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书爱远方,短期梦想是在30岁前走过30个国家,吃掉100颗米其林星星,为这些地方和美食写下属于自己的文字。
对于开罗,我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那里。
要重访那个千塔之城,一边翻新回忆一边探索未知,常常会突然想到开罗的落日,透过清真寺宣礼塔、透过金字塔前的风沙、透过尼罗河两岸射过来的光芒。在京都生活的日子里,我很少会想起过去的旅行,唯独开罗。
在去之前,绝没有想过和它的缘分会这么深。有些城市,因为名气太大,被谈论得太多,去了之后反而觉得一点也不耀眼。但开罗却和京都一样,一个遍地清真寺,一个随处寺庙。到很久后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地方,整个城市就是一所世界文化遗产,我们就住在遗产的里面。
临行前联系了在开罗工作的Pan,他一口答应,“我可以带你在开罗转转,到时候骑白马来接你”。开罗,在没到达之前,就展示了那种令人丧失正常智识的疯狂魅力。我真的就那么相信了,以为开罗满大街穿长袍的居民骑着骆驼赶着马车,丝毫不顾这个事实:它早在我出生前,也就是1987年就开通了地铁。
爸爸好心提醒我,“你想一想啊,飞机场怎么可能有给马的停车场?你那两个大背包怎么驮?一定是开玩笑的”。
我决意坚信Pan口中的白马会真的出现,直到在多哈转机时,收到他发来一张骑在马背上的照片,便更加确信了,“马已经喂好了,等着出发”。
然而最后我是摆着一张哭丧的脸出机场的,行李在十天内再次被丢,一无所有,9个小时的飞机,从微寒的埃塞俄比亚高原来到热浪滚滚的尼罗河三角洲,被Pan带着,神情恍惚地走向那匹“白马”,不过是一辆8九十年代的白色奔驰。但此刻如果真的是匹白马,驮着我在40摄氏度的烈日下慢悠悠晃回去,估计眼泪都要被晒干了。
回头再看那张“白马”的照片,明明是头矮小的白骡嘛。
除了金字塔,其实对埃及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远离法老时代已久。并不觉得惭愧,反正所谓的了解,都是由抵达才开始。在非洲之旅里加上埃及这一站,纯粹是因为知道何伟搬到这里,都去过江城涪陵和北京雅宝路,没理由都在非洲了不来开罗街头“偶遇”一下。
坐在同样热浪滚滚的车里,穿梭在毫无规章可言的高速路上,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给我介绍沿路的景点,几乎全是某某某拗口名字的清真寺,令人心烦意乱,此刻我满脑子只有被卡塔尔航空弄丢的背包,默默盘算着损失是否可以承受:在埃塞俄比亚买的十包咖啡粉、桑岛买的牛皮拖鞋、最喜欢的两件MUJI的衣服、所有洗浴化妆品……
直到耳边传来Pan讲到在叙利亚出差的事,两个月前,他去大马士革拍摄选举的时候,场面一度暴乱失控,同事哈桑就在他几米远处头部中流弹。我对子弹飞的概念还停留在那些夸张的动作片中,他的形容却简单真实,“就听见很清脆叮的一声,打上脑壳的声音,我抱上浑身是血的哈桑,送他到医院的路上,眼睁睁看着他不行了。”
阳光焦灼的午后,在抵达开罗还不到一小时内,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去回应他看似轻描淡写的回忆。我只好随便扯了句,“嗯,生死面前,丢个行李真算不上个什么事儿。”
公寓位于马阿迪区的尼罗河边,撩开厚重的窗帘,透过布满泥灰的玻璃窗,楼下就是缓缓淌过的尼罗河,阿加莎笔下发生“尼罗河惨案”的地方。从客厅的阳台上隐约看到远处的金字塔轮廓,在城市的边缘拔地而起,仿佛有只上帝之手从空中放下三颗钻,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失魂落魄的我换上他的男装,包得严严实实,这才踏出了在阿拉伯土地上的第一步。
