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走进云里去-报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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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报矿的孩子

    听说803地质队来到黑羊箐扎营勘探,哨口公社的几个青年社员,从柜子里取出收藏了好久的怪石头,选了个好晴天,邀邀约约去报矿。他们听过地质队的宣传,知道群众报矿的重要性。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唱,一路笑一路闹。只有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孤零零地跟在尾巴上。没人找他打闹,他也不找人说话,悄没声地走着。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显得太大了点的亮眼睛却没闲着,左右看,远近看,像是副望远镜。手放在口袋里,捏着他放牛时捡到的矿石。

    到了地质队,正碰上人家休息。勘探队员们有的站成圆圈在推排球,有的在睡觉,有的打扑克,还有三个人在排练文艺节目。来报矿的社员各取所需,有人看排球,有人看扑克。王二虎和抿着嘴的男孩,远远站着看练节目。男孩不知不觉地往前钻,到了人家面前,看得入了神。后来竟手舞足蹈,比划出各种手势,嘴里念念有词。看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咳!不像!不像!”他转身准备去看打排球,被那个演坏蛋的叔叔一把抓住。那叔叔笑嘻嘻地问:“小弟,你是说我演得不像吗?”

    男孩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摇摇头就往后退,绊着一块石头,差点摔了个跟斗。叔叔一把扶住他,嘴里还在问:“说呀,怎么不说话啦?”

    男孩只是连连摇头,要掉眼泪了。

    王二虎赶过来,握住叔叔的手一阵摇,连声说:“他是同我们一起来报矿的。人小不懂事,同志不要计较……”

    “你们是来报矿的?”叔叔高兴地问道。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几块五颜六色的小石头交给叔叔。王二虎把那几个社员叫来,各人都拿出一些石块交给那位勘探队员。

    勘探队员说:“感谢你们对地质工作的支持!我拿去技术室鉴定一下。”转身走了。

    王二虎埋怨男孩:“你这娃娃太充狠,你管人家演得像不像!”

    “我是心头在想,不经意讲出来的。”男孩小声说,“我看他表演也不像,声音也不像,我替他着急!”

    “还要充狠!人家城里人,不比你高明?”

    “那不见得!”男孩不服气地说。

    “小石幺!你也就是跟着广播学了几首歌、看了几部电影,公社宣传队排节目去堵着门看,就敢说这种大话!人家大城市来的,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大城市的又怎么样?”男孩气得脸通红,“不信你考我嘛!”

    “考啥?烤火?”王二虎笑。

    男孩牛劲上来了,抓住大个子说:“只怕你不敢考!”

    两人正在斗嘴劲,那个地质队员从背后钻身来说:“好!都让我听见了。矿石还在鉴定,他不考我来考。”

    男孩拔腿就跑。叔叔一把抓住,诓哄着硬要他表演。那些玩扑克的、推排球的也都跑来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动员。只有一个说:“小宋,你这个调皮鬼!人家怕羞就算了嘛。”

    大家越劝,男孩越往后缩。一个瘦高个社员把男孩拉到一边,小声说:“小石幺,表演就表演!不要叫人家把我们山里人看扁了!”

    男孩抬眼睛看他。瘦高个趁势推他:“去!脸厚点。”

    男孩看着他问:“那,演个什么呢?”

    地质队叔叔说:“就演我起先……演的那个坏蛋。”

    男孩眨着眼睛想了一阵,开口说:“那个坏蛋,我想他是这样——这样——这样——”一边说,一边做了几个姿势。

    围着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又逼着他唱了首歌。有个人说:“有两下子!难怪瞧不上小宋。”

    宋叔叔摸着下巴笑道:“我苦战两昼夜,才练到这火候;被他两下子就打垮了!”

    “这回服了吧?”有人说。

    “嗨!我早看出这娃娃有点名堂!”宋叔叔说,“所以才一定要他表现表现嘛。……叫啥名字?”

    报矿的几个人争着说:“他叫冯石。”觉得小冯石为他们争了脸。

    叔叔们把冯石围起,问长问短。冯石脸通红,一句话不讲。

    宋叔叔说:“我们同你们区宣传队联欢过,怎么没见你?”

    冯石轻轻摇头。

    “那你是公社宣传队的?”

