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来到我家的时候，像一只蝉。

    真的，不仅我一个人这么认为。那个晚上母亲以一种怪异的喜悦抱着小包裹进屋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帮人，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来了，全是妇女。

    包裹微弱地啼哭了两声，又羞怯地住了声。母亲连忙把包裹打开，五妹就像一只刚脱出了壳的蝉蜕，嫩得发白，几乎是半透明的。她好像知道自己终于被一对臂弯给抱进一个家门是多么不容易——像一只知了从地下到枝头经历的那么久，那么难。后来我才知道，五妹能到我家，是在周围邻居的妇女们手里转了一圈，我妈最后才捞着机会的。

    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姿势扭捏的母亲，她实在是太久没有抱过婴儿了，满脸少见的羞涩。我小心地问，妈，这是谁啊？

    你五妹！

    五妹这个时候又从包裹里轻轻地啼哭了两声，如嫩知了伸展了两下翅膀，试探性的，像是娇弱地提醒天快亮了、露水要洒下最后一阵。就冲这一点，我几乎从母亲满眼陌生的欣喜中第一秒就接受了她就是我的五妹。

    邻居们围着五妹，每个女人的眼里都有不舍，但又满含疑惑。不知道谁第一个发现路边草丛里会啼哭的小包裹，之后每个人都争抢着看了一遍五妹：很漂亮，没有兔子似的三瓣豁嘴，也不缺手指，胳膊肘更不是翻着的。但是啧啧称赞五妹的漂亮之后，谁也不敢让五妹在自己的怀里待太久。终于轮到我妈，她连看都没仔细看就把五妹抱进了家门。进屋之后，邻居们鼓动我妈又试探了一下五妹的腿，两条一样长，也有力气支撑得起自己的身体。

    村里有传言说这个孩子被扔的时候包裹里有信，还有一沓零钱，但是谁也没承认自己见过信，拿过钱。

    最后的结论只能是，这个孩子有病，你看她的嘴唇，发紫，肯定是治不好了，不然谁会把这么漂亮的孩子扔掉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是母亲把五妹抱了回来。

    可是我都七岁了，母亲已经七年没有抱过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要不是邻居们提醒，母亲都想不起五妹这么柔弱无力的哭腔，可能是因为饿了。

    从此，我家那个大肚子陶瓷罐里的麦乳精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更多时候甚至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五妹比我更需要它。尽管有时候我很不平，但我还是愿意的。

    奶奶说了，老天爷保佑，五妹来我家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从没满月到七岁上小学，大病摞小病，屁股上的针眼儿就从来没消停过。五妹是来帮忙的，她不仅从一个弃婴变成一个家里最最受宠的老小，而且还可能以屈报屈，冲走我身上阴魂不散的邪门疾病。

    我是不太相信的，五妹的声音太弱了，嫩知了的第一声都比她声音大得多，她靠什么冲走我的病呢？

    不仅如此，我妈还发现，邻居们说的没错，五妹的嘴唇真的是发紫，而且越来越紫。等到麦乳精和米糊把她喂到会翻身会爬会站还想迈步走路时，五妹屁股上的针眼儿并不比我的少多少。而且，她的脑门上还有针眼儿。我知道那是打吊瓶扎的，我扎过，比不让我上学必须在家躺着还难受。如果可以，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被它扎一次。

    也许真的是奶奶的那句口头语起作用了：老天爷保佑——直到现在为止，我真的再没打过吊瓶。只是不知道如果五妹跟我一起长大，会不会也这么幸运。

    五妹的嘴唇紫到发黑的时候，她正打着吊瓶，睡着了。

    我妈说五妹不会再疼了。说着说着，我妈满脸都是眼泪。

    我屁股上的针眼已经好了，我很快就忘记了疼痛是什么滋味。只是想起五妹时心里会有点难过，五妹睡着之前刚学会叫我四哥。是的，她学会的头三句话是妈、奶和四哥。她不会发“四”这个音，但是我知道她在喊我四哥。

    之后，家里所有关于五妹的东西突然都没有了，我不知道哪儿去了，趁着我自己在家的时候我到处翻找过，只从奶奶的箱子里看到五妹的那个小被子，当初就是它把五妹包成一个小包裹，让我妈抱进家门的。

    母亲仍旧每日下地干活，回家做家务，看不出来她有多伤心，或者是不伤心。但是在和邻居们的聊天中，再没听到她提起过五妹，反倒是我忽然和大病小病绝缘一般健康起来的事情被她说得更多。

    母亲忘记了那个柔嫩得像只蝉的五妹了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奶奶肯定没忘记，不然她不会把包裹了五妹身世的小被子藏在她最宝贝的樟木箱子里。

    有一天，奶奶坐在院子里用大石臼捶萝卜，准备做萝卜馅儿包子，我坐在小凳子上，做我的最后一章暑假作业。夏日的午后，太阳从树枝间斑斑驳驳地洒下来，院子里静得只剩下奶奶一下一下捶碎了萝卜的裂开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小东西顺着碎阳光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奶奶正在挥锤子的右胳膊上，再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是只蝉，季节已到，寿命已尽，两只透明的翅膀直直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这让它显得通体晶莹而透明。

    我有些恍惚地看了奶奶一眼，奶奶竟然在微笑，还轻声地呢喃了一声：这是我五孙女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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