开罗的美太过于宏大和沉重,不知道该用功能多强大的一颗脑袋去消化。当然,也有美得很直接了当的,比如落日,连我这种对自然美景无感的人,第一次领略了“美哭”这个词的含义。
夕阳之旅的第一站是Mokkatam山顶,“白马”熟练地拐弯飞速地朝一个巨型土堆样的庞然大物奔去,完全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上山的路。Pan说,这里是开罗版“乡村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年轻男女过来,坐在山边的小桌子上喝一杯,或者挑一个隐蔽的位置可以卿卿我我。
然而下车后遇到的第一对却是大叔,两个人瘫坐在毯子上聊天,Pan很熟稔地用阿语同他们打招呼,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埃及人可以跟谁都是my friend,来一句“哈比比”(阿拉伯语里男性之间打招呼的方式),互碰两下脸颊就好。
远处升起浓浓黑烟,发生了什么呢?不过是市中心在焚烧垃圾,这就是埃及。
在这里,有了第一张和夕阳的合影,在拔地而起的高原,我可怜兮兮地挎着登山包自带的防水袋,很恢宏地站在光芒里,被朋友戏称为可以直接拿去当North Face的广告宣传照,背后滚滚浓烟,城市仿佛在坍塌消失,一切同时又在重建,自己仿佛身处世界的中心。
第二个sunset是尼罗河水的夕阳,就是电影《开罗时光》里那样的帆船,连船夫阿拉伯大爷也长得一模一样,带上吉他和ukulele,微斜的阳光和带一点凉意的暖风,便是一场惬意的河上弹唱会。还记得趴在帆船栏杆上,转过头去看对岸零零星星的草木和灯火,在走过坦桑尼亚的按部就班、肯尼亚的恐慌和埃塞俄比亚的心塞之后,在开罗的这一刻,也许是一个月来最美好放松的心境了。
这还远远不是开罗落日的最高level,第三个夕阳,也是最震撼的一个。沿着尼罗河往哈利利市场开去,不早不晚,时间点刚刚好,不经意间向左望了一眼,在浓郁得要流出汁来的橙红底色里,迷雾中的一座座宣礼塔露出轮廓清晰的剪影,以一种仿佛精心设计过的高低大小比例,随着车速和拐弯的角度,夕阳风景图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时间的推移,又改变着颜色的浓淡,快到哈利利的时候,这种在刹那达到高潮的美已经消失了。
有点像樱花,都是因为转瞬即逝,而让美丽升华了,变得可以荡漾胸腔。
那种震撼带来的余波一直延续到现在,脑海中一遍遍回顾那个画面的当下,都觉得仍旧想哭。这种曾经为我所不齿的、单薄无力的景物之美,居然让我感动成这样,无论怎么想,也一定是有人在旁此情此景的缘故。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落日在死人城清真寺的屋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开车在死人城里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那个拥有神奇屋顶的清真寺,只是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没反应,正绝望着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救星,路过的阿拉伯老头帮我们敲开门,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出来,他们用彼此互通的语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们又装作很虔诚很可怜的样子,便被放了进去。
爬上每一个圆圆的屋顶边缘,看过不同角度的死人城,有一个缝隙,还能眺望到萨拉丁城堡,接着下来,美艳的夕阳时间就开始了。无法想象圆得如此完美的金色太阳,穿过清真寺一个个镂空的环形标志,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嵌在环里边,熠熠生辉,而这种巧妙结合又造成了另一种意象,华美在废墟当中冉冉升起,那一刻只觉得,我站得太高了,永远没有办法真正了解这片正在陷落的土地。