    冯石还是摇头。

    一个叔叔说:“学校宣传队总是吧?”

    冯石埋下脑壳。

    “怎么回事?”宋叔叔喊起来,“莫非你们这样的娃遍地都是,用不完吗?”

    王二虎叹了口气:“他家成分高。区中学的徐老师是内行,说这娃娃条件好,几次要让他参加宣传队,上头都不同意……”

    一大滴眼泪,扑地掉在冯石的鞋上。两只鞋都破了洞,露出大脚趾。

    宋叔叔皱着眉头问:“高到好高?”

    “他爷爷是富农。”

    “还在吗?”

    “死了二三十年啰!”王二虎说,“连我都没有见过。”

    宋叔叔忽然跳起来,钻进帐篷,手里拿着张报纸:“省里剧团在招演员……想去考考吗,冯石?”

    “我?——”冯石吓了一大跳,眼睛都瞪圆了。

    “对!就是你,不是我。”

    王二虎说:“莫逗他,宋同志!小石幺本来就迷这一行,莫把他逗成失心疯。”

    宋叔叔说:“嗨,我讲的是真话!”

    王二虎笑道:“说得轻巧哟——剧团!”

    宋叔叔把垂在眉毛上的头发一甩:“他来报矿,说明思想进步;他有演戏的才能,就不应当埋没。走,冯石,我去找你家大人!”

    二、胆小的妈妈

    冯石的妈妈看见一个陌生的同志跟着儿子进屋,吓了一大跳。宋叔叔说了可以让冯石去省里考剧团试试的话,妈妈脚软手颤地坐到了床上,声音发抖地说:

    “同志!你好心好意帮我家石幺,我们领情了。只是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这是好事嘛!”宋叔叔开导,“你想,只录取几个人,就有几十个人去报名!文艺工作是光荣的事。”

    妈妈说:“同志!人不比人同,金子不比黄铜。越是光荣,我们越不去争!”

    宋叔叔问:“就为成分高吗?”

    妈妈耳根都红了,声音也小了:“同志!说起来害羞,我家石幺可怜……”

    妈妈不肯再讲,可宋叔叔偏要刨根问底,几问就问清楚了。

    冯石的爹读过小学,还当过生产队的记分员。按中央文件规定农村是不搞“文化大革命”的,但忽然就不让他爹当记分员了。冯石在学校红小兵宣传队,忽然也不让领唱领跳了,后来索性排节目也不通知他了。后来爹妈也不准他和别家的孩子在一起玩了。一个唱出唱进的娃娃,几天就变哑巴聋子了。区中学徐老师看过他们小学的演出,很喜欢冯石,见他这样子,有一天在杨柳井踫见,把冯石带到宿舍里。徐老师原先就是从剧团下放来的,屋里有本大相册,都是演戏的照片,徐老师一边看一边讲,把冯石看得不肯松手。冯石回家晚了,爹妈问起,冯石照实说了,眼睛闪着光。这以后他就常去徐老师宿舍玩,翻来覆去地看相册,听了许多演戏的道理。徐老师单身汉,也喜欢有个人听他说陈年老话。

    宋叔叔说:“大嫂,他们这些做法不对。你信我的话没错!”

    妈妈连声说:“我们信!我们信!我们好好劳动,改造思想。”

    宋叔叔皱起眉头笑:“大嫂呀!‘四人帮’早都打倒了,你不要怕嘛!”

    “不怕!我们不怕。同志,聪明娃娃有的是,你就另外选一个去,我家石幺还是在家老老实实劳动……”

    宋叔叔搔着脑壳苦笑,无可奈何。冯石在旁边心都要跳出胸口来。他早就被宋叔叔说动了心,真想去考考那个剧团。哪怕考不取,看看演戏拍电影的地方啥样子,看看那些演员什么样,也值得去一趟嘛!他向宋叔叔努嘴,要他出去商量办法。

    宋叔叔挤挤眼睛表示明白,起身告辞。刚出门,就同冯石的爹打了个照面。他爹含糊地向宋叔叔招呼了一声,就进屋去了。

    宋叔叔走出门外不见冯石,一回头,见他在窗子边招手。宋叔叔蹑手蹑脚走过去,听见屋里正在说话。

    冯石妈的声音:“……你说呢?”

