电视上什么牌子的广告热火我就买什么牌子，坚固牙齿巩固牙龈美白清新薄荷珍珠健康盐白，我统统试过——可为什么我还会有蛀牙？而且牙疼隔三差五就来骚扰，我嘴里很少能连续安宁三天以上。
那好，今天我必须痛下杀手了，我要去牙科诊所拔掉它！
公交车上人挺多。我左手托着腮帮右手扶着栏杆，对周末还这么多人坐车出门同样想不明白。大礼拜天的，就不能少出点儿门，把座位让给我们这些急需情绪安抚的病人？站着倒也罢了，还挤，一动就一身臭汗，还蹭来蹭去交叉流窜。这也算了，竟然还有人吵架——熬了一个礼拜终于捞着休息了，拿时间出来吵架，真有意思。有争座位的，有埋怨身边的人的，还有敢跟司机理论的——一个衣着耀眼的少妇，大声质问大周末的为什么就不能在红灯时破例开门让她提前下去？
司机只好回头回应她的刁难。
所有人对这种无理取闹都不屑一顾，有这么撒泼的吗？这还用司机给你解释吗？命要不要？交通规则懂不懂？
要不是我那蛀牙一直捣乱，我都忍不住要帮司机跟她理论理论，她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而且还延长着我的疼痛。可是她还不耐烦起来，嚷嚷着不下了，反正坐车的钱有的是，她还就继续坐下去了，不下了。
她明显在挑战一车人的白眼，就那么蛮匪地站在门口，不上不下，像公交车的一颗蛀牙，拥有足够的权利霸占着自己应该有的位置，不履行义务，只享受权利——爱咋样咋样吧！她甚至把情绪酝酿足了，搭配着把双臂抱怀，偶尔抿一口手里的绿茶，拉足了持久战的架势。
真够可以的，这大夏天，车厢里除了她嚣张的声音，还有能插足进来的东西吗？
但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个教训。车刚到站，车下的人看了看车厢，从第一个人开始就放弃了上车的念头。可车门就要关上时，一个身影嗖的上来了。等到能看清他时，所有人都啊的一声，充分发挥了潜能，刷的一下闪出一排宽敞的空隙。上来的人是个乞丐，满头长发板结着，在夏天的车厢里明显又馊又臭。身上比头发的味道好不到哪儿去，一件蓝色的破旧中山装，一看就是一年四季都穿着的。裤子看不出颜色和样式了，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一年到头不穿鞋子的，他脚上的黑垢是最充足的证据。说他是乞丐似乎不太准确，他并不乞讨，上了车显然也没有买票的打算，只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是他手里攥着的矿泉水瓶子暴露了他的目的，他是在寻找空瓶子。
他白眼仁多，歪斜的目光看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惊呼。最好的办法是把手里的瓶子给他，不管里面的水喝没喝完。所以他很快便收获颇丰，人群在他身前和身后像水一样分开又合上，而他，怀里一会儿便抱了一堆瓶子。
在车厢尾部的售票员最后才弄清了发生了什么，她又惊又怒，埋怨司机怎么把他给放上来了——给他开门，快让他下去！
车门口的那位终于逮着了机会，运足了腔调：哟，不是说不到站不能停更不能开门嘛？规则说变就变了嘛，说到底还不是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切——啊！
她嘴里的切和啊是接连发出的，但啊很快就占了上风，因为音高、调长。很多人看到的结果和幸灾乐祸的想象一样，那个抱着一小堆瓶子的流浪汉终于来到她的面前，没有受到人群的一丁点儿阻挠。流浪汉盯着她手里尚有一大半饮料的绿茶瓶子，眼神里被大家看出满是垂涎欲滴的意思。
快开门！
她惊声尖叫，和着车门声迅即下了车，抖了抖并没有人碰到过的裙摆，笃笃地悻悻而去，连头都不愿意回。
车厢里头一次响起了愉快的笑声。没人愿意亲手去推那位靠捡拾瓶子而自食其力的流浪汉下车，一半是嫌弃，相信还有一半是对比出来的怜悯。怜悯和厌恶相遇时，显然怜悯是胜者，大家只能感叹感叹这个城市流浪乞讨人员的管理真是糟糕。
我也这么觉得，特别是现在，我觉得他们像极了城市的一颗颗蛀牙，拔了疼，不拔，总是时常那么不方便一下，让你尴尴尬尬，不上不下的。
最后，只能是售票员过来，乍着双臂赶流浪汉赶快下车。
他们显然熟了，所以流浪汉倒也不怕，只歪斜着过多的白眼仁笑着，又扫了一眼车厢里人群的脚下，半推半就地下去了。刚一下车，他就一溜小跑，因为前方不远处就是车站，他得抓紧机会再碰碰运气。
车厢里似乎松快多了，突然觉得汗臭和呼吸似乎没那么不可忍受。而且一站一站过去，离每个人的目的地都近了’一步又一步，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公交车再停一次，我要去的牙科诊所也就到了。这会儿我的蛀牙似乎乜给了我面子，都忘了来捣乱。
靠站停车，下车的下车了，上车的上车了。车门即将合上时，一个有点儿熟悉的身影嗖的一声又溜了进来。那个刚刚抱着一堆瓶子的流浪汉，他显然看错了目标，重复占领了同一个资源。在一片笑声里，我的蛀牙却又隐隐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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