只有夕阳,日复一日,才是永恒的。
Pan说就在我来开罗的两周前,街上还停满了坦克,时不时有爆炸和小规模的动乱发生,他车的后备箱里放着防毒面具,已备抵挡催泪瓦斯的不时之需。他拿出来给我戴了一下,又重又闷,我看起来像电影里那种来到外星球的恐怖人类。
“你知道我的车技是怎么练出来的吗?因为逃命呗。”
听起来像个笑话,但当我知道两个月前你在叙利亚第二次与死神擦肩时,真的笑不出来了。同事中弹躺在医院,你坐当地同事的车先回去,不知出于什么灵感,本能地选择了副驾驶的座位,而不是所谓最安全的驾驶员后座位置。短短几公里的路程,说枪林弹雨也不为过吧,到达后下车一看,后面有三四颗子弹从左车窗进,穿出右车窗,如果坐在后面,几乎是必死无疑的架势。
来到埃及当时最疯狂的解放广场,现在是安然无事的样子,唯有被封的地铁站彰显出一点痕迹,限制前来聚集的人流量。还有一整面画着政治意味漫画的涂鸦墙,对面有一间还开着的麦当劳。
走进一条入口两人宽的街边小弄,跟当地人一样点了支水烟,两杯咖啡,对面坐着大象一样庞大的阿拉伯女人,吞云吐雾很享受的样子,抬头望天,被切割成窄窄的一条,有种封闭却自在的悠闲感,真是个好地方啊。饭后来喝一杯不讲时间的咖啡,这是我在日本快节奏的日子里好难想象的慢生活,那一瞬间突然就爱上开罗了。
埃及的政治风云那么多变,但不会变的是咖啡馆里苹果味的水烟、餐馆里的烤羊排,路边一块钱五张的大饼,小贩车上的鲜榨果汁,还有清真寺里的早祷声,文化远比政治隽永多了。
伊斯兰老区的哈利里市场,沉睡的和醒着的埃及在此轮番上演,走进El Fishaway咖啡馆,因为诺贝尔奖作者马哈福兹常在这里写作而闻名。他就出生在这附近的街区,开罗三部曲(《两宫间》、《思慕宫》和《怡心园》)里写的故事也正发生在这里。小桌子边坐满了抽着水烟无所事事聊天的人,如同整个埃及的氛围。坐下来,点了经典的三件套:水烟、咖啡、红茶,再加一杯藏红花汁。
像看喜剧片,埃及恼人的小贩们一个接着一个,保持着某种频率在我们眼前晃过,如同一帧一帧的电影片段,真该把“不屈不挠”奖颁发给他们。有身上挂满blingbling廉价首饰的,有卖手表、卖围巾、卖气球的,还有直接披着一整张动物皮走过来的,每个人都揣着一张自信满满的脸,卖着那些看上去永远卖不出去的东西。在拒绝了数十个小贩后,走过来披着黑色头巾的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她不太一样,是给人画Henna的,一种阿拉伯世界流行的神秘手绘文身。
仿佛在给蛋糕做雕花,用泥一样的黑色颜料挤在手臂上,形成某种藤蔓般交错的图案,手上隆起厚厚一层固体物,接触到皮肤时有股凉丝丝的黏稠胶状感。
那个地方开始分区停电,走过一些人家是黑漆漆的,拐过一条马路,又突然亮起来,埃及人拍手乐着,丝毫不会受到这些因为国家带来不便的影响。夜晚打着灯光的清真寺太迷人了,印象中,我只在马六甲海峡的岸边,看到过海中被蓝绿色灯光照亮的清真寺,当时和一位比利时小哥一起,徒步了好久才到达。只是觉得美,而哈利里,却是如幻境一般让我忘掉了京都忘掉了中国,忘掉了旅行结束后还要去面对的一切麻烦。
也许好多人都会如此迷恋上开罗,迷恋的原因却各有不同。开罗于我,并不是对广州那种浑身放松的适应,也不是京都那种带着仰望的安心,开罗有种到心痛地步的心动,是就算知道它有百般不是令人头疼,还是希望一次次回到那里,去延续无聊现实世界里的超现实梦境。
都说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会再回来,但被带着看过开罗最美日落的人,仿佛留下了更多眷恋。
于是,这个曾说要骑白马来接我的人,成了我再次回到尼罗河畔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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