    一个闷声闷气的嗓子:“依你。少惹麻烦!……这事有点怪:地质队的人,咋管起唱戏的事来呢?……还是小心点好!”

    冯石一把拉起宋叔叔的手就跑。跑出半里路,才带着哭腔开口:“宋叔!我爹是在乱讲,他脾气不好……你不要怄气!”

    宋叔叔说:“我怄啥气。可是我们咋办呢,现在?”

    冯石伤心得啪啪地直掉眼泪:“大人不同意,还有啥办法?”

    宋叔叔叹了口气说:“那我回队去了……”他扫兴地挥挥手,走了。

    狠心走出二十步远,他回过头来,看见冯石蹲在那儿揩眼泪。突然几大步跑回来拉住冯石:“不行,小石幺!不让你去考一考,我不死心!既是报上登了广告,就说明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嘛。你说呢?”

    冯石拼命点头。

    “那,怎么个去法呢?”

    “只有靠宋叔了。”

    宋叔叔皱着眉头想。搔着头皮想。走来走去想。突然说道:“有了!我们队正要派人送矿样到省里。我去领这个差事,顺路送你去考。”

    “我爹不会答应的!”

    宋叔叔做了个怪样:“一说就完蛋……我们先斩后奏!后果我负责。”

    冯石吓坏了:“去了再说?”

    “董存瑞参军就是瞒着大人的!电影看过吗?”

    冯石连连点头,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地跳着,跟敲钟似的。

    三、古怪的司机

    宋叔叔按计划领了矿样,带着冯石走到公路上,并且举手拦住了一辆载煤的汽车。

    司机是个小叔叔或者大哥哥。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却蓄着小胡子,戴着镀镍的太阳镜,穿着浅红色的确良衬衫。探出头问:“干什么?”

    宋叔叔笑嘻嘻地说:“有急事去省里,请帮个忙!”

    “啥急事?”

    宋叔叔把肩上沉甸甸的帆布包拍了拍:“报矿——符合优先搭载规定吧?”

    司机挥手赶开宋叔叔拍起来的灰尘,顺手把车门开了。

    “上!”宋叔叔把冯石往驾驶室推。

    冯石端端正正地坐在司机和宋叔叔中间。他听着马达威风凛凛地吼叫;看着两行高大的白杨树迎面扑来,又乖乖让到两边;看着大地、高山、深谷、小河像巨大无比的唱片,不住地旋转、旋转……兴奋得气都透不过来。

    有只野狗躺在路边,忽然被汽车喇叭惊起,仓皇地叫了两声,不要命地向前逃跑。冯石拍着手喊:“憨狗快跑!憨狗快跑!”宋叔叔也被逗笑了。司机兴致上来了,开足马力向前追。那狗吓得夹紧尾巴,一声不出,撒开四条腿狂奔。足足撵了两公里,公路转弯了,那狗箭一样地笔直射出去,钻进一蓬灌木丛,惊恐地回头看看危险已经过去,这才哀哀地嗥叫起来。

    冯石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司机转头问:“坐过汽车吗?”

    “没有,头一回。”冯石兴奋地说。

    “你帮他大忙了,小师傅!”宋叔叔笑着说,“今晚上赶得到省城吧?明天正好是报名考试的最后一天。”

    “报啥名?考啥试?”司机问。

    宋叔叔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广告说:“就考这个。小师傅开快点怎么样?”

    司机突然刹车,接过报纸看了一阵,问道:“他是你啥人?”

    宋叔叔头头尾尾说了一遍,又说:“总算拨乱反正啰!照着‘四人帮’那种办法搞下去,不晓得还要埋没好多人才!”

    司机一边听,一边掏出过滤嘴香烟来抽。听完,他忽然说:“下车!”

    宋叔叔和冯石莫名其妙地看着司机。

    “叫你们下车!”司机毫不客气地说。

    宋叔叔以为听错了:“怎么,不去省城了?”

    “车坏了!”司机跳下车,把车头盖子掀起,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理他们。

    宋叔叔跳下车去,半笑半气地说:“师傅!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开不得玩笑哟!”

    司机看着宋叔叔。宋叔叔也看着司机。对看了半分钟,司机说:“那你们往前走,我修好车来追你们。”

    宋叔叔看看周围,这条公路没有岔路;看看汽车,装着省城需要的混合煤;看看车头上的车号……点点头:“好!小石幺,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小师傅,我们前面见。”

    一边走,冯石一边问:“怎么叫我们下来了?”

    宋叔叔不吭声。

    走不多远,“呜呜呜”的声音传来,汽车开来了。

    冯石高兴地说:“车修好了!”

    宋叔叔说:“哪有这么快!这事不对头,这小伙想甩掉我们。”

    冯石紧张地问:“为啥呢?我们没有惹他怄气呀?”

    “晓得他是哪股筋胀?怪人!”宋叔叔车过脸去看着越来越近的汽车。

    汽车开得飞快,毫无停下来的样儿。

    宋叔叔说:“我们走路中间,不让它过去。”

    汽车在背后不住地按喇叭。冯石吓得想躲,宋叔叔紧紧搀着他,左左右右地挡住汽车。

    汽车“哧”的一声停下了。宋叔叔若无其事地大声问:“上车吗,师傅?”

    司机伸出头来,恶声恶气地说:“你带人去考试,为啥扯谎说报矿?假公济私!”

    宋叔叔举起帆布包:“这不是报矿是什么?顺路送个小孩去考试,又不开后门又不作弊……”

    司机打断宋叔叔的话:“那你一个人上来。快点!”

    “你啥意思!把这个娃儿丢在这里喂豺狗吗?”

    “关我啥事!”司机把烟蒂一吐,“一个也不带,有本事你送老子去坐牢!”

    冯石忍不住说:“总要讲道理嘛!”

    司机根本不睬冯石,大喊一声:“让开!”引擎恶狠狠地吼起来,好像真要碾人。

    宋叔叔又笑了,不过脸色发白:“老弟!你也就是开上一辆国家的车嘛,怎么就歪成这样儿了哟!石幺,走!这点路还走不断脚杆。”

    他们刚刚让开,汽车就喷出一股白烟从身边擦过,卷了他们一身土,留下一股油臭味,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冯石四下张望,前面是不见头的公路,后面也是不见头的公路。天边升起了火烧云,几只白项圈老鸹“呱呱”地叫着回窝,扑起一股风掠过头顶。冯石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粒小石子,掉进了茫茫无边的大海里。他挨过去紧紧抓住宋叔叔的衣襟。

    宋叔叔把帆布袋换了个肩,说:“怪事年年有,今天数第一。小石幺,走不动叔叔背你!干我这行,啥苦头没吃过呀,有啥了不得!”

    “宋叔!”冯石说,“我也不怕的。”

    四、清静的小店

    晚上十点多钟,也就是原计划快到省城的时候,冯石和宋叔叔终于走到一个可以食宿的集镇。他们在路上淋了一场骤雨,更不用说还饿着肚子。

    宋叔叔把冯石带进一个小旅店。黑灯瞎火,好不容易才拍开门,一个睡眼惺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从门缝里问明来意,便放他们进去,开了走廊灯,然后敲着登记室的小窗口喊:“吴伯——”喊了半天,窗口才打开,露出个老头的精瘦脸,翻开登记簿,拿起圆珠笔:“名字?”

    “宋易。”

    “单位?”

    “803地质队。”

    老头抬起眼睛看看宋叔叔,把笔放下。

    宋叔叔催促说:“快登吧,老人家,我们累惨了!”

    老汉瞪着眼睛打量宋叔叔,又问道:“姓名!单位!”

    “803!”宋叔叔有点不高兴了,“803!”

    “803?”老头拖长声音,“有点不像嘞!”

    宋叔叔愣了。忽然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看,不禁哈哈笑起来:“老同志,你是看我像越狱逃跑的劳改犯吧?这次我们转了两个点,三四个多月没理发了……胡子倒是天天刮的。”

    冯石一看,可不是吗!宋叔叔的头发长得吓人,劳动布工装上又是汗又是土。

    老汉勉强拿起笔:“证件?”

    宋叔叔一摸口袋,愣了:“糟糕!在工地上夹克口袋里……”

    老头啪地合上簿子,伸手准备关上小窗。宋叔叔挡住窗口央求道:“老同志!我是803的,半点不假。你看,这是送省的矿样,这是我的球衣……”他把工装解开露出红字。

    “凭证明登记,这是上级规定。”

    “是是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老同志!我们队走过这条路,我还住过你们店的……”

    老同志又看看宋叔叔:“脸倒像会过,不过我只认证件不认人。这是制度。”他真把小窗关了。

    宋叔叔搔着脑袋说:“怎么样,小石幺,在这里蜷一夜?”

    冯石说:“要得!”他放牛、割草、打柴,啥地方没睡过?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直坐在长椅子上,看宋叔叔和老头打交道,忽然说:“你们就同我挤一晚上吧,要得不?”

    “那还不好吗!”宋叔叔说,“你的警惕性不如老同志。不怕我搞现行破坏吗?”

    眼镜叔叔笑笑:“我是老知青,啥子情况没见过!”

    他们来到楼梯转角的一间小值班房。眼镜叔叔安排两个客人睡床,自己打地铺。宋叔叔抢着睡地铺。眼镜叔叔说:“山里娃同我睡会认生。”宋叔叔只好依他。

    冯石听见夜蚊子嗡嗡叫着来撞帐子。他快要迷糊过去时,忽然听见宋叔叔叫起来:“不得行哟,老兄!”

    眼镜叔叔欠起身说:“啥子不得行?”

    “这么睡不得行!”宋叔叔说,“我们两个有蚊帐,你一个人睡铺。咬我们的蚊子飞不进来,我看见蚊子三个三个地在咬你……”

    眼镜叔叔哈哈笑起来。宋叔叔跳下床说:“干脆揭开帐子,三个人合理负担!”

    两人争论一番,决定让冯石睡床。两个大人躺在地板上扯起闲话来,越扯越亲热。冯石也没瞌睡了,他听出这眼镜叔叔是个“老三届”,前年才顶替退休的妈妈在这里当服务员。“我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都是前三名,运气背,正遇上停止高考。后来下了乡,啃《农村医疗手册》,当上了赤脚医生。今年恢复高考,我高兴得真的哭了一场。今年准备来不及了,明年一定要去考!所以你说是带这娃儿去报考,我一听就高兴。”

    宋叔叔又说起碰上古怪司机的经过。眼镜叔叔详细问了司机的模样、特点和车子的式样,笑着说:“不用打听了,我晓得。他是我们县教育局长的儿子,混到初三就当了司机,今年想赶时髦读大学,一个半文盲,考个鬼!他爹利用职权做手脚,被人举报,调查组下来,把他的录取作了废,老子也挨了处分……”

    宋叔叔哈哈大笑:“难怪他听不得考试两个字!”

    眼镜叔叔也笑道:“他正兜起豆子找不到地方炒,你就送锅来了。”

    再后面的话,冯石就没听见了,他实在太累了。

    五、欢乐的大厅

    宋叔叔和冯石清早搭上汽车,紧赶慢赶地找到那个剧团时,天已经擦黑了。

    冯石看见一幢漂亮的红砖大楼,高高耸立在绿树红花之中,心里发慌,小声说:“宋叔,我们回家,不考了……”

    宋叔叔吃惊地问:“为啥?”

    “考不取的!”冯石紧张得声音打抖,“人家不会收的……”

    “冯石!沉住气!我们远天远地赶来为的啥?考试,考试,考不取也要试它一试!”

    大楼里走出来几个人,动手关大铁门。宋叔叔说了声“糟糕”,几步抢上去,伸臂挡住铁门。冯石跟过去,听见宋叔叔已经把来意向那几个人提出来了。

    “报名截止了。”一个戴鸭舌帽的胖伯伯说。

    “我们是赶了两三百公里路来的!”宋叔叔说,“请通融一下吧!”

    一个漂亮干净得叫冯石不敢多看的大姑娘说:“就他吗?矮了。”

    “放心!今年矮明年高。”宋叔叔说,“他才十四岁。”

    一个左手手指不停地弹动的伯伯说:“只收十六岁到二十岁。过两年再来吧!”

    冯石鼓起勇气说:“只差一年零三个半月……”

    戴鸭舌帽的胖伯伯为难地说:“这娃娃形象不错,有灵气。只不过……我们确实有难处……”

    宋叔叔堵住铁门不松手:“看样子,你们几位是评审组吧?……太好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同志们辛苦一下吧,这娃娃要是不算个人才,我负责赔偿一切损失,好不好?”几个委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着点点头,同意给冯石面试。

    冯石跟着几个大人走进一问大屋子,啪啪啪几声响,头上、脚下、旁边,一一亮起大电灯来。房间那一头却没灯,黑乎乎的。大姑娘给宋叔叔和冯石介绍:戴鸭舌帽的是招生组长艾导演;弹手指的是乐队队长老谌;那两位是小余和老沈;她自己呢,是演员小唐。说完,都走进黑影里去了,只剩冯石和艾导演站在强光下面。

    艾导演给冯石讲怎么个考法,冯石光点头,不吭声。那个小唐和宋叔叔都是见面熟,老朋友一样又说又笑。冯石听见小唐说她演过勘探队,宋叔叔说看过她们团的好多部戏。

    冯石被叫到大厅中央,站在强烈的灯光下面。板栗色的皮肤,瘦脸浓眉毛,短了一截的裤筒和一双棕色的赤脚,黑眼睛更加晶亮忽闪。不用化装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张嘎子。

    艾导演说,先唱首歌罢。冯石两只脚替换着力,身子动来动去。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脑袋完全是空的。宋叔叔的声音从暗影里响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会不会?”

    冯石点点头,吸了口长气,张开嘴却没有声音。暗影里发出很轻的笑声。

    “石幺,勇敢点!就当这里是你们学校宣传队。”

    这句话像踩水过河得了根棍子。冯石想起站在同学们前面领唱的场面,心里不慌了。他匀匀地呼吸,张嘴唱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小唐大声说:“哟!嗓子真亮,跟小号似的!”

    冯石没唱完就停住了,红着脸说:“音起高了!”

    小唐说:“等一等!”就冲出去了。

    宋叔叔在暗影里鼓劲:“石幺不错!就这样,导演喊你怎么做你就放开做。你就当这是上战场,今天老子把这条命拼了!”

    剧团的人都放声笑起来,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笑声。

    小唐回来了,气鼓鼓地说:“鬼老陈,阴阳怪气!”

    那位谌伯伯问:“你是去叫他下来伴奏吗?”

    “对呀!我说哪怕去起个音也好嘛。他不来,还讥讽我‘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了?’死老陈!”

    “这个行不行?”宋叔叔掏出只旧口琴。

    谌伯伯说:“能起个音就可以。”

    小唐补充说:“听懂了没有?可别伴奏添乱哟!”

    宋叔叔笑着问了问调门,便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伴着音乐,冯石又唱了一遍,这回唱得很舒服。

    艾导演又让冯石跳个舞。冯石脸红了,小声说:“我们那里,女娃娃才跳舞……”

    “那——广播操会做吗?”

    冯石点点头。

    “那好,我喊口令,你做。”

    冯石做操做得很利落,但导演伯伯的口令很古怪,一会儿飞快,一会儿慢吞吞。冯石竭力跟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毛毛汗。

    接着导演又走到墙边,用手敲出许多忽快忽慢的声音,叫冯石照着敲。

    “现在做小品。”导演说,“做小品就是……”

    艾导演正在想词,冯石怯生生地说:“我晓得,就是用动作做题目……”

    艾导演盯着冯石看:“有人教过你?”

    冯石说:“中学的徐老师。……他原先也是剧团的导演……”

    “啊?”艾导演问,“什么名字?”

    “徐老师叫徐……”山里娃从来不会大名小姓地直呼老师,但又不得不说,“徐老师叫……叫徐骥。”

    “啊——”艾导演大声惊呼:“原来他老兄被弄到你们那里去了!”

    小唐惊诧地感叹了一声,剧团的几个人也感叹议论了一番。

    “好,做小品罢。”艾导演问,“你放了学干些啥?”

    “放牛。背煤。割草垫圈。打柴……”

    “好玩的事呢?”

    冯石想了想:“爱抓田鸡。”

    旁边又响起笑声,而且人很多,陆续溜进来的。肯定与小唐有关。

    艾导演说:“好!就抓田鸡。”

    冯石点点头,退到场子边上。他向小唐借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作为道具。

    等他再走进场子中央时,脸上已带着警觉的神情,眼光锐利,四下寻找、察看。突然,他眉毛一扬,眼睛一亮:发现田鸡了。轻轻卸下肩上的小竹篓(假的),蹑手蹑脚走近。田鸡跳开了。悄悄追上去,弓着腰靠近……猛扑上去。嗨,又蹦开了。他爬起来,嘟着嘴,屏住呼吸,移到一个有利位置。轻轻摘下草帽,左脚伸出去,身体贴近地面……

    观众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扑住田鸡。

    冯石忽然用右手指头按在腮巴上,搓了一下,又搔了几下。眼睛一直不离田鸡。

    “蚊子叮了。”宋叔叔说。大家也都看懂了,控制不住的笑声像一阵风掠过树林……

    冯石弯着腰,几乎贴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左手拿着草帽伸出去,伸出去,……突然轻轻一盖。捉住了!他把草帽揭开一条缝,伸手指把肥大的田鸡拎了出来。那小家伙拼命踢腿,溅了冯石一脸泥水……

    冯石抬起头看导演,表示小品做完。观众们轰地又是鼓掌又是笑。冯石害起羞来,忽然转过身子对着墙,又引来哄堂大笑。

    宋叔叔得意扬扬,好像小品是他演的,左顾右盼地说:“如何!如何!”

    小唐兴高采烈地喊:“听着,小石幺!来一个你在动物园第一次看到国宝大熊猫!”

    冯石深深吸了口气。观众们认为他就要开始表演了,他却叹了口气说:“老师,我没有见过大熊猫。”

    “对!想象要有依据。”导演伯伯说,“听好:你挑着一担很重的谷子去交公粮……”

    就这样,冯石被兴致勃勃的导演和观众围着,小品做了一个又一个。

    宋叔叔一边看,一边听见周围的人在夸:

    “这小孩神了!”

    “素质好!”

    “‘信念’强极了!”

    “几个小品还有高潮哩!”

    “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

    都是些内行话啊!宋叔叔心里乐滋滋的,好像人家是在夸他。

    如果不是有人喊导演接电话,这场考试可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

    六、意外的电话

    导演接了电话回来,皱着眉头。他问宋叔叔:“你们是箐口公社的吗?”

    冯石忙说:“是。”

    导演说:“咋回事呀?你们公社人武部一个副部长打来电话,说这孩子是偷跑出来的,他们不知道,说他家庭有问题,他们不同意他报考。”

    冯石腿都吓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大家都奇怪地盯着他看。他恨不得有个地洞躲进去。

    “同志们!我来告诉你们他的‘问题’!”宋叔叔大声说,“他爷爷是个二十多年前就翘了辫子的富农。”

    大厅里议论纷纷。小唐尖声嚷着:“荒唐!荒唐!”

    导演说:“那怎么回答那边呢?那人还守着电话呢。”

    宋叔叔问道:“导演同志,今天面试的成绩如何?”

    “肯定可以录取。只是政审问题……”

    “这我也可以肯定地说:没问题!只要是审他自己、审爹妈都行,他爹是生产队会计,只要不审爷爷。”

    宋叔叔在大家的笑声中把额头上的头发一甩:“电话我去接!”

    导演带着宋叔叔去接电话,小唐牵起冯石的手跟在后面。好几个好奇的“观众”也跟了上来,要看一场新戏。

    宋叔叔拿起话筒说:“喂……我是803地质队的宋易。不错,孩子是我带来的。什么?他爹妈向生产队汇报,生产队又向你们汇报?好呀!我汇报你一个好消息:这小孩考得很不错,给你们争光了!招生委员会认定他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这个人才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你们对国家作出了贡献呀!你这位副部长一定很高兴吧?……什么,你要追究我的责任?可以可以,等他考完,我就去你那里自首……”

    宋叔叔边说边向剧团的人挤眉弄眼,他们边听边笑。冯石害怕得都快透不过气来,小唐把他紧紧搂住,他就更透不过气来了,但又不好意思挣开。

    那边打电话的人显然生气了,话筒里哇啦哇啦地传出很大的声音。宋叔叔把话筒拿得远远的,免得把耳朵震破了。等到一个空隙,宋叔叔对着话筒,换了一种拿腔拿调的声音:

    “你这个同志!你要社员服从你,那你还要不要服从中央了?哎?中央提出‘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哎,你知不知道?最近的红头文件学习了没有?……天天在学?那就好那就好,你好好学吧!‘四人帮’倒台一年多了,你还死抱着那套旧思想、旧作风,会犯错误嘞同志!”

    他趁对方答不上话,啪地放下了话筒。

    小唐哈哈大笑:“哟!看不出你还一套一套的哩!佩服!佩服!”这两个佩服是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台词。

    “对付这些人,”宋叔叔说,“高帽子不解决问题就换大帽子。”

    七、报矿的叔叔

    艾导演也很激动,他握住宋叔叔的手说:“老弟,我佩服你!又识才,又仗义!”

    宋叔叔苦笑:“你夸得我都不好意了。我是一块‘停课闹革命’闹出来的‘贫矿’。那十年被人教唆,造老师的反,造家长的反,没人敢管,混了小学混中学,玩得倒安逸,今天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干哪行都要真本事!就这么个小地质队员,我是夜以继日、脚以继手地读书补课,都跟不上。那天看到这娃娃是块好材料,我就想,莫要又糟蹋了。”

    艾导演说:“孩子就交给我们吧,一切手续我们会办。你放心!”

    宋叔连声谢谢,刚转身要走,忽然又说:“对了,还有那个小旅店的眼镜服务员,也不简单哩,莫要忘记了他!”

    小唐问:“也是考剧团的?”

    宋叔哈哈大笑:“我找错门了!他不考剧团,他要学物理。……那小伙用功得很!明年他一定会考取的!”

    大家哗地笑了。小唐说:“以后我们到你们地质队写戏去,欢不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宋叔叔用电影里北京小朋友欢迎外国总统的声音说,“把那位不肯下楼的陈老师也请去吧,民间的‘富矿’可观得很嘞!”

    艾导演说:“小宋同志,感谢你来报矿!”

    宋叔解释:“是冯石他们来地质队报矿。”

    “你向我们报矿呀,”艾导演搂着冯石的肩膀说,“顶呱呱的富矿!”

    (一九七八年七月—一九七九年二月)

    ※※

    附记:这篇小说起意于观看某剧团招考学员的一场复试。舍妹是这个团的行政人员,听她说来了个天才儿童,就去旁观,果然惊喜称奇。当时正值改变中国命运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之际,政治生活中许多痼疾被悄然撞破,文化领域中一些禁区被强行闯入,社会开始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但这些“新动向”尚未得到权威性的认可,相反的力量还很强势,双方较劲,形成很大的张力。在涉及面最广的民众生活领域,就业渠道和人才选拔方式是首当其冲的问题。这就是这篇小说构思的背景。文中汽车司机的骄横、态度的生硬等,都是我曾反复经历的普遍现象。那个戴眼镜的客栈服务员,就是照我内弟的形象写的。只不过我内弟的工作不在客栈而在糖果厂。

    当时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正在编辑手中,字数不够,《报矿》写出来就直接收进去,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1980年5月举办的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评奖,距第一次二十余年,参评作品数量巨大,此作侥幸得了个三等奖,后来王扶和黄伊两位先生还在《新时期儿童小说的鲜花》一文中,夸过它的故事曲折生动,人物跃然纸上云云,我也就一直以为它蛮不错。这次校阅,发现有几段我永远写不出来的文字,大感意外,这才回忆起那本小集子的责编读稿后,认为这个小孩的表演才能应该有更合情理的背景,具体建议增加人物:一位从大剧团贬到农村的专业导演。我表示异议,一是这样写太类似张洁的《森里来的孩子》了,当时这篇小说刚发表,我力求不撞车;二是我观看的那个小学员确实没遇上过专业人员,就是从广播、小人书、露天电影、宣传队淘的,对付面试那点简单小品完全够了,小孩考的是潜质,并非水平。但这位老熟人很固执,悍然自行增补了。我见到样书后,哭笑不得,不忍细绎,从此再没看过。今日重逢,真如荆棘在眼。增加一个不出场人物倒也罢了,不该这样铺陈政治术语、大段说明解释。今日芟而除之